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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chapter 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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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当沈自唯宣布同程月故结婚的时候,他的上一任妻子刚咽气不到两个月。
作为主人公唯一的儿子,沈霁青在半年之前便已听过了风声。
他自然也早早见过程月故。
在豪华酒店的小包间里,新的“一家三口”聚在一处见面喝茶。程月故表面看是个大方利索但温柔有礼的女人,像是沈自唯喜欢的类型。她端起茶杯优雅地啜饮,同时上上下下打量沈霁青。
她微笑着向他示好,他也体面而礼节完全地回应。
随后就是气氛和谐的说闲话时间。
程月故说着说着抬头看沈霁青,不由自主地叹气。“假如我儿子……”
他记得自己疑惑了片刻,因为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么个人,后者也没有出现在那日的聚会里。但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看沈自唯的表情,她似乎从未故意隐瞒过一个儿子的存在,却也决不多说一句和他相关的话。
大概是注意到他令她失神松动,沈自唯开始不露声色地旁敲侧击,想知道更多关于她儿子下落的事情。
沈自唯希望知道一切。
他听出沈自唯在觉得她藏着那个孩子。
“我的儿子吗?是啊,我和他很久没有见面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当然,当然。不过母子连心,你总该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吧?”
他看见她皱眉,表情渐渐低落。
她回答:
“他在……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
谁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
用“稳妥”来形容一个地方怎么说都有些奇怪,而沈霁青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医院或疗养院之类的场所。
而沈自唯继续追击:
“你儿子和你感情好吗?”
“我们那时候非常亲密。”
“那就好啊!不管怎么样,之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有机会总该接他过来和我们见见吧?”
“不,”程月故一反常态,嗫嚅着说:
“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于是没人再问了。她的意思呼之欲出,再明显不过,从此没人认为那人还活着。没人会在乎一个已经不再存在的人,包括沈霁青。程月故的儿子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苍白的速写,一个脸部模糊不清的青年剪影。
直到一年半前他们惊闻他回国,铅笔速写才被重新拿出来,描线上色,成个人形。
他不觉得程月故说了谎:不管是从她当时的语气表情,还是她和程姜似近似离的关系,都能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
程姜似乎是凭空而来,没有过去。
他像是个被小说家从当中凭空创造出来的人。太多未解的问题了:为什么他会生活在闭塞的冷湾,又突然选择回国?为什么他在这样一个年纪就有了一个孩子?蓝色眼睛的,明显是混血的小女孩,孩子的母亲去了哪里?
年轻姑娘成为单亲母亲非常常见,但年轻的单亲父亲则少见得多。
有时沈霁青荒谬地觉得莘西娅的母亲本来就不存在: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小女孩,不需要母亲。
生来就是如此。
虽然更有逻辑的版本是:程姜在高中时期和一个蓝眼睛的女孩相爱,但出于一些原因,她在给他留下一个孩子后离开,很可能是死了。他因为这段爱情不得不终止了学业,一个人带着孩子,万般无奈之下回国。
程姜肯定很爱莘西娅的母亲。
沈霁青越想却觉得这个版本可能性极大,尽管因为一些他也说不出缘由的原因,他不太喜欢它。
他同样不应该好奇,但或许他现在或多或少认为程姜的事情跟他并非毫无关系,以至于他开始无意识地向沈自唯当年一样瞅准机会去旁敲侧击。
*
“所以你才从冷湾回来吗?”
沈霁青发问的时候,程姜确实正在想冷湾。
虽然并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又但因为正好处于谈话氛围中,他少见地没有在说话前犹豫。
“算是吧?”他笑了笑,“冷湾到底太小了。”
说完话,又下意识摸一下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许多情绪的表达比在冷湾的时候要自然了。
沈霁青在问:
“当时是想来投奔程阿姨吗?”
“没有。”
“没有?”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程姜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冷湾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想事情的时候不会往长远来看,许多事情我不甚清楚的时候就做完了。”
“那现在呢?”
程姜疑惑地看他。
“离开冷湾。”沈霁青解释,“有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感觉?”
“你后悔过吗?”对方又问一遍,这回具体些。
“后悔是没有用处的。”程姜认真地说,“如果不反思自己,该发生的迟早要再来一遍。”
“我以为你要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程姜沉默片刻。
“说不定有呢。”他喃喃地说。
或许是他这半句话说得太含糊,沈霁青不得不请他重讲一遍。但重讲出来的话明显变了,程姜欲言又止,问他:
“你觉得我爱莘西娅吗?”
沈霁青说他这个问题简直是在开玩笑。
“不,我是说……”程姜重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你觉得,责任,愧疚,和爱,它们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愧疚?”
“我要她要得太草率了。”他咬自己牙侧的一小块肉,“你明白吗?就这一点我就对不起她。她出生到这世界上是我决定的,所以我必须对她负责。”
他没指明“她”是谁,因为答案不言而喻。这样一来,虽然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清楚,但他莫名觉得心里的担子轻了一点。
沈霁青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
这次没有笑,像是神情专注地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蓝色的灰雾,越来越浓,浓得他眼睛原来的颜色消失不见,却又越来越淡,直至全散开了,才说:
“你把能做的都做得很好了。爱是什么?责任,愧疚,又都是什么?我们人人都有愧于别人。你在路上走,笑一笑,正好有一个痛苦的人走过来,你就嘲笑了他,你该对他愧疚。你买了一件喜欢的东西,玩一玩就把它扔掉,你对不起那个更想要它的人。你对这个人有责任吗?你爱他吗?每个人都该对他的孩子有责任,假如这样,全世界的孩子得比他们该有的要快乐两倍,但是没有。愧疚,责任,你都有了,剩下爱?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她。只有你才知道……你不知道,只有她才知道。她不是旁观者,只有她能分得清这之间细微的差别,她一个人。可你怎么知道她分不分得出来呢?孩子,小孩子是诚实的。她和你好,和你亲近,你就知道她知道你爱她。”
“可是——”
沈霁青语速不减,继续说:
“可是小孩,这么小的小孩,能分得清什么呢,对不对?她什么都分不清。一个儿童贩子给她一颗糖,和你给她一颗糖,得到的反应不会有什么区别。现在就要看看你和儿童贩子的区别了,不在外面,在里面。儿童贩子给她糖的时候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你在思考你是不是真的爱她。你在思考这个问题,就说明了你希望你爱她,这已经够了。爱一个你想去爱的孩子比爱一个你想去爱的其他什么人要容易得多,因为他们是善良,纯真,无害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你所说的这些?
什么人是不善良,不纯真,不无害的?
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程姜看着他充满笑意的眼睛,想要问他,却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莘西娅这时候彻底玩腻了。她快速从上往下跑,路上还被绊了一下,程姜赶紧起身去接住她。
谈话不得不终止。
他抱着她向沈霁青告别,而小女孩从他肩头处探出脸来,笑嘻嘻地对楼梯下面的“波波”说“拜拜”。随后他们上楼,拐过楼梯的转角,回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于是窗帘也很快被拉上。
气温不凉,窗帘也是温温的,程姜在手里攥了又攥。
莘西娅已经坐到床上去,两只鞋子胡乱甩在地上,脚尖纷纷朝着斜外侧,一前一后。程姜一抬眼,床上赫然没了人影,只有那两只儿童拖鞋——青少年所穿的大号塑料拖鞋,一前一后,往墙边去了。再一眨眼,分明走了回来。
他背紧贴着窗户站着,用力闭上眼睛,终于看见鞋子仍旧歪斜着归于原位,而女孩已经躺了下来。
走廊里的明亮光线没能带进来,他只能昏昏糊糊走上前,帮她换好衣服,帮助钻进小床。
莘西娅把头发从枕头上拨开,左右两边各有一只她去年生日时得到的毛绒玩偶。
“晚安。”程姜说,给她拉上隔开她小床与他书桌之间的帘子。
他打开电脑,开始翻译另外一篇他兼职的地方发给他的文章。之后他做了两篇实务翻译练习,又把最近一直断断续续看着的一版舞剧录像带的最后十分钟看完了。
他对于这部这类表达形式的内容看得一直不是很明白,完成后又把进度条转到前面,把其中几个小段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在他觉得明天再去思考几个女舞者传来传去的那条红丝巾【注】到底是什么意思,并去拉方才没能拉上的窗帘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今天的窗台和往日的不太相同。
他重新拉开窗帘,看向台子上的土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