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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chapter 28 ...


  •   沈霁青对戏剧毫无兴趣。他自称自己下班后除了宅在家里外什么也不想干,因此是看顾小孩的绝佳人选,让程姜放心地自己去看舞台剧。

      出门当天是林穗梦的一个叫魏时斌的朋友开车,载着他表妹熙追和他们两个去了号称是中心城占地面积最大、有八十多年历史的长樱剧场。
      泊车后时间还富余,他们就沿着路在延伸了几十米的大剧场周围转了转,最后才和同他们一起买团体票的另外四个人汇合。

      最后几个人坐在花坛边,凑在一起看从架子上拿下来的印刷精美的免费宣传册。

      “梦梦,”忽然有个女孩问,“你男朋友呢?”
      “刚分了。”林穗梦高兴地说,“怎么了?”
      “为什么?”另一个女孩大吃一惊的样子,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顺心就分了呗。”当事人似乎很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一样,继续看着宣传单。“她这个纱是怎么操作才不会全糊到她自己脸上的?”

      第一个说话的女孩笑她:“少跟个乡下人进城似的。林大小姐什么没见过?”

      到了开场前半小时的时候他们进入剧场大门正对着的大厅,通过安检口。
      随后几个人闹哄哄地围成一圈,研究了一番各自的票究竟是单号还是双号后才分别进入正确通道。

      程姜是双号,正好能同他唯一认识的林穗梦和另外两个年轻的小姑娘沿着楼道走。

      同行的其他两人关系似乎很好,进剧场前一直挽着手走在一起。矮一点的那个叫尤璐璐,心形脸,看起来很是文静;高一点的那个叫栾羽,在剧场里还戴了一顶大绒线帽子,帽檐的阴影下是一对大得乍看有点可怕的眼睛,眼白到上下眼眶的距离和她的眼珠直径差不多大,下面还涂着桃红色眼影。

      一眼看过去,她看起来不像个真人,倒像是一个假娃娃。

      林穗梦和这两个女孩子也很熟。

      她自称以前来过长樱剧场两次,但早已过了好几年,早已忘记了到底该往哪儿走,一到楼梯前面就懵了圈。他们只能又跑到一楼门边去问工作人员四等座是上楼还是下楼,结果对方大概是口音问题,一边用手指着上空一边说“下楼”,让他们——主要是林穗梦和尤璐璐,程姜自己和栾羽从进来为止就一声没吭——争执了半天。

      最后尤璐璐赢了。

      林穗梦瘪着嘴,脸上表情短暂地闪动一下,又恢复了以往的咋咋呼呼。

      程姜虽然已经离开冷湾快一年,但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沈霁青家里,仍然算不上见过什么大世面。林穗梦和尤璐璐在前面一直吵嘴,剩下他和栾羽跟在后面,一路都在尽可能隐晦地四处张望。

      楼梯上铺着红色绒布,墙上一幅幅他没见过类似画法的彩色相框画,线条极其丰厚。
      天花板上晃着金色的吊灯,每一盏灯的影子都被后一盏灯的光照亮了,更明晰地托出上面镶嵌着的金色镂空月亮。

      程姜感到少有的,庞大而渺小的快乐。

      他甚至悄悄撸起一节袖子,用食指上的指甲在手腕到手背上用力划了一道。

      一行人在前往座位的路上还另外走错了三次路,好险在舞台剧开场前五分钟纷纷落座。他们的四等座座位在全场最左边,若是在平地上,大概只能从侧面看见舞台。
      不过身处二楼,仍然可以大致看清整个舞台。

      从上往下的角度看,演员的身高大概都要矮上一截。

      表演还没有开始,因此整个剧场里灯火通明。

      程姜用最原始的估算计算法心算了一小会儿,算出这里面满满当当共坐了至少一千两百人。

      全场只有舞台的那一小块儿是黑暗的,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椅子的轮廓斜着摆放在正中央。旁边的几个姑娘面上看起来无比镇定,但都拿出手机往前伸,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动,噼里啪啦地对着那黑漆漆的一小块布景一顿狂拍。
      拍完后,几个人又不约而同地研究了一下相册里十几张一模一样的看不出模样的黑影团,才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按照剧场要求关闭了照相软件。

      “回去拿美图软件一调亮度就清楚了,权当留个纪念。”坐在程姜旁边的尤璐璐见程姜侧过脸看她们,小声解释道。
      美图软件?程姜困惑地想。

      观众席倏地暗了下来,同时舞台上正缓缓亮起烟灰色的灯光。

      终于有人几步从舞台后侧的阴影里走出来,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是一位穿一袭酒红色抽褶长裙的黑皮肤妇人。紧跟着她出现的是一个女佣打扮的年轻白人,手里拿着一只大红色箱子。

      贵妇人,也就是女主角埃隆苔说:
      “车已经到了吗,曼丽?”

      “是的,夫人。”
      “你拿上我的伞了吗?”
      “是的,夫人。”

      埃隆苔就着逐渐昏暗下去的灯光缓缓起身。

      伴随着一片黑暗里震耳欲聋的火车声,戏剧正式开场了。

      *

      《返乡》的故事情节在官网简述中极简单,而在真正的舞台上,剧情也慢得几乎是静止的。
      甚至有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台词,只有女主角一个人在舞台上表演独角戏。

      埃隆苔收到母亲病逝的信件,执意独自一人带着女佣曼丽从华盛顿返乡奔丧。然而火车在半路出了事故,不得不临时停靠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乡僻壤。她们只得在路边搭篷车去大道,却发现车夫自己记错了地名,把她们带到了更加人生地不熟的另外一个方向。两人千辛万苦回到正确的道路,却又突遇流行病,只能先停留在离故乡不远的一个小镇子上。
      最后当她们终于整装待发,顺利到达了贫民区前的时候,埃隆苔却突然犹豫不前了。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在舞台上,在荒诞的跳跃的背景音乐下,埃隆苔的记忆也在不断闪回。

      曼丽如同雕像一样垂着头站在阴影里,而埃隆苔上前几步,双手捧着碍事的裙摆,慢慢坐在了舞台边上。她后面舞台正中站着的则是她记忆里的母亲。
      母亲美丽、骄傲、凶狠、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不得不嫁给一个她认为是懦弱无能的男人。
      父亲表面上对她唯唯诺诺,实际上心里竟也看不起她。

      两人表面维持着恩爱美满,但只有埃隆苔知道,父亲和另一个女人有了私生子,而母亲也同时周旋于两个情夫之间。

      饰演父亲和母亲的两个演员在椅子上以不同的速度不断重复一系列抽象的舞蹈动作,终于慢到几乎静止,在最后一个动作后不再移动,而是背对着背坐了下来。
      惨白的、带着镂空特效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像是千疮百孔的碎片,象征他们的飘摇欲坠的,败絮其中的家。

      她憎恨他们。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粗俗可鄙的人。

      从走错了路的篷车上下来,曼丽说:“夫人,咱们把伞拿出来吧。”

      艳阳高照的天上下起暴雨。

      她们只带了夫人白色的,做工精致的蕾丝遮阳伞,在瓢泼大雨中狼狈地僵站在一起。
      从她的伞尖后面飘出一层层白雾,笼罩了前排的观众席。

      埃隆苔以为自己也是与众不同的。她觉得自己像是海上的一条小而坚硬的帆船,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无坚不摧。舞台上深深浅浅的蓝色道具布在看不见的鼓风机的作用下此起彼伏如海浪,上面漂浮的却不是帆船,而是一架惨白色的枝形吊灯,颤颤巍巍地悬在上空,乍看富丽堂皇,实则岌岌可危。

      她从病床上惊坐起来,以为自己回到了梦魇般的童年。她从那个贫困愚昧的地方挣扎出来,勾住了一个白人男人的心。她让他娶了她,在大婚典礼上穿做工最昂贵的纯白礼服,身披长达六米的白纱,像是夏季里的一捧雪。她得偿所愿,又用自己所有的野心与算计帮他赢得了州长大选。

      她相信自己完全控制着自己周遭的一切,并为此得意洋洋。
      然而她机关算尽,却终于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从来都看不起她。

      他认为她庸俗、狡诈、卑微,只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光鲜与面子才没有斩断这一段婚姻。

      她们在离家乡不远的乡间遇见孩童在吹泡泡。

      埃隆苔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用手去试图让许多庞大的泛着彩虹色光芒的半透明圆球全部停留在半空。但彩球太多了,她每抛起一个就必定有更多重新滚落舞台,她狼狈地追在它们后面,却徒劳无功。

      最后她手里只剩下一只彩球,其余的都四散着滚到舞台的角落。

      然而她两手捧着它,迟迟不敢把它抛向天空。
      曼丽问:“夫人,您怎么不走了?”

      埃隆苔答非所问地回答:
      “可我还曾以为我不会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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