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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 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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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先例后,沈霁青倒是经常下来陪他们玩了。
他几乎每周有一半的晚上会留下。
也是自从有了餐后游戏时间,程姜终于任由自己节省掉了餐桌上干巴巴的自找话题环节。他观察自己和沈霁青的友谊进度条,感觉已经有了一些可观的发展。
程姜坐在窗台边上,手里一只蓝色塑料小喇叭转来转去。
他低头看看被自己占为己有的婴儿玩具,有点不好意思地,但还是满足地叹了口气。
到了二月中旬,沈霁青以及杂志社就都开始放假了。
不过假期对程姜来说和没有其实并无甚区别,因为即使不去上班,压在他手里的工作一样要定点完成。
假期叫|春节,似乎是一种中国传统节日。
它和圣诞节的性质可能差不多,除了没有特定的日期。程月故带着他在冷湾的时候很少过中国的节日,一方面因为T区只有他们一户中国家庭,而市场上售卖的装饰品无法满足他们的节日需求。
一方面也是因为程月故对各种节日的兴致不那么高。
“穷的时候过节日才意义重大。”她说,“我小的时候天天盼着过节,因为到大日子的时候才能吃一顿好的。现在呢?咱们不是天天都在过节吗?”
但是程姜感到春节期间,中心城街道的繁华程度对比新年的时候几乎翻了一倍。他推着莘西娅出门散步的时候,发现恨不得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红色的福纸,两边围着春联,只有沈霁青家门口不伦不类地挂着个白底压花纸灯笼。
“只能找到这个了啊。”沈霁青解释说,“这可是我同事去泰国旅游的时候给我带回来的,质量倒还不错。”
假期间程月故自己又回来了一趟,只待了一天半就回去了,因为公司里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她处理。她说她丈夫很忙,对于无法回来看看他和沈霁青深表愧疚。
她讲话的时候沈霁青也坐在客厅里,闻此没说什么,只是友善地笑了几声。
临走前,程月故又给莘西娅塞了个红包。
她给的钱程姜都是单独放在一个地方的。他尽可能精打细算地用他每月可怜巴巴的工资打理自己和莘西娅的生活起居,并不怎么碰妈妈给的钱。
他不想看什么东西都像看电脑和手机一样,有莫名的心慌感觉。
*
春节假期间的另一件小事则是莘西娅学会了如何翻身。
她的第一次尝试开始于一次沈霁青出门购物期间,那时她坐在沙发上,而程姜正在背对着她在擦相框上的灰。他有轻度洁癖,每周都会主动做一次大扫除,于是客厅挂件上的灰再没出现过。
事发当时程姜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回头,只见女婴已经翻了一半过来,半截身子摇摇欲坠地搭在沙发边缘。
他在一秒内赶到沙发前,成功使她免去了摔在硬木地板上的结局。
代价是有的:他当时正拿起来擦的相框在慌乱中掉到地上,那松脆的框子登时成了碎屑。程姜膝盖不知磕到了什么上面,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只能手撑着沙发跪坐着。
他看见了溅到面前的一块小碎片。
婴儿毫发未伤,却在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坠落和失重后罕见地大哭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程姜把两条胳膊撑到沙发坐垫上,一下下顺她的脊背。
“没事了,”他安慰她,“别哭。”
孩子的记忆力都是短暂的。
莘西娅只小小地尖叫了一小会儿,立刻忘记了之前的不快。程姜好不容易站起来,首先把她抱到一块地毯上,再转过身去收拾地上的相框。
他爬起来起来,心乱如麻,因为发现自己摔碎的正好是沈霁青一家三口的合影。
玻璃相框已经不能看了,而里面的照片也折损了一个角。
女人蓝色的裙子上留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浅色折痕。
说来奇怪,看见破碎的相框的时候,程姜脑海里首先出现的画面竟然是沈霁青在新年那一天戴着黄围巾站在机场里的样子。因为程月故要求他戴一条颜色鲜亮的围巾以方便程姜认人,于是他照做了,不伦不类地站着机场里等待他们。
这些无足轻重的“麻烦”,为了他继母的儿子,一个寄人篱下者……
程姜捡起照片放在一边,随后重新蹲下来,端详那碎了的玻璃片。
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直到手指上传来一阵刺痛,才发现好几根手指上都被划出了长短不一的口子。
他立刻停止用手扒拉碎片的荒诞行为,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
血滴从程姜手上绕下来,一条一条地缠在碎片和他的手四周。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蜷起手指去厨房清洗。
他开始思考血会不会渗进沈霁青家的木地板里。
*
当程姜在家里收拾碎片时,沈霁青正在回去的路上。
他在寒风里等了近一刻钟,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12路。沈霁青搓了搓手,刷卡上车,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把袋子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他尤其喜欢在过节的时候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因为这时候城市会空下来一半:人们不是回老家就是出去旅游了。
车在没有堵车的情况下畅通无阻地抵达永乐街。
他穿过马路进入小区,经过自己房子的时候往厨房窗户看了一眼,发现有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直到开门进屋,程姜依然双手拿着一张纸,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发呆。
他的小女儿趴在沙发旁边的小圆毯上。
“程姜?”
年轻人抬起头。
沈霁青先是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他再熟悉不过的全家福,随后发现他十指都沾染着淡黄的药痕,拿着照片的时候只是用双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虚虚扶着。抬头的动作一大,照片就打了个转,从他手里飘了下来。
程姜赶紧蹲下来捡。
但是照片仿佛和地板严丝合缝地贴上了,死活拿不起来。
他十指似乎都不敢使力。
“你的手怎么了?” 沈霁青问。
“是我刚才不小心把你的相框打破了,对不起。”
照片最后还是沈霁青捡起来的。
“没事儿,”他笑道,“不就是个相框吗,再说这照片摆在这儿也太久了。”
“真是不好意思。”程姜重复道。沈霁青这时侯才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碘伏味。
“手没有问题吧?”
“没什么问题,消消毒就好了。”
程姜瞥了一眼挂钟,说他现在该去弄晚饭了。
“手没有关系吗?”
“没关系,不是有橡胶手套吗。”
“会摩擦到伤口的。”沈霁青说,“还会沥水。”
程姜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突兀地说:
“她会翻身了。”
“翻身?”沈霁青反应片刻,“那很好啊。”
“我就不炒菜了,晚饭热点饼凑合一下可以吗?”
“我喜欢饼。”
程姜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
“谢谢你。”
“谢什么。我还可以帮着看看你女儿,别让她滚到地上。”
“太感谢了。”
沈霁青折了折手里的照片。这一道折痕在女人脸上,正好把她的脸切成了两半。
他又压了压折痕,使她脸上出现了交叉的两道,继续说:
“你今天状态不太好啊。”
“不太好吗?”
“恍恍惚惚的。是因为手的缘故吗?”
“不是。”程姜又笑了一下,不自然地伸了伸手指,“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一个相框而已。”
“你是个好人。”
“大家都这么说我。”沈霁青有些不着调地玩笑道,如愿看见程姜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我就说啊。”
其实程姜也是个好人,沈霁青想。
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似乎都能轻易地被算作好人。
*
这一天的游戏时间被取消了,因为莘西娅饭吃得很早,在程姜吃完晚饭后就开始睡觉。他洗漱完毕后才发现膝盖各自青了一块,只是白天的时候并没有再感觉到。
他不是很知道该怎么处理淤青,只好在青肿了的部分旁边胡乱揉了揉,随后也早早熄了灯。
窗户和那天一样看起来像是一张嘴。
当中细细的一尾白月亮,像嘴里露出的齿尖。
他把窗帘拉上了。
那扇窗户仍然看起来像是一张嘴。
程姜在黑暗里想,等到莘西娅会爬,会走,有自主意识但还没有成熟心理的时候,他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想起自己看到碎裂的相框的瞬间。
沈霁青或许并不在乎一个相框,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自己没法做到大方坦然地道歉,相反,恐慌和搅在一起的胃肠让他只能卑微下去,战战兢兢地请求原谅。
面对沈霁青的时候他是站在地底下的人,也不可能达成在林穗梦那里用表情符号就可以轻松达成的东西。
嘴:因为你心里其实知道和沈霁青之间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吗?
还没有那么严重。目前为止,他还可以接受。
嘴:看起来是这样。但若细究起来,那就是你们两个几乎是像寄生一样住在他的房子里,由房主人付水电费,一半食材费,用着除了他自己房间以外的所有地方,还由他负责解决包括工作以内的一众大小事宜。
他说过这一切都是小事。
嘴:那让你认为自己可以接受这些了吗?
没有。
程姜试图转过身去。
他不想看着那扇投满月光的窗户,也不想听那个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安慰感的奇怪声音了。
没有用处。
嘴:所以,你现在和在冷湾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
不能再像在冷湾一样。
翻译的工资看似高于冷湾里大多的工作,但在这个世界里完全称不上高,而他穷怕了。冷湾过往那些注定不会再重现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挤挤挨挨,一个都看不清楚,但现在忽然跳出来一个:政府补助的捐助衣。冷湾的人好像大多都没什么钱,总有人有那么一年两年得靠领补助金度日。补助里包含一整套印着代表“支持慈善”七色花的黄色衣物,只要穿着它,你就是一个行走的标牌。
冷湾的穷人不缺社会资助,只是没有尊严。一点也没有。
他害怕那样的日子。
莘西娅还是个女学生,他坚决不许她穿那种衣服去学校,只能自己把原先的旧衣服改一改,加上捐助衣里的新里衬给她。他那些时候做梦都能梦见那些黄灿灿的捐助衣在眼前摇晃,半夜坐起来,肺部一阵一阵地涨疼,到水池边悄悄漱掉一小口血。
好在现在他还没有感染肺病。
好在他还年轻,且正在重新开始。
只要能尽早达成经济独立后搬出去,最大的心理障碍就不存在了,他想。
妈妈可以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在国内安身立命,而他是程月故的儿子,所以也许他也可以。
在这个陌生的,先进的世界中,用自己的牙齿和双手一点一点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