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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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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踏进奶奶家的院子,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然陌生了。我离开这座小城三年了,每年都因为父亲的工作问题或母亲的各种问题而无法回乡过年。离开时我高一,现在已经大一了。
奶奶把梧桐砍了,改种一些小石榴树,弯弯勾勾很纤细的,结的果子却很大很实,令我膛目结舌。梧桐没了,蚊虫少了,树荫却也没了,于是乘凉的话只能去院子外面,傍着邻居家门口那棵大树。原来邻居家是住着一位老人的,不久前老人去世了,这家人把房子卖掉,于是房子里住进了新邻居,奶奶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怎么会有中年人看得上这房子?这小村苍老衰败,很久没有新鲜血液注入了,只有我们这些后辈偶尔来看看老人们。我对这中年人很好奇,奶奶说他是个男人,无亲无眷。
离开三年,我已不能很好地适应农家生活。村里晚上冷,且夜色厚重,星光熠熠,夜空宛如用钻石布置的陷阱。爷爷好抽烟,而我是闻不了烟味的,本来就胀热的喉咙更难受了。我逃离屋子,呆立在院子里,打量着陌生的周遭。邻居家的灯大亮,很少有乡下人家在屋里装这么亮的灯的。我对这个男人愈发好奇起来。他为什么没有妻子儿女?他为什么选择住在这种地方?我想起了很多看过的小说,包括福尔摩斯里的一个故事。他不会是个逃犯吧,杀人犯?
奶奶出屋,与此同时邻居家也传来推门声,那神秘男人也出门了。
我尾随奶奶出了院子,正好撞见那男人提着一个小板凳跨出自家院门。奶奶赶紧冲他客套:“哎呦小王呢,吃饭了?”男人含笑点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我,“这就是您孙女,很好看的小姑娘啊。”
他讲的是普通话,而且一点没有本地口音的影子。他的夸赞竟让我有些害羞,因为他是个很干净帅气的男人,虽然奶奶说他四十多了,可在我眼里他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他白,瘦,身材很好:胳膊和肩膀看起来挺有力,脖子也长。脸很薄很光滑,浓眉大眼,嘴唇长得很性感。他的头发不短,额前头发向两边梳。“小王”上下打量我好几遍,眼里很喜欢的样子:
“是大学生啊?书念得很不错吧,一身书卷气。”
我自认一个还算有见识的大学生,平时异性缘也不差,此刻竟被这中年男人真诚的几句恭维噎住了。他真的很帅,穿着简单的半袖,单色的过膝短裤,黑色运动鞋,看上去老派而单纯,两只手轻松地垂着。
我嗫嚅了一阵,直到奶奶扯扯我才轻哼了句“叔叔好”。其实叫叔叔那是抬举他了,后来我知道他四十五了,根本比我父亲还年长。
我们在树下就坐。夜风习习,吹得人很放松,大叔和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不很能很好地接奶奶的话,他用词考究,字正腔圆,说到极兴处甚至腔调都变得抑扬顿挫起来,我不信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农人,他更像个大学教授,也许是高中班主任,反正是教师那一挂的吧。
然而他确是位农人,像所有村里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偷偷去他田里看了,这是我见过最狼狈的农田,种了几小排葱,还有很多种蔬菜水果,没有玉米或小麦。他茫然地歪倒在一棵树下,这几天太阳毒,他的汗水被脏手擦拭后全成了泥浆,我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的,他那么干净的人。
我们很多天没再说过话,我总是绕开他走。我心虚,我喜欢他干净稳重的气质,我喜欢他那张又老又好看的脸,他是我见过最体面的中年人,比所有土豪都要体面,他们只会伸着大肚子畅谈成功之道。大叔落魄在泥土中间的样子看起来很有美感,像一幅古典宗教画。
昼夜温差的存在使我患上了感冒,我最难受的时候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心里竟仍想着他。最近雨水勤,他地里那些可怜可爱的孩子们怕是经不住吧?就像我一样。
好些后我又开始拜访他的地,事情比我预料的好点,但依然算得上损失惨重,小番茄小丝瓜都被打进地里了,大葱们倒还好,柿子树也好,柿子还存下不少。我在一片黏湿的草丛上滑了一跤,于是他被惊动了,他跑上来看我,看到是我赶紧上前扶。
“叔。”我尴尬地顺着他的力气直起身子。他的胳膊像看起来一样有力,但不壮硕,很性感,小臂甚至显得有些柔弱。
“自己跑出来玩?”他眼里盛满笑意,还有几分狼狈。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拄着锄头发呆的样子挺滑稽。
“嗯。”
“喜欢在这里住吗,能习惯吗?”他主动引出一个话题。
“还好,我在这里长大的。”
大叔点点头,扫视一圈他的菜地,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被雨水打坏了不少,但留下的长得都更大了。”
“好……我要吃小洋柿子。”
他给我摘了几个,我坐下吃,他拦了一下,说这样会弄脏裙子,但随即便沉默了,他也坐了下来,离我不远。
午后的乡野是很震撼的,灿烂的阳光,灿烂的绿色,铺天盖地,像红玫瑰的绿裙子。我把大叔培育出的宝贝小洋柿子挤在齿间,最终将它刺破。干涩的汁液喷涌出来,满嘴都是。难吃的。大叔技术真烂。
我开始咳嗽,他关切地望着我。“呛着了?”“不,感冒了。”
“暑假结束了就能回学校了,姑娘家到底适应不了乡下。”他感叹说。
你不也是?你会去哪里呢?我在心里默念。这是相识以来我们挨得最近的一次,我看到他脸上的毛孔和唇边深色的小胡渣,他拥有高高的眉骨和挺拔的鼻梁,然而眼睛的线条却流畅温和,使他整张脸不至于太过深邃。
头顶的白云缓缓地游移,仿佛要压下来一样。我将我俩的手收入同一的视野,才发现他的手已经比我乍来时黑了不少,我一直以为他晒不黑的。他不是个农人,他的手掌太光滑了,他种的柿子也很难吃。跟他聊天很开心,他很风趣,有很重的北方口音。他说他是北方人,但在这一带也生活了很久,有二十年了。他不结婚,他跟朋友合作办文创企业,后来不景气了,朋友便不再是朋友,女友也离开了。他是高知分子,读过大学。树叶斑驳的荫影投射在他脸上,他勾勒着自己的故事,眉头紧锁,煞有介事,全然不顾自己的听众只有十九岁。
我问他为什么要来乡下住,他朝我咧嘴笑了,“这样最适合我啊。”
他展开手臂,我盯着他半袖下没晒到的一段上臂暗暗发笑,他真的很白,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看上去如此清爽干净,尽管他的脸能看出点年纪。
远处隐隐传来狗叫声。我没有提醒他菜还没浇完,他好像很享受跟我闲聊,他的笑声挺爽朗,还习惯性地笑完舔舔嘴唇,像我中学时一个男朋友。我一边胡乱编排着,猛然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冒出一只狗头,这是刚才狗叫声的主人。那狗很大,向我们窥望,脸上的肉抽动着。我尖叫起来,一转头看到他也紧张地望着那狗,两只手微微伸向我。我想都没想就扎进他怀里,他愣了一大下。他对狗说“去,去”,过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我的背,胳膊一点也没碰到我的皮肤。“苒苒,它走了。”
我赶紧松开他。“对不起啊,真的不好意思,我太害怕了,它太大了。”他真的很正派,怀抱也很舒服,我真不愿意离开他的身体。我用天真的神情面对他,他的脸有点红,也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狗。
“没吓坏吧?天,连我都吓着了。”他很激动,北方口音在这时全爆发出来了,我费很大力气才没笑。他也太可爱了。
他变得不安,我看情形有些奇怪便主动离开了。他要留我,很真诚地,他是个很坦率的人,我看出他真的想留我。这让我很开心。但我拒绝了,点到为止吧,不能再相处下去了,让他自己回味一阵吧。
晚上奶奶包了饺子,要给他送些,我主动承担了这份美差。我敲敲门,他很快开了,见到我和饺子,他很惊喜。
他请我坐下,我也没有客气。他的房间很干净,也很讲究,至少家具都是精心挑选和布置的,大多是米黄色,有暗纹,饭桌一侧还有茶桌,上面摆着几罐茶和一只茶碗。他还有一个专门放旧杂志的架子,甚至还有一把木吉他。他洗干净了,还换了干净的衣服,脸上泛着柔和的光彩。他递给我一只茶杯,里面是茶水,我喝了一口,觉得清香袭人。他的优雅和讲究令我印象深刻。我现在有点后悔白天那么轻浮地对他。
“替我谢谢你奶奶啊,她真的很照顾我。”大叔轻快地说。
“不客气。”
他见我不住地环视四周,便不再说话,我紧盯着那把木吉他,我不识货,但觉得它价值不菲。“它好漂亮。”
大叔点点头,注视那吉他时,他的目光是飘忽的。他把双臂抱在胸前,眯起眼睛,原来他近视。好想看他戴眼镜。
“教我弹吉他好不好,我超有音乐天赋。”我哀求他。
他眨眨眼,然后温柔地向我摆了摆手,嘴角浮起笑意。“姑娘家,文文静静的就很好,吉他不适合你。”
“那你能拿给我看吗?”
“当然了。”他为我取下吉他,我接过它,很有份量。我把手指搭在琴弦上,想要拨动它,但被大叔拦下了。“小心割破手!”他唬我。此刻无比像个长辈。他这样突然靠过来,弄得我很无措。我们四目相对,他标致的双眼皮和亮晶晶的瞳孔呈现在眼前,水是眼波横……大叔,真的很好看。他脖子上一条条的小骨头抽动着。性感的长脖子,也好看。我乖乖把吉他递给他,他的身体松懈下来,不懂他为什么要紧张。“好孩子。”他玩笑道。我的心霎时战栗。居然这样!
“好吧,大叔,谢谢你给我看吉他。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甩了甩头发,紧张时我爱这样。
“去吧,孩子,大叔随时欢迎你来玩。”大叔送我出门,目光很温暖,我真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