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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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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东皇看着他,好一会,嘴唇才微微掀动了一下:“......好。”
卫庄的心头一跳,被他那双桃花眼中浓重欲滴的目光蜇了一下,点了个头,头也不回地自东边敞开的窗扇处走了。
东皇望了他远去的背影片刻,目光落在案头那只铜盒上,嘴角忽而现出一点笑意来。
十日后,咸阳。
哨岗的看守将度牒递还时,天空忽而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车夫将头上的斗笠下压了几分,一缕银发自他的鬓边洒落下来,随着斜风在空中悄然荡开。
守卫愣了一下,觉得那银发不同寻常,再抬眼看去,马车却早已驶进了城门,于坑洼的黄土道上溅起了一串飞扬的泥点。
初夏时分,雷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道极亮的闪电划过西边的天幕,几乎将半个王都照得雪亮,轰然一声闷雷,瓢泼的雨水瞬间倾倒下来,与天边沉沉的浓云一起,织就了一道深灰的幕布。
东皇抿了一口杯中的温酒,只见连天的雨线顺着客栈的檐角砸落下来,打在一层的黛瓦上阵阵噼啪的杂响,像是谁家的蓬头稚子乱弹琵琶。
卫庄抱臂站在敞开的窗棂前,濛濛的雨丝飘然洒入客房,沾湿了他衣衫的一角。东皇提起浸在烫水中的酒壶,为他斟了一盏:“这般品色的秋露白,出了咸阳,可就再难寻了。”
“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1],”卫庄转身执起了酒杯,一眼东皇,“这么看来,咸阳有如今繁荣,倒与李丞相脱不开干系。”
东皇垂目看着杯中酒,知道他说的是意指的实为原文中的下一句,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当年李斯冒死进谏,凭着这一篇《谏逐客书》劝得秦王回心转意,撤回了其时几已推行的逐外邦令。
只是没等李斯为其挽回的仕途松上一口气,不多时,韩非正式赴秦,他又不得不正面对上了人生中的下一个危机——
可或许,那根本就称不上什么危机。
东皇苦笑了一下,一晃间,离昔日韩九公子魂断异乡,竟已过去十二年了。
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看了卫庄一眼:“你就非在饮酒的时候说些煞风景的吗?”
卫庄看了他片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一抬眼,正与东皇目光相触:“怎么?”
“我只是在想,”东皇偏头一笑,“这酒盏毕竟是店家的东西,要是摔坏了,也不知道得赔多少钱。”
卫庄一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将空了的酒杯轻轻放下。馥郁的酒香于唇齿间弥漫开来,他的喉结滚了滚,本想顺势激他一句,像是什么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可话到嘴边,却又恍然回过神来——
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楼下隐约有歌声传来,夹着淙淙的雨声,显得朦胧一片,东皇喝完了杯底的一点残酒,起身走到了卫庄的身侧,眺目望去,千家万户的屋头尽是濛濛一层水雾,他眯着眼看着潇潇雨帘:“一场骤雨,有什么特别的吗?”
卫庄看向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东皇笑了一下,抬头看向他那双灰如雨雾般的眼睛:“那你在看什么?”
一股隐约的檀香味倏而擦过他的鼻尖,卫庄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能听到胸腔内失控般的心跳,他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却没有选择避开。
于是下一刻,一个温热的吻印在了他纤薄的嘴唇上,轻柔得像是一枚鸿羽落入心间。
卫庄恍惚了片刻,这阵浅淡的檀香像是顺着鼻尖沁入了肺腑,将上一刻还在他心头盘桓的种种遗恨消融殆尽,仅留下一点历久弥新的熟悉。
像是上月绵绵的春雨里,身畔那阵清苦的药味,又好像更早些年间,他走进紫兰轩的隔间时,谁人衣上熏的那点幽幽的兰芳。
东皇退开了几分,看见他绷起的唇线:“你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不重,几乎融在窗外滂沱的大雨里,卫庄却听得分明,纷纷扬扬的雨水飘进室内,落在东皇清瘦的侧脸上,卫庄像是终于从长久的失神中缓过来,伸手关上了一侧的窗扇。
“我时而会想,”东皇看着他,缓缓地说,“对一个人而言,记忆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顿了一下,“是否真的是这些过去的经历与回忆铸就了一个人?”
卫庄垂着眼:“那么你的答案呢?”
东皇凝视了他片刻,有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落下来,砸在他的前襟上,晕开了一片深色:“我记得......”
卫庄的喉结滚了滚:“什么?”
东皇缓缓地说:“我记得你当时说,会再给我一个机会。”
卫庄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心中好像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一闪,低声说:“我是说过。”
东皇略垂下眼,他沉默的时候,整个人有种特别的静,好像众生都在这人间匆匆奔走一场,独他一个驻足旁观,喜怒哀乐不过心头,与青灯下无言的神像无异。
然而这一刻,他周身那股难言的气场却变了,原来雕塑上的漆层剥落后,显露出的并非山石草木,而是一个凡人的忧愁与脆弱。
借着墙角摇曳的灯火,卫庄看清了对方眼底的那一抹阴郁,他因紧绷而发僵的指尖颤动了一下,悄然握上了东皇的右手。
或许人这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和解的过程,与他人和解,也同自己和解。
当年他叩别恩师,仗剑走下山门的时候,也曾想过今后的自己会置身何方,又觉得这世间天大地大,又何处不可去?可如今一晃二十载,方知天虽高,海虽阔,可当年的万里鹏程,却总是越走越窄的。
好像突然间,卫庄忽而了悟了十二年前的临别之际,两人于月下高台饮酒时,韩非欲言又止的那份心念。
这茫茫红尘,大抵总要遇到了某个能为之停驻的人,割舍不下,忘怀不了,非要你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去追逐去靠近,去牵上对方的手,凡生才算是有了一点值得贪恋之处吧。
他的指腹在东皇的掌心摩挲了一下,继而阖上眼,低头吻上了对方的唇瓣。
温热的气息贴上来,东皇的眼睫颤了颤,略微抬起头,迎上了这个轻柔地吻,唇与唇轻贴在一起,明明只是轻轻相碰,却有种别样的意乱情迷。
未尽的酒香于唇间弥漫开来,窜动着撩拨着两人的心绪,东皇闭上眼,感受着唇间的温度,一时间,窗外的雨声像是忽而消弭了,就如楼下那婉转的歌声般,变成了隐隐绰绰的背景,不值一提。
一道闪电划过天幕,照亮了两人的侧脸,东皇再度睁开眼,看见烛光下卫庄薄薄的嘴唇上泛出了一点血色,好像整个人都随之生动了起来。
他勾了勾的对方的手指,有种别样的触感自指尖传来,遥远而又熟悉,他的喉结滚了滚,忽而说:“我想,这咸阳宫也不是非去不可。”
卫庄低声问:“是吗?”
这时,一道惊雷倏而自远方落下,墙角的烛火骤然跃动了一下,在他浅灰色的眸中投下了一道亮影,东皇看了他片刻,眉眼一舒,又笑了起来:“其实你已经猜到了是吗,卫庄兄?”
卫庄的嘴角露出了一点掩不住的笑意,明知故问:“猜到什么?”
东皇笑着捏了把他的手心,取出了袖中来自将军府的铜盘:“这只铜盘,就已是我要找的东西。”
卫庄不怎么诧异地扬了扬眉:“所以,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让你这般心心念念?”
“我,又或者......”东皇顿了一下,朝他眨了眨眼,“韩非的记忆,难道还不够吗?”
卫庄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当真如此?”
东皇笑起来,伸手将剩下的一扇窗也关了,凑上去又亲了他一下:“这么聪明,”他的嘴唇只是轻轻一碰,旋即苦恼般叹了口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卫庄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你不想说就......”
东皇见他松动的眉梢,像是松了口气般:“里面还有我的一缕神魂。”
卫庄蹙了一下眉:“魂魄也能分离出体外?”
他的话才出口,又想起了于桑海中不止一次见到的阴阳家内的勾魂术法,眉心的那道褶皱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目光沉沉的朝对方看去。
“按常理说是不行,”东皇一摊手,“或者,至少得付出代价。”
卫庄追问:“怎样的代价?”
“我有个问题,”东皇眨了一下眼睛,“你怎么就突然想通我就是韩非了?”
卫庄盯着他:“不要试图岔开话题。”
“我没有逃避的意思,”东皇笑了笑,垂眼为两人斟了酒,“只不过这关系到......”
卫庄:“恩?”
东皇对上了他的目光:“关系到我做的这些究竟值不值得。”
卫庄愣了一下,竟是一时语塞。东皇将酒壶放下来,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骗你的。”
“不......”卫庄摇了摇头,迟疑着接过了他递来的酒。
“我做这些,早在数十年前,那时候你我未曾相识,又怎会影响我的决定?”东皇顿了一下,“何况这也并非纯粹的抽出魂魄,只不过在铜盘中没入了我的一部分神识,对我的转世,也就是韩非并无所碍。”
“神识,”卫庄喃喃说,“没了它,那你又会怎么样?”
“韩非在世时,我的身体不过一具空壳,至于后来回魂,”东皇抿了口杯中酒,缓缓地说,“倒也没什么,只不过过得没心没肺些。”
卫庄皱了一下眉:“什么意思?”
东皇想了想,最后自嘲地笑了一下:“你难道就不觉得,我刚还魂那阵子,活得就不像个‘活人’?”
卫庄的眼皮一跳,好一会,才说:“所以你那时候......”
东皇倾身上前,同他轻轻一碰手中的杯盏,瓷杯相撞发出一声轻响:“都过去了,不是吗?”
卫庄忽而展开双臂,将他拥入了怀中,东皇的手上还执着瓷杯,仓促地腾出手回抱住了他,听到身边人一声叹息般的话语:“对......都过去了。”
窗外的雨声忽而小了,变得淅淅沥沥,像是要停了。
东皇靠在他的肩头,心想,等过了这场雨,咸阳闷热的夏季就要正式到了,或许他们可以换个地方......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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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斯《谏逐客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