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江城 ...
-
天暗了下来，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薛娘子在院里收着衣服。
“欢儿，别画了，要下雨了，快进屋。”
“娘，你看我画的好不好。”小童在沙地上用树枝勾画着图案。
“这画的是土土吗，真像，等欢儿长大点娘就让你去和妙笔书生学艺。”
又是一阵风撞得树丫东倒西歪。
“当家的，地板修好了没有啊。”薛娘子将欢儿抱进门。
“快了快了，钉个钉子的功夫。”
风直撞得木门发出呻吟，院门口犬吠声一阵一阵。
“娘去把土土牵进屋，你乖乖呆着。”
院里安静了下来，只留风声簌簌。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冷白的色泽，血在沙黄的土地上溅起。
“各位爷来瞧一瞧咯，看这色泽和成色，可是从护城河底捞起的宝贝，有河神庇佑的。”
摊贩堆起谄媚的笑容，一句句吹嘘倒是吸引来了不少客人，“带着这玉可寻找你的有缘人哟。”挂在腰间的折扇被落下的外衫遮盖，男子停下了脚步。
雕花精细的朱红窗户被支开，一朵鹤望兰款款停在了纤纤玉手上。
一列车队疾行在荒野上，白色的纱幔飞扬，四个轮子的舆车并非由马匹牵行着。
车轮碾过黄土，可见其上流动的符文。这种符车便是仙门人士远行的代步工具。一行四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一条江前。
江背后是高高的城门，刻着“江城”的石碑破陋不堪，死气沉沉。车上的人陆续下来，多数青年人间有几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皆佩剑，规矩地站在一旁看着为首那人。
“这竟是五日前发生的事吗？这城看上去荒废许久了。”少年耐不住性子，话语叨叨。并行的少年看了他一眼，他才噤声。
“蓝笙，蓝筱，你们先随行去往渝扬同皖之汇合。涣沉，你同我前去看看。”
蓝笙与同行子弟已修整车马准备启程，蓝筱却突然出声：“子归先生，我也去。”
“蓝筱，你去作甚，尚未结丹，不能御剑。这要是碰上点事，只能扯后腿。”名唤涣沉的少年看上去比两人年长四五岁。
“谢融川，你也才结丹，根基不稳，有什么好炫耀的。”蓝筱反唇相讥。
“希延。”蓝笙焦急地扯了扯蓝筱的衣袖，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子归先生还在。
“涣沉，若是再出言挑衅，你便也一起去往渝扬。”谢涣沉焉下脑袋。
“蓝笙、蓝筱，你们一同来，互相有个照应。”蓝筱得意得朝谢涣沉做鬼脸。
江城前浑水滚滚，吊桥被铁链紧紧地锁着。
蓝子归和谢涣沉分别带着蓝笙蓝筱御剑入城，蓝筱紧紧的扒在后头，眼前一片白茫。干燥的风掀起两三片落叶，原本平整的路面满布裂痕，街道空无一人，杂草已从缝中冒出了头。蓝子归嘱咐二人莫要远离，四人便散开寻找线索。
破落的摊子里不起眼的影子挪动着，近了看是个小小的纸片人儿。纸片人的两只眼睛瞅着蓝笙离去的背影，是故没有发现蓝子归在后头瞧了它好一阵。
那纸片人似乎想偷偷跟着蓝笙，却由于视线太矮，一头撞上横着的竹竿。如同真人撞得两眼金星，它两只短短的胳膊还抱住自己的脑袋晃了晃。蓝桓看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弹了弾纸片人的后脑勺。
这会儿，纸片人反应灵敏，一个激灵，头也不回地——逃了。可惜，路上还是撞了那竹竿两下。
同时，不远处传来蓝筱的惊呼:“什么东西!”
一个白影如风一般从地面掠过，蓝子归看得清楚，这又是一个纸片人，不过带了半边翅膀滑稽地扇动着。紧接着，蓝筱的“谨言”随纸片人遁入一处府邸。
“子归先生!”蓝笙寻声而返，蓝筱随剑而来。
“可无碍？”蓝桓问蓝筱。
原来蓝筱走在路边，感觉有尘砾扑进眼睛，一抬头就看见檐上一道白影闪了出去。蓝子归笑，看来这纸片人真是贯彻“逃”的作风。
府邸的门大敞，纸片人钻入一道门缝，谨言的剑气直接碎开了木门，几人紧随而来。
门外的光陡然照入室内，一个人影破开了光跳了出来。那人顺着光和蓝子归四目相对，漫漫尘埃骤散开来。
待彻底看清来人，那人放心地大嚷开了:“怎么怎么，你们蓝家子弟也先动手不打招呼啦……咳咳!”由于太着急先发制人，女孩儿被空气里的烟尘猛呛了一口。
当是时，修仙之风已然鼎盛，此道最负盛名有六氏三门一仙台。六氏即地疾国洛水姬氏、云照嬴氏，天辙国兰溪蓝氏、昌陵谢氏，水云国湘州王氏，风驰国昆山李氏。龙门、朝阳门、万海门是三门。一仙台则为望仙台。
蓝筱收了剑，被女孩这么一呛，反击:“明明是你派个纸片人在后头鬼鬼祟祟，怎么就是我们先动的手。”
“你自己偷窥我们，还变了个脸，准不是好人!”谢涣沉定睛一看，同蓝筱站在了一道。
“蓝筱，涣沉。”蓝子归轻轻一句，两人讪讪收声。
“冒犯姑娘了。”蓝子归向女孩微微欠身。
“我大人有大量，就不亮出原本的样貌，不然让你们五迷三道没有姑娘入眼。”女孩骄傲，微微扬头。
这女孩看着只是稍有天姿，蓝笙蓝筱看不明白，谢涣沉凝神一看还是能瞧出面上一丝雾气，是对相貌做了伪装。蓝子归四人中最是清楚，她并未夸大其词。
“不知羞。”蓝筱低低嘟囔，碍于蓝子归在身边，那一声“砌”升到喉咙又吞入腹中。
“姑娘可知江城中人都在哪儿？”蓝笙问。
“都逃命去啦。”女孩摆手，“你们是蓝家嫡系弟子吧，衣服真漂亮。”
蓝子归三人皆白衫打底，衣襟上绣着灰色的云纹，外着靛蓝纱制的大袖宽衫，束以海蓝色的腰带。袖上隐绣着未名的图案，像是莲的叶柄，袖口上以深蓝丝线绣着九瓣莲——普通的蓝氏弟子是没有莲花纹样的。
“不像谢氏。”谢涣沉想要反驳，但瞅着自己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谢氏的校服，一水暗青，老气横秋。
“你说谎！这江城外环江水，城墙数丈，城门封闭，能逃到哪去。”蓝筱忍不住反驳，蓝子归也未制止他的大声喧哗。
“哦，那就是都被那恶鬼吃了。”女孩从袖中掏出一颗苹果，蹭了蹭，手腕上的铃铛银环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满不在意地一口口咬着苹果。
“我观城中大多户人家屋中凌乱，想是被捉了去，独有几家金银细软、干粮皆不在。”蓝子归缓缓开口。女孩眨眨眼，表示并不想听懂。
蓝子归继续道：“方才进贵府，府中亦是不堪，但是姑娘却完好无损地在这，尚有余力窥探街上动向，还有新鲜蔬果。”
“那是本姑娘聪明，躲过去了。”
“姑娘不必警惕，我们取道于此前往望仙台赴百家清谈，听闻五日前江城事变，蓝氏是最近的一路，故此来相助。”蓝子归柔声劝说。
“那种无聊的互相吹嘘的座谈呀。”铃铛随着女孩的走动叮当作响，“我都不知道你们姓甚名谁，怎么确定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氏族子弟。”
“在下蓝桓，字子归，名号太微。”
“哇，名人。”女孩变脸极快，瞪大眼锃亮地盯住蓝桓，“我叫江珞珩，家中山野起户，都是粗人，没有什么闺字，叫我珞珩，或者阿珞就好。”
除去望仙台融昌圣人这等有名人物，最是两位青年连哭啼的小儿都知晓。一是洛水姬氏姬珞矜，二则兰溪蓝氏蓝子归。这两人都是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结丹，蓝子归更是未到弱冠之年迈入了晖阳境，多少近百岁的仙士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太微仙君。
“来个签名，一字千金呀。”阿珞将笔墨递到蓝桓跟前。蓝筱见女孩巴着蓝桓，蓝桓也举笔署名，内心翻涌：“虚荣。”
蓝桓朝蓝筱看去，却也不气恼，笑得十分可亲：“你若是同江姑娘一般有金丹的修为，便是千字卷我也写给你。”
谢涣沉学了乖，在一旁沉默寡言，就怕这表哥同亲哥告状，此时却被蓝桓一语惊起。原来江珞珩并非毫无修为，而是修为已经超过初入金丹的他了。
“江姑娘多些时日怕是一字甚我数倍。”
“怎么可能，这修行不如游山玩水来得自在，我就打算混着过日子。”阿珞将苹果吃得连核都不剩。
蓝筱握紧配剑一言不发，蓝笙忧虑地看着蓝筱，却见蓝桓背在身后的手朝自己摆了摆。
“那你这腾云境也防不过江城之变吗？”谢涣沉疑惑，江城并非修士聚集之地，应当不会有什么厉害的事物。
阿珞嘟起嘴：“你们不知道，那东西邪门的很。”她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翻起簸箕，桌下开启一条暗道。
“人救的不多，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少了大半，城变得比我当初那茅草屋还要破。”
人不多而精，他们中无一人擅长洗手作羹汤，还是多仰仗了小食店的江婆婆。
月上中天，若不是街道上过于荒凉肃清，破败无生，躺在青瓦上，那天上的圆月倒有几分可以欣赏。瓦片窸窸窣窣地响，蓝筱偏头便看见阿珞踩着屋脊走过来，噌地坐起身，整理起皱的校服。
“你倒是挺会找地方的，我以为氏族子弟各个都埋头修炼，端的一板一眼，从不上房踩瓦。”
蓝筱不明白这个阿珞怎会有如此多的话叽叽喳喳讲不完。
“蓝筱，你字什么，总不能我也同子归先生一样这么唤你吧。”
“蓝筱蓝筱。”
蓝筱被烦得脾气上来了：“你看着比我小，怎么能这么没教养。”
“小子，我今年十七了，肯定比你大。”蓝筱偷瞄阿珞，见她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暗自松了口气。
“你要是不回我，我可以去问子归先生，到时候他就会知道你连个名字都不肯通报，十分没有气度。”
“希延。”这一声轻到要被风吹散。
“蓝希延，嘻嘻，”阿珞憋笑，“其实我早就问过希音，也知道你们不过十六岁，要叫我一声姐姐。”
蓝筱本就不是温和性子，被戏弄一番却只能死死盯着阿珞，不知如何是好，郁结在心。恍然见到阿珞提在手里的鞋子，才发现此刻阿珞十根圆润如玉的脚趾头坦荡荡地露着。
“你快把鞋穿上。”蓝筱偏过头，怒气已然散去大半，不知所措地眼睛都不知往何处看。
阿珞惊奇地看着蓝筱的耳朵红得像她的胭脂，心想，世下开放的风气这小子如此纯情。
看起来暴躁却青涩的性子不宜逗弄啊。阿珞没有听话，提溜着一双鞋，从房上跃下，背着手仰头望着月亮。
这月亮缺来圆去，不过那几种模样，有迹可循，无趣。
退着退着，阿珞碰上什么，一回头是蓝桓的小臂拦住了她直直撞上石灯的去路。
蓝桓收手：“刚才唤江姑娘一直没有应答。”
“哦，月亮看入迷了。”阿珞晃了晃手里的小鞋。
唉，这月光皎洁在太微仙君面前都自愧不如哟。
“夜色微凉，江姑娘还是将鞋穿上为好，会着凉的。”蓝桓满眼温和的神色，毫无轻浮，谦谦如玉。
“子归先生，你真是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这一双眼总这么瞧人，被看着的人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
“江姑娘缪赞了。”蓝桓一派坦荡。
啧啧，这一门蓝氏，好几门性子呢。
“子归先生好生歇息，我明日便带几位上山。”
蓝桓，蓝子归，有点意思。
蓝筱在阿珞走后便又躺回屋檐上，冷不防蓝桓一声“蓝筱”吓得一个激灵。
“小心。”蓝桓看蓝筱身体猛地颤抖，差点摔下屋檐。
“子归先生。”蓝桓在蓝筱一旁坐下，挨得如此近，蓝筱拘谨，不自觉拔直了背。
“珍儿，你可记得佩剑之名。”
珍，他尚未归于蓝氏前的名字。
“先生赐名‘谨言’不敢忘。”蓝筱肃着脸，手摸过剑上的刻字。
蓝桓见蓝筱宛如堂讯一般一动不敢动，无奈轻笑：“我可不是槐磬夫子，你同我便像和皖之一样相处。”
蓝筱如同小鸡仔乖巧，蓝氏未出学的子弟见了槐磬夫子都怕，若是被槐磬夫子盯上了，课上大气不敢出笔掉不敢捡。
子归先生可是槐磬夫子的得意门生，怎么着也得是个小槐磬才对。蓝筱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蓝桓看得明白，深觉自己无辜。
常人道太微仙君就是霁月清风，板正严肃可是头一回听说，何况槐磬夫子实际有趣得紧。
蓝筱怕槐磬倒也不全是因为槐磬古板严格，而是槐磬夫子肤黑如炭，气得吹胡子瞪眼时眼白又分明，就像——明晃晃的眼白同他四目相对，蓝筱一阵呆滞，身体先于大脑动作，踉跄往后跌了几步。
“子，子归先生，有恶鬼。”谨言半出鞘。说出来十分丢脸，他作为仙门子弟，不怕妖魔精怪，就怕鬼，特别是吊死鬼，和槐磬夫子生气时一模一样。
“这鬼有些奇特，还没有食人的意识。”黑鬼在蓝桓设下的屏障外兜兜转转，他偏头观察着。黑鬼倏地钻入深夜，无形的音波和一把古锭刀同时击打在屏障上。
“又是这个鬼家伙。”阿珞的铃铛声不绝于耳，一道道音波朝黑鬼袭去。
“江姑娘且住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江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