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火石 ...
-
蓝关驿离长安不过百余里，驿卒却只有四人，驿马也短少得很。李世民领着三十余骑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刚刚翻越了秦岭，已是人困马乏。在蓝关驿胡乱安顿下来，刚刚合眼，就闻到一股焦糊味，一睁眼就看见了帘外的火光。红影凌乱，人声呐喊，浓烟滚滚，好在众人齐心，只把庭院里的一棵小梅树燎坏了大半，火就扑灭了。
——这梅树虽然稚嫩，长得倒也精神，这一下燎坏了这么多，也不知还能不能活了。
李世民嘱咐了几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房，也没点灯，摸黑推开门，迈过门槛，回身关门，摸着了榻，揭起被角窝了进去。
然后他一骨碌爬起来，慌忙把被角掖回去。
——榻上还有一个人呢！
“哎呀打搅了，我走错了——恕罪恕罪……”
榻上那人吁了一声，好像刚刚睡醒的样子：“无妨，无妨……”翻了个身。
听嗓音，这个人应该年纪不小了。
嘶——我以为我胆子够大了，没想到还有更不怕死的。外面失火救火，甚是热闹，他还高卧不起呢！
推开房门，骤然间酷寒扑面，李世民冻得一个激灵，忙把门扉阖上。
——分明是七月初秋，怎么会冷得像数九寒天一样呢？
只听火石一声响，背后有微弱的灯火亮起。
那是一名须鬓苍苍的老人，披衣而起，点起了灯。借着灯火细看，这房中陈设果然与自己那一间不同。李世民又留意了一下那人放在榻边的蹀躞带——犀角銙，是个三到六品的官员。
那老人拿铜簪子拨了拨火炉，无奈地发现炭火早已熄灭了。他又拿起火石来，打了两下没打着，李世民就将门闩推起，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火石，打出火花，点着了火炉。
老人呼了一口气，吐出一团白雾。
“下雪天，你怎么穿着单衣就跑出去了？——别仗着年轻就胡来，老了要吃苦的。”
“下雪？怎么会下雪呢？”
“我从长安过来，这一路都是雪，怎说不会下雪呢？”
“长安？长安也有雪？”李世民听糊涂了。
“没停过——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还是在蓝关驿住几天再走吧。”
“王命在身，我是住不得的。”
拨乱未久，天下疲敝，突厥连年入寇，令家国不宁，百姓不安。天子听信了误国之道，竟要焚毁长安，将都城迁往山南。满朝文武喑默无言，唯有秦王切谏不可，天子震怒，反倒遣秦王率三十余骑往山南察看新都。他兼程而去，趱行而回，为的是早到长安，再上谏表，万万不能行此乱命，置国家于危亡。[1]
“老丈，您要往哪里去？”
“潮州。”
“哦，潮州——那得先过秦岭，到襄阳呢……嗳，您有什么急事吗？前面都是山路，晴天就够艰险了，这要是一下雪啊，那就更难行了……”
“我也是王命不得不从啊。”
“何事要往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老人长叹一声。
国力衰颓，藩臣林立，强敌环伺，内外交困。自元和以来，天子励精图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位有道明君。奈何国家积弊已久，君臣们竭尽所能，也难以恢复往日风光。人事不能如愿，天子竟乞灵于佛法，欲迎佛骨于凤翔法门寺。
“我是上书直谏，惹恼了圣人，被贬往潮州的。”[2]
——原来是这样。因言受谴，这儿还有一个呢！唉，就算人家说的不对，也不失为骨鲠之臣，何至于贬斥到那样的远恶之处呢？阿耶做事也太无理了！
“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啊？就这样怎么去长安呢？外面酷寒难当，你热乎的身子，哪能禁得起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呢？”韩愈略看了一下身量，“我的衣裳小了些，你也将就一下吧……”[3]
“多承美意——不过用不着，我不缺衣。您自己留着吧——前路实在艰难。险远之处，我们都是牵着马尾爬的山。路上的馆驿也破败得很，人也短少，物也匮乏。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层层克扣，有些地方连俸禄都发不出来，全靠他们自己开荒种粮食。驿马就更别提，连年征战，能用的全都入了军，万一半路上马不行了，那可就麻烦了——得到商洛才有的换。”
“蓝关驿离长安不过百余里，难道也会凋敝如此吗？唉，兵连祸结，勘定未久，百姓依然疾苦，到哪一天才能再造太平啊！”韩愈喟叹着，“——我朝把长安连丢三次，但愿不要再丢第四次！”
“什么？把长安连丢三次？——你为何说出此话？”
李世民大吃一惊。
——难道此人会占卜不成？他怎么就敢说长安一定会丢？还会丢三次？
他这般反应，韩愈见了也很诧异。正在这时，忽听外面轰然一声，李世民忙拉开门闩，不顾寒冷，外出察看，韩愈秉烛随后——
庭院中有一株树，一根树枝被雪压断了。
——是一株老梅。
她也曾迎着东风怒放第一枝春色，她也曾千枝婀娜，万叶风流。却也不难看到——那枝杈曲曲折折，每一处弯折，都有新芽未及生长就已死去，在那老梅身上留下了无数瘢痕。老枝折断，又生新枝。木叶燎焦，化作新泥。就连那被雪压断的残枝上，都布满了小小的花芽，一旦有机会盛放，又将是一派生机勃勃。
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万物不外如是。
灯灭了，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火石还攥在他手里。
李世民沉默着转回身去，打了一下火石，火花迸溅，却没有人拿灯来点。
酷寒的感觉也没有了。
李世民摸黑进了房，摸出灯来点着，将帘子卷起，走进庭院。借着微弱的灯火，他看见的依然是那棵小梅树，斜偎在破岩上，燎坏了大半，似已奄奄一息。他看见那破岩下面有些罅隙，就将火石塞了进去。
——我终会死的。可是，只要我活一天，就会保百姓一天的平安。
也许长安终究难逃陷落，而李唐也终会有灭亡的一天，正如眼前这株梅树——可是，总会有人拾起这火石，打一星火花，点一盏孤灯，拢一只火炉，撑起一片光明与温暖吧？
韩愈在黑暗里呼唤了数声，无人应答，知道那人是再也找不到了。
他忽然福至心灵，摸索到了老梅树下的破岩，用手探进罅隙——枯叶苍苔之下，竟然真的有一只火石。[4]
韩愈就任潮州，深查疾苦，广布德政。其时潮人苦于恶溪潭水鳄鱼之患，韩愈作祭鳄鱼文，以一羊、一猪祝祷。是夕，暴风雷大起，数日之后，潭水干涸，西退六十里，自此潮人无鳄患。
此后，又任袁州刺史。当地有陋习，为人仆役者违约，则没入出钱之家。韩愈到任之后，设法赎回所没子女，归还父母，又多方引导百姓移风易俗。[5]
长庆四年，韩愈卒于吏部侍郎任上，年五十七，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潮人感念其德，改恶溪为韩江，改笔架山为韩山。韩文公，韩昌黎，韩退之，自此与山河同在。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火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