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雪妖孽传》黯夜妖灵

2、 幽冥恻恻

　　凝固。
　　潘金莲的笑容在瞬间凝固，她听到匕首刺入肌肤的声音，很轻盈，好像夏夜里边草儿抽茎儿的声音，然后血喷溅出来，午夜风声般萧然，令人凄寒。
　　世界，慢慢失去了色彩，一片暗黑。
　　有两个人一抖铁链，锁住了自己，拽狗一样拖曳着，潘金莲足不沾尘地被拽住黑暗之中，眼角，还凝着没有落下的冰冷泪水。
　　黑，漆漆的黑，脚下是深深浅浅，坑洼不平的路。
　　这里没有日月，没有春秋，这里只是黑，暗无天日的黑，比夜还要黑的黑。
　　曾经怕日落西山后，那漫漫长夜的降临，无论是独守空枕的辗转难眠，还是心神皆灰的曲意承欢，夜色，浓的总像化不开的愁闷，让她时时窒息。
　　原来还有比夜更黑的黑。
　　身边是锁着自己的牛头马面，忽然之间，感觉有这两个面貌狰狞的家伙陪伴，也算是不太寂寞。
　　武松举起匕首的刹那，金莲就放弃了最后一丝的期盼，心中掏空了所有的欲念，前生来世，什么都不值得期许了。
　　他，原来真的不爱自己，连一丝一毫的怜惜都没有，原来自己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一瞬间，潘金莲心灰如夜。
　　匕首的寒光，穿透自己的胸膛，她看见一道白亮亮的光芒，然后追随着那道幻影般的光芒而去，心中已经了然，踏出一步，就不可能回头了。
　　生而无欢，死又何惧？
　　怕的是，事情原来绝非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匕首刺入的瞬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痛不欲生，如今魂游地府，又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形容。
　　以为就是再暗黑无涯，总会在奈何桥边开满妖逸、魅惑的彼岸花，这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花香中有幽蓝的魔力，能唤起生前的记忆。
　　生前的记忆里，还有潘金莲不甘心忘记的东西。
　　可是举目周遭，只有漆黑。
　　原来幽冥世界是不断塌缩的，潘金莲看到很多飘荡的嘶喉的游魂，身边也没有鬼卒跟随，统统独来独去，影子一样，飘荡着，幽绿或者猩红的眼眸，充满了饥渴和疯狂，黑暗的世界无序而浮躁，好像一只萤火虫都能把它们引爆，它们浮游在光明之外，失去了等待的信心，也背叛了所有的信仰，因为这里早驱逐了希望。
　　在绝望中生长不出快乐，在绝望里边也支撑不起世界。所以这个世界一直在塌缩，不断向更黑的黑暗里坠落，直到遍虚空尽法界也无处容身。
　　金莲感觉自己亦如生时那样漂泊着，犹如无根的浮萍，在凄寒入骨的生命之水中，被匆匆的时光带走，
　　磨蹭什么？
　　缩在脖子上边的链子紧紧地拽了一下，牛头很不耐烦地斥骂了一句。
　　一豆悠悠的灯火，终于在前边照出惨淡的晕黄。
　　桥。
　　潘金莲看到了一座桥，奈何桥。
　　眼光流转之间，已经到了桥前，桥反而隐去了行迹，有个女人，坐在绣墩上，轻摇着描金的团扇，在红泥炉旁，慢慢地熬汤，她神情恬静，举止优雅，金莲看到她的时候，想起了“垆旁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孟婆？
　　如果她是，应该守在桥边，不分日夜。
　　每个由鬼卒带着的游魂，都是一脸的戚容，在她身边停留后，端起那只碗，喝下那碗汤以后，便无思无虑的走了。
　　桥的那边，是无边的烟雾，好像是岁月深处弥漫的青烟。
　　只有去过了才可以了解，可是过去了再也无法返回。好像是人活着的时候，对于死亡的恐惧是源于一切无从了解，唯有真正死去的人才可以说的清楚，可是死去的人已经无法和尘世的人沟通了。死去就是死去，无法再重生。
　　那只碗多漂亮，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碧绿中带着一摸殷红，好似绮年玉貌的少女，在凤尾森森的幽篁中，翩然而过，一片滴翠的青葱里，印下一摸娇媚的腮红。
　　想象中，那碗很凉，珠圆玉润的凉，深秋夤夜的凉，寒风凝露的凉，虽然凉，还是可以感觉到一种幽幽的芳香的美丽，心中还可以幻想出淡淡的微澜的思绪，有些可以忘怀的记忆。
　　汤是透明的，水晶一样，泛着微微的荧光，在那只美丽得要命的碗中，安静如琥珀，汤是完全静止的，凝固的，温柔而魅惑，还有香气，夏日般的香气，从透明中弥散出来，唤醒对母亲乳香的记忆，那是依赖的香气，让人慵懒又慰籍，好像是漂泊了太久的船，在暗礁和惊涛中布满了伤痕，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靠岸，至于明天或者更遥远的航程，都可以慢慢在计算。
　　金莲远远地看着，忽然泪如雨下，如果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今生诸种，是不是会忘得彻底？如果这样，她怎会甘心？
　　有个游魂被鬼卒押着过去，那个游魂满脸戚容，只见孟婆微微欠着身子，柔柔的笑，温言款款，孩子，我知道你不快乐，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呢？你可以尝试改变这一切。
　　怎么改变？
　　喝下这碗离魂汤吧，忘掉前生所有的记忆，前生的烦恼一并了解，你的一切将重新开始，你又恢复了婴孩时代的快乐，那么无忧无虑的日子，又会来临了。
　　孟婆她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和质感，缎子一样柔滑细致，带着蜂糖的甜蜜。
　　那个魂儿呆愣愣地端起碗，喝下了香气四溢的汤，汤，涓滴不剩，那个魂儿已是一脸怡然地转手而去，他踏出脚步的瞬间，奈何桥倏然而现。
　　身边的牛头忽然冷笑：“羡慕？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走吧。”
　　潘金莲被牛头猛地一拽，孟婆回头，哀悯地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万恶淫为首，可怜一副花儿般的模样，却是要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万劫不复，不入轮回，永不超生。”
　　心头一震，潘金莲听得出来孟婆是在说自己，本来还心灰意懒，满眼哀戚，此时却陡转了心情，怨怼顿生：“耻辱柱上？我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又没有做下天地不容之事，为什么万劫不复？”
　　她死去的时候，在如雪的孝衣里边穿了血般的猩红，听干娘王婆说过，如果是透体艳红的人横死了，会变成厉鬼，若是厉鬼心中怨气不散，就不会轻易被推入轮回。
　　不甘，不舍，今生世间还有她没有做完的事情，她要需要一个让自己可以死心塌地的答案，所以她在白色孝衣里边，穿了最爱的红罗裳，就是第一次见到叔叔武松的时候穿过的那件。
　　怨毒，戾气，忿恨，诡历，那条锁着潘金莲脖项的铁链，忽然变得火烧一样通红，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面瞥了她一眼：“潘金莲，如果你心中有所愤怨，我们可以让你见司命帝君一面，不要挣脱了索魂链，不然真的变成了孤魂野鬼，就永远不能进入轮回了。”
　　潘金莲咬着唇，点头，连一个字都懒得说。
　　孟婆叹了口气：“民不和官斗，人不和命争，可怜哦，好好的，何必多受几番苦楚折磨？”
　　潘金莲心中，仍是慢慢愤恨，跟着牛头马面转眼到了司命阁。
　　到处是厚厚地宗卷，司命帝君正在撰写十界六途、湿生羽化的运命。
　　“哦，好重的怨气。”司命帝君抬起头，看了潘金莲一眼“是你啊，潘金莲，你已是千古第一□□，注定了生生世世受人唾弃，你勾引小叔，谋害亲夫，秽乱无行，还恨什么？”
　　潘金莲站住，静立，怒意难消：“我又不像妲己干涉朝政，杀戮忠良，也不像夏姬，君臣同榻，□□宫闱，我只是爱上一个不应该爱的人，只不过找不到可以逃离的路，怎么就是千古无耻之尤？”
　　低头看了一看墨迹未干的宗卷，司命帝君悠然道：“潘金莲，你生前种种，已经昭然于世，有人流芳千古，为世人标榜，也有人遗臭万年，为世人唾弃……”
　　潘金莲悲怒，此时已无恐惧之心，怨毒更重，心魔激长，眼眸已成幽碧：“为何同生为人，运命如此殊异？如果命由我主，重新来过，一定是另一番情形。”
　　牛头马面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司命帝君。
　　司命帝君并不急躁，这个魂儿的怨气再重，他也弹压得住：“命由你主？好，本帝君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自己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潘金莲，你现在的肉身已坏，只能借人还阳。而且，如果你一旦后悔投生，主动放弃那个驱身，就会陷入无法预料的劫厄之中，你敢嘛？”
　　先是一愣，看那帝君不似玩笑，潘金莲一字一顿地：“我已成鬼，又有何惧？”
　　司命帝君微微一笑：“潘金莲，那你想要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闭上眼睛，想起武松伟岸身姿，英雄气概，潘金莲毫不犹豫地：“我要做一个可以快意恩仇的人，像叔叔那样身怀武功的人。”她说到这儿，忽然由幽怨迭生，满目哀怜“我只是想看看叔叔的心，是不是像他手中的匕首那样冰冷无情，一点半点都不曾有过奴家？我不甘，死也不甘，如果我不是我，他不是他，他一定会怜惜奴家。如果让奴家可以跟着他，无论贫寒落拓，奴家都会坚贞不渝、死而无憾。”
　　司命帝君一笑：“潘金莲，情比金坚也难逃宿命早安排，好，既然这样，本帝君也放那武松随你转世，是有缘有情，还是无怨无情，你自己经历过，也就甘心认命了。”
　　秋水盈盈，晶光闪过，潘金莲愕然司命帝君竟然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要武松同她一起转世重生。
　　牛头马面两个，面面相觑，司命帝君反而一点儿也不惊讶，手中笔一圈一点，一道灵光，将潘金莲的魂魄卷入了方才写下的册页里边。
　　牛头试探着：“帝君？她真的转阳了？”
　　司命帝君点头。
　　马面也惊讶地：“帝君，转阳和轮回不同，转阳的人会记得她前生的事情啊。她，她也会记得吗？”
　　司命帝君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那一篇，微然哂笑：“在她长出犄角的时候，就会记得自己前生的记忆了。”
　　长犄角？
　　牛头充满疑惑：“帝君，难道潘金莲转阳的那个驱身不是人？”
　　司命帝君一笑，将乾坤镜拿了出来，祭起法镜，只见镜子里边一片琼楼玉宇，画角飞檐，竟是一座座用水晶建成的宫殿，里边的陈设无不奢华之极，令人砸舌。
　　宫殿里来来往往很多妙龄小鬟，或姿容清绝，或明艳照人。
　　牛头看了看：“水晶宫？不像啊，里边都没有虾兵蟹将。”
　　马面也是一脸疑惑：“广寒宫？也不是，这些分明是凡人，这是皇宫？皇宫也没有建成这样的。”
　　司命帝君微笑道：“这里就是潘金莲借体还阳的地方，叫做幻雪宫。”
　　牛头皱着眉，他和马面只是阴司里边的阴役，日日守在酆都城，对于阳间的一切，知之甚少。
　　马面脸上的疑惑更重：“幻雪宫是个什么地方？”
　　放下了手中的乾坤镜，司命帝君犹若所思：“幻雪宫是一个好人活不成，坏人活不了的地方。”
　　这个答案，让牛头和马面更加诧异。
　　司命帝君忽然又问：“知道本帝君为什么给潘金莲这个机会吗？”
　　牛头马面都摇头。
　　司命帝君微微颔首：“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之后，天机不在，劫厄迭来，当潘金莲知道了天机之后……因为潘金莲生前不是血肉之躯，故而死后魂虚魄弱，无法自己借身转阳，所以此行，还要烦劳二位送她一程，”
　　说到此处，司命帝君伏案不语，面上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