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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五子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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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的时候,不止一次遗憾地谈论过五弟的天资,帝君对此不予置评。
五弟鹭雅是父亲自教大的,因为在鹭雅年幼时,师父就拒绝了他。师父说,不会再教这“第二个鹭流云”。
虽然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道理,却不得不承认师父眼光真的很毒,居然能从当时只有一岁的鹭雅身上看出他未来的模样。当真,鹭雅年岁渐长,如师父所说就是那第二个鹭流云——父亲的翻版。难以想象,五弟幼时是那样笨拙和矮小,还曾被二哥嘲笑为“匕首”;他长大之后,却和父亲如斯相像!这般高挑挺拔,这般狭长锐利。
记得帝君某次看到五弟正被宫人擦洗的剑身,尚还吃了一惊,道:流云,为何你比平日看起来要短了一些?
——其实这已怨不得帝君了,五弟真的有着和父亲一样的花纹和形状,一样的泽光和刃色,要不是和父亲朝夕相对的帝君,别人还未必能辨出这“短了一些”呢。
五弟自小便是不与旁人多亲近的,他擅吟诗作画,能品茶评酒,却唯独不喜练武。
有时候连父亲也被五弟气急,摇着头骂他逆子,怒冲冲地离开他独居的小院。
最终,连父亲也对不肖的五弟放弃,放他在十五之年离开了鹭庭。——是的,有谁还记得鹭雅那和父亲近乎相同的剑身呢,连我也只是记住了他站在盛开的桃花之间,衣袂翻飞的样子。
老实说,五弟在我眼里一直不像是同类,而更像是精怪,仙人,抑或是类似的那些有点虚无的什么,所以得知他离开,一直隐隐觉得不会再见到他了,至少不会在藜州见到了。
不过,我向来不如其他兄弟聪慧,又怎么可能料事如神呢。——仅仅第二年春天,我就又见到了五弟。
鹭雅是随着端亲王从最南方的太和关回来的,在驱逐南蛮进犯的庆功宴上。
端亲王是年轻帝君父辈的老功臣,也是封地最大,兵权最重的前镇南将军。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端亲王,和传闻中那样有着灼灼的鹰目和总是噙着轻蔑的唇角。
庆功大摆宴席在御花园里,首座的帝君右边坐着皇后,左边便是他的御剑——我的父亲流云。当时我还没杀过人,像这样尚未见血的“雏刃”是还不能在正式宴席上随主人出席的,所以太子身边只有太子妃,我在远远的亭子里守着。宴席下首坐着的端亲王身边除了王妃,还有他的爱剑“灏”。后来我才知道,这把名满天下的镇南将军剑乃是我素未谋面的哥哥鹭灏,同辈排行第三,自幼送入了南王府。
我怔过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端亲王的剑是三哥,并不是刚才端着新制糕饼走上前去,被端亲王大笑着一把拉入怀中的红衣男子。
其实那日我是最后一个认出五弟来的人。
天黑下去,宴席散,我拉住他,几乎无法把眼前妖娆的伶人和昔日那素静如神祇的翩翩佳公子重叠起来。鹭雅斜飞的眉眼和在微醺中泛出桃色的颈侧,在灯笼摇曳的火光中刺得人要落下泪来。
小五!我唤他。
鹭雅看我许久,久得让我再次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他终于嗫嚅着开口:四哥哥……
小五,你怎的去了太和关?我问。
鹭雅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慢慢地念:他们都认出我来了,却唯有四哥哥你愿意出来认我……
哥哥自然是会认你的。我拉住他的手道: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鹭雅抿唇良久:四哥哥,雅愿意追随端王爷。
端王爷早有名刀在手,你这是何苦?我说。
王爷说了,三月内只要雅能赢三哥一次,就让雅做他腰侧的剑;否则……就伺候他。——鹭雅垂下眼睫,道:果不其然,我是一次也赢不了三哥的。
我愣在原地,直到五弟抽出了被我握着的手指,远远走去了。我知道父亲是不会再认五弟这个儿了,鹭庭又怎会接受一个以色侍人的子孙?
两年后太和关的动乱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在此之前,没有人想到端亲王会起兵谋反,就像在此之前也没有人想到他自幼驯养的宝剑会被朝廷招安。那时的三哥带着端王最精锐的幕僚和兵将,率他十九万大军反戈,直把叛党逼入了太和关雉江边上。
那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太子央带着我奉命来擒叛党。
滚滚江水边,端王的鹰眸之中仍旧没有半点颓唐,他挺拔地站在遍地尸首之中,遥望着不远处江风吹得“灏”字旗猎猎作响。他大笑着问战马上的三哥:阿灏,为什么背叛我?看看你将来要被谁握在手上?
三哥凉凉地俯视着端王,道:你呢?看看你现在手上握着的是谁?
那时我才留意到,端王手中的那把剑,是把像极了帝君流云剑的长剑,竟是五弟。而我正被太子稳稳握在手中,无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端王挥舞着他冲了上来。
霎时喊杀声四起,混乱中五弟被从力竭的端王手中击落,太子挥起我,直直逼向端王心口。
五弟却在那时解开了剑身,一跃而起,迎面将端王抱了个满怀。
而我细长的刀刃,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刺入了温暖的血肉,耳边满是让人亢奋的骨肉断裂摩擦的声响。
五弟拥着端王落入了雉江,水面绽开的红莲几乎是瞬间就湮没在了滚滚江流之中。
后来我也一直记得,是我那仙人一般的弟弟亲自为我开的刃。
至此,五弟的故事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