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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耿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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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荒之极,天之尽处,有大泽,是为华泽。
华泽中,有名仙山者七,即岳山、峄皋、高氏、独山、耿山、尸胡、东始。群山所围即灵泉所汇之碧海,万年不枯,纳八荒极阴之气,泉上生各色奇花异木,雀鸟居之,共称碧海苍灵,为东荒第一仙乡福地。
耿山立在这碧海东南边,已有四万多个年头了。
它生得最高,离碧海泉眼最近,汲取日精月华最久,也最早有了神识。
那日清晨,于一片混沌中,它忽然听到了水流淙淙,鸟儿欢鸣,就连晨风在山谷中穿梭的细微声响,也清清楚楚地映入耳里。
其实彼时它尚未成形,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罢了。但数万年来第一次听到生灵的气息,它兴奋之极,便忍不住想看。
这一看不得了,一条巨蛇!就盘在它栖身的洞口前,身长足有六丈,一尺围圆,通体墨绿,头生肉冠,眼如灯笼,口中信子长逾三尺,来回游动,发出“咝咝”的声响。
它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生物,吓得闭上眼。却不想五感开窍后,无一能免,那巨蛇口中喷出的恶臭味浓烈至极,将它生生熏晕了过去。
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挪窝。虽然尚未成形,可它大抵晓得自己是这耿山的山神。昨夜父神来过,特意提点了它一番。只不过神识初开,除了山神这事儿分外留意,旁的它都听得不甚明白,只依稀记得“东华”“人形”“碧海苍灵”几个词罢了。
既是山神,这巨蛇定然伤不了它。但它乃是山中水玉所化,本质清莹剔透,最见不得这污浊秽物,便是沾上一点也恶心至极。
琢磨了片刻,忽听得“噗通”一声巨响,似是重物坠地,它急忙探出身子。
果然,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巨蛇,此刻却似一滩烂泥瘫在地上,七窍流血,双目暴睁,好不凄惨的样子。
它喜出望外,正欲绕过蛇尸跑路,却听闻左边树枝晃动,跳下一个白色影子来。
这是什么生灵?
背影比父神高,亦有头,有手,有脚,不同的是,父神在腰间系了块兽皮,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的长袍。
它努力回想,记起昨夜的些许言语,这影子跟父神差不多形状,应是“人”了?父神似乎还言道,这四海八荒,但凡修道者,皆以修成人形为上道。
那这人必定很厉害了?它又兴奋起来,不想神识初开,便见到了这世间除了父神外的第一个人形生灵。
那人走近蛇头,缓缓蹲下,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已死无疑,似乎放了心。
它认真地盯着,很是好奇。这人走路的样子,蹲身的样子,伸出来的皓白手腕,修长五指,都跟父神大大不同。
它不晓得如何形容,大概是因为之前只见过父神,无从说起。它又想起先前住的山洞周围的水玉,五光十色华宝灿烂,该是这天下最美的物什罢?但此刻见了这人,竟恍惚觉得,他比水玉也不差半分。
发呆片刻得出如此答案,那人已将巨蛇的皮剥了一半。
它这才看清,那人的头发竟是白色的。也未觉有何不妥,父神是黑发,但这世间色彩多了去,譬如水玉,赤橙黄绿蓝青紫俱全,说不得将来还能看到赤发、紫发?它只是沮丧眼神不济罢了,方才白发白袍一色,竟未能一眼辨出区别。
此刻仔细看来,那白发用树枝在脑后挽了个髻,余下的长过腰际,飘逸得紧;那白袍未沾染半点蛇血,已是很令人诧异,且隐隐流光,它不得不疑心是何等物什做的,若自己也能做一件,待来日化形时穿上,岂不神气?
这一愣神,剥下的蛇皮已堆起了小丘,鲜红的血肉袒露在外,血腥气弥漫四周,那人缓缓起身,向一边的山泉走去,似是要净手。
这一转身,它似是被电击了一般,那双眼睛直直地看进洞里,乌黑的眸子亮得慑人。
它一动不敢动,忽地有些心虚:自己这副玉不玉、山不山的模样,必然十分难看,而那人的眉毛、鼻子、嘴,任是哪儿都显得十分合适,若是化形后是这样子,该有多好?
幸得那人只向洞口瞟了一眼,便去泉边净了手,走回蛇尸旁,自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它定睛一瞅,暗暗称奇,高氏山的石头小巧坚硬,多用来制针,他竟能制出如此利器,手上功夫必然了得。只是这番动作,是要剖腹取胆么?
那人按了按蛇腹,手中匕首一划,割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它一阵眩晕,却见那人将蛇肉拿到眼前略一打量,便送进了嘴里。
它愣愣地看着,已然吓呆。
蛇皮满地,血流成洼,其状可怖,其味令人欲呕,那人居然靠坐在树上,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蛇血自嘴角溢出,红汁与白衣相衬,极其诡异刺眼。
眼看一块蛇肉下肚,那人站起身来,挥挥袍袖,一团白光飞出,升至半空,变为一个硕大的口袋,袋口朝下。他又一扬手,匕首飞出,疾速在蛇身上穿梭起来,只听得骨肉分离之声不绝,待停下来时,六丈多的巨蛇只余骨架,血肉尽数进了袋里。
原来这人杀蛇,是要拿回去吃么?它想了片刻,十分笃定,诚然,人是要吃东西的,但如此干净好看的人,择食的眼光未免不妙。
便是这一琢磨,那人已收回口袋,化作白光遁去。它不由得十分懊恼:若是多看两眼,记牢模样,便可照着修炼,将来化形时定然十分风光。可是这一去何时再来?
它苦思冥想了几日,终于得了个主意。这山中最多的便是巨蛇,身为山神,召唤山兽自是轻而易举,是以每隔三五月,它便召一条来附近盘桓几日。
这法子确然奏效。自那以后的数千年中,白衣人来此捕蛇不在少数。初时三五年一来,几百年后,变为十来年一次,千年过后,间隔或长或短,全无定数,白衣人最近一次来耿山,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耿山早已化了人形。
他乃天地造化之物,得过父神提点,又以白衣人为镜,日夜用功,自然突飞猛进。
化形那日,他满心欢喜去水边照了照,果真是剑眉朗目的俊秀少年。只是与那白衣人相较,还差了几分,头发亦非白色,而是油亮的黑。
他颇有些苦恼,只道是修为不够,便又努力了一千年,体魄愈发强健。但眉目神情身形体态与化形时毫无二致,头发虽长了许多,却依旧未变成他希冀中的白色。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决定去寻白衣人问个究竟。
耿山独居时十分随意,出门却不便赤身裸体。找块兽皮遮羞未免对他人不敬,若同样穿白衣,他思来想去,竟未发现周围有白色的适合施法之物。又一回想,当日那人临走时一身白衣、嘴角鲜血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便挑了块红色的水玉,制了一件长袍。
碧海万年不枯,四季如春,乃东荒第一神仙洞府。这碧海深处的石宫,亦建得与众不同,简单却不简陋,处处可见主人的胸襟气度。
耿山到时,白衣人正在制茶。
茶叶采自岳山,乃是生于山腰的一排茶树上、清晨露水未褪时最嫩的芽尖,小火烘焙,再配以独山的无根水,东始山的灰玉制成的壶,始成妙品。
还未行至宫门,耿山便闻到了茶叶的清香。远远望去,白衣人半倚在座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提起壶来,倾倒,注水,端杯,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耿山呆了呆,早忘了此行为何而来:“你在等我?”
白衣人将杯送至唇边,轻轻吹气,抿了一口,回味了片刻,似乎甚是满意。
“今日这衣服不错。”
耿山一愣,垂首打量自身一番,心中颇有些雀跃。细想却觉不妙,莫非他见过我不穿衣服的样子?或者,他见过我成形前的样子?
愈想愈觉对头,不觉羞恼起来,脱口而出:“诚然不错。毕竟不像你,几千年一件白衣。”
“哦?”
白衣人拈起杯中残茶,细细打量一番,换入另种茶叶,续上水,方才缓缓抬眸:
“偷了我的东西,是否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