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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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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着那只手,引他一步一步地离开操作台,过于激动的心情使他的后背出了一层致密的汗,他全然不顾,只顾着用手背一下一下的抿去他脸上残留的灰尘,注视着那双由于第一次睁开显得分外茫然的眼睛。
“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来了。”
风呼啸着钻入他的衣领,冲入他的鼻腔,把冬日的凛冽刻入他的骨髓。普莱德抬手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有把衣领往上提了两提,随后搓搓手,把他们放在嘴边哈上那么一口气,最后拍打了两下他几近冻僵的脸,好让那抹微笑显得不那么虚假。
待决定一切都拾掇好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我回来了,卡尔诺。”
那人简短的应了,熄了灶台上的火,脱去了身上由于使用过度已被油污浸染黄了的围裙。
普莱德随手把脱掉的大衣甩到沙发上,也不管那人拿着盘子似要盛菜,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他把头埋进卡尔诺的胸膛,实际上他也只够得到那里,他的身材并不矮小,但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是过分高大。普莱德贪婪的嗅着他身上并不好闻的油烟味,有点呛人,却使他安心。卡尔诺被他抱着,动弹不得,手中拿着盘子,一时间放也不是,拿也不是,万分为难。
好在普莱德并没有抱多久。他从男人的胸前抬起头,正对上卡尔诺的一脸纠结,随后他眼睛一弯,笑出声来,丝毫不管他就是惹得那人一脸纠结的罪魁祸首。卡尔诺拿着盘子冲他挑了挑眉毛,普莱德明了,笑嘻嘻的倒退着,直到退到饭桌前,才一屁股笑坐在椅子上。
卡尔诺从餐厅向普莱德抛来一个白眼,普莱德隔空接住,回敬了对方一个飞吻。
看那人果不其然地皱起了眉,埋头专心盛饭,普莱德笑趴在桌子上,
可突然,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霾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上司已经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换言之,待在霍尔鹿特已经不安全了。
“我们可能要换个地方了。”普莱德淡淡道。
卡尔诺闻声回头,端了盛好的饭菜,走到饭桌前坐下。
“我想换个公司。”
卡尔诺吧饭菜放在桌子上,码上一个人的碗筷。他皱着眉盯着普莱德,只是一会,他便放弃了。那是一种古井无波的神色,卡尔诺无法在这张脸上获悉更多事情。
当你无法改变事情的结局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接受它,不是吗?
“什么时候?”卡尔诺问。
“就这几天。”普莱德拿过碗筷,夹了饭菜,他饿了,想先吃饭。
卡尔诺沉默了一会,离开了,他不需要吃饭,所以他决定先去收拾东西,他们两个的东西并不多,但零碎杂乱。
普莱德看似很平静地吃着饭,大脑却在飞速的运算着。他要算,演算所有的可能性,去除掉一切不利因素,把结果控制在“活”的范围内。
他要带着卡尔诺去哪里,才能在事情暴露后活下来?公司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偷偷使用了机密设备并入侵资料库挖取文件了的事实,特别是利用职业之便用公司的地下黑科技给自己做了个机器人的这件事,这可是大罪,直接被灭口都是有可能的。到底,哪里才是他们的伊甸园?他可以接受谁的庇护,或者说,谁可以牵制霍尔鹿特,从而保护他?
全部的计算指向一处,他的目光逐渐汇聚,思绪渐渐明朗。
他撂下筷子,飞奔进书房,今天就要把辞职信写好。他要尽早离开,时间越短,可能发生变数也就越少。
卡尔诺听见响动,手中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常态。这不关我的事。他在心中默念道。这是他决定好了的。他安慰自己。换成是真正的“我”,也一定会尊重他自己的选择的。他试图说服自己。最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真难办啊,好像知道真正的“我”,此刻会怎么做啊,毕竟,我又不是他。
他埋头把收拾好的东西按顺序装进箱子,听着隔壁“哒哒”作响的键盘声,第一次有了硬盘不够用了的感觉。
员工辞职并不容易,更何况他还是霍尔鹿特科技公司第四科研室的研究员,光是离职协议和保密文书就让他费了不少功夫。依次把那一本本厚的让人连翻阅都觉得浪费时间的协议文书上都签好自己的名字,按上自己的手印。待一切忙完,已经过了中饭时间了。不过他不在乎,他只想早点离开。
接下来就是收拾在公司的东西了。东西不多,零零碎碎,一个箱子就已足够。一个动漫人物的马克杯,一盒加班熬夜用的咖啡,一大包自己喜欢吃的糖果,几支不知道还剩多少墨水的中性笔,以及…一个用了很久的旧相框。科技发达的今天,照片大多是可动的。一块轻薄的显示屏,被一个简洁的架子架着有的甚至还是悬浮着的,像这种木制的相框,以及实属罕见了。被框住了的两个人,笑得甜蜜又温暖,向初春时照得人暖洋洋的阳光。
现在呢?
是比屋外更凛冽的寒风。
他鼻子一酸,用力地把那个旧相框塞进箱子最底部,咬牙切齿地要把它生吞活剥了似的。塞着塞着,却红了眼眶,使劲吸了吸鼻子,却因为吸的太过火而引得不住地咳。
太狼狈了。他想。
他又抽了两下鼻子,抱起箱子,一步步地往门外走去。
他本就不是什么要紧角色,不然公司也不会轻易地就这样放他离开,不过好在,他趁事情尚未暴露的时候逃掉了,至少,他的命保住了。他不太擅长交际,以至于现在就要离开了,惨淡的连一个来送的同事都没有。为一熟悉的,估计只有实验台机器里的数据了吧。只有一点眷恋的,只有一点舍不得,只有一个人,他还在挂心。
被框住的另一个人。
在第三科研室,在他的隔壁,那个最近却又最远的地方。他能看见他一个人提取数据,一个人查阅资料,他甚至见过他神色柔和的给走廊上的绿植浇水。他也曾对他打过招呼,不过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嗨”,却足以使他开心老半天。
喜欢吗?
当然了。
不然也不会冒了如此大的风险,拼了命的造出一个复制品,只是为了能让“他”陪着自己,只是想能每天见到“他”,只是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哪怕只是说上两句话。
仅此而已。
走出公司大门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失落。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公司的大厦,最后眼睛定格在第三科研室的窗口,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开发新的药物吗?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的离开
他沉默的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他把头扭了过来,迈步向前走去。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卡尔诺不是吗?
他的卡尔诺还在家里等着他。
这就够了。
他的眼圈红红的,却始终没有掉下泪来。
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只要等普莱德回来,他们就可以出发去新的地方了。
卡尔诺坐在沙发上,发着呆。他不会感受到什么感情,对于这个屋子,他没有任何感情和眷恋。他的记忆只是一串代码,他对待普莱德的方式,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人类口中复杂多变的爱,在他这里只是一串对待伴侣永远忠诚的代码,他只知道要永远陪在普莱德身边,并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安慰和关心。他只明白这些,再多的,就已经超出自己的运算范围了。
他不被允许独自外出,特别是去普莱德工作的地方,他从不告诉卡尔诺,但是卡尔诺自己明白,他怕自己会撞见那个真实的卡尔诺,那个人类卡尔诺。就算是拥有卡尔诺的全部记忆又如何?他是机器,从本质上来说就和身为人类的卡尔诺不一样,甚至,用古老的中国汉来讲,一个是“他”,而一个却是“它”。
他是工具,是没有温度的机器,是没有灵魂的物什,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那个卡尔诺的。
他从头到现在都明白,普莱德爱的不是它,而是那个有血有肉的卡尔诺,他不过是个替代品,就像一个茶杯,或是一支钢笔,普莱德对他万分亲昵的原因,只是因为它有一个他喜欢的人的壳子。有了相同的壳子又如何,他们还是两个不一样的存在,从一开始都是,不曾变过。
它不是他,却可以代替他陪在那个人身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谁也说不准,不过就目前来看,也不坏就是了。
那人推门而入,裹挟着门外寒冷干燥的空气。
“欢迎回来,普莱德。”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收拾一下,我们要出发了。”他抱着那个箱子,笨拙的撞进屋里。风趁机溜进来,把鞋柜上的一叠白纸刮的漫天飞舞,像苍白的蝴蝶,跌跌撞撞的冲向门外,在那所谓的“自由”里挣扎。
卡尔诺应下,去房间里把收拾好的东西一并搬出。
“不需要拿那么多东西。”普莱德指挥道:“把必需品装了就好,其他的到了那边再买,反正房子是自己的,也丢不了什么。”
卡尔诺定定地望着他,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我不知道你说的必需品是什么,但是我觉得房间里的纪念物应该一并带去”
纪念物?是指那些一次次送出去却又一次次被拒收的礼物吗?那算哪门子的纪念物?!
“哪些是不需要带的。”普莱德的脸色阴沉下来,虽然平时他就对卡尔诺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对眼前这人勾起了他不愉快回忆的行为表示极度的不爽。
“我觉得那些是很重要的东西。”卡尔诺看出普莱德生气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所以他决定继续把话说完:“那些是很重要的记忆不是吗?你,和,我的回忆。”
他说的如此的真挚,连普莱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焦躁的啧了一声,伸手从箱子内拿出了一个马克杯。这曾是那人发了动态说过很喜欢,很想要的那一个,他买了,在他生日那天想送给他,那人却说什么也不肯收,这马克杯从此就在书架上蒙了灰。一次两次,这箱子里的东西,来历都大抵如此。
普莱德拿着马克杯,沉默的看了一会,突然,他深吸一口气,扬起手将其狠狠地砸到了地上。陶瓷清脆的破碎声在两人之间显得分外刺耳。卡尔诺皱了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普莱德不留情面的打断。
“人要学会向前看,卡尔诺。”与其保留拖累自己前进的枷锁,不如趁机将其甩掉,这样才能走的更远。人生的行囊很小,装不了一生所有看过的风景,装不了一辈子的记忆,挑挑拣拣,也只能留下那么多。叮叮当当,杂七杂八,陪你走天涯的,也只有那么一丁点。
“过往的记忆,如果不能让你快乐,那就忘掉吧。”普莱德淡淡的说。他不想背负那么多沉重的东西上路。轻装上阵,浅歌慢行才是他所喜欢的方式。有些人背负了太多,也承载了太多,活的劳苦无比。一个人只有那么大的力气,就那么一颗不大的心,若是凡事都往心里塞,迟早有一天,心脏会因为承载过高而分崩离析。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我这一生也无法放下的包裹。
“走吧,卡尔诺,我怕我们会误了航班。”普莱德提起先前就准备好了的行李箱,里面大多是衣服之类的,分量不轻,但是用点力,还是提得起来的。
卡尔诺闷闷地跟上,不只是在消化刚才普莱德说的话还是在生闷气。机器人没有自我情感,想来应当是前者。作为一个尚不成熟的人工智能,首要方面就是要摸清人类的套路,明白人类的行为规律并试图融入社会。社会是由一颗颗复杂多变的人心组成的,而每个人的价值观念不同,对社会中的一些问题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他若是想混迹其中,就必须做出选择。选择出属于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普莱德对卡尔诺的了解并不充分,对他的三观更是一无所知。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够帮他,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他只能自己摸索,这对一个早已经习惯服从命令了的机器人来说,无疑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只有卡尔诺的记忆,这还是普莱德偷偷入侵公司记忆信息库偷取出来的,普莱德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员工,哪来那么大的能耐?说到底,他自己也不过才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他连自己的人生都还未曾参透,更别提一个不完全熟悉的了。
“普莱德想让我成为卡尔诺。”他沉默的想着:“我要怎样成为一个连他也不熟悉的人呢?”
如果我成为了他,那些你平时里不曾见到过的细节和缺陷,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阴暗与扭曲,你是否会愿意去接受?你爱着的,是浮在表面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太阳,还是被深深藏在夜幕里的那个诡异淫邪的月亮?当你对他足够了解,你是否还会爱上他?当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发现他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沉醉的爱着他?
如果我成为了完整的他,你是否还会认为我是他?
他摇摇头,清除刚刚演算的一切信息,并把这些归到异常信息之中。
目前不需要这些复杂计算。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