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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想要炮制活性炭,最重要并不是化工材料,而是尽量密闭的空间,和相对精准的温度。然而这个时代对温度的判断,基本还停留在“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的经验主义水准,缺乏一个精准明确的尺度。

      李隐舟蹲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眼前的八两金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前沿的技术脱离了与之相匹配的生产水平,就等于一纸空谈。

      他第一次如此怀念冷清压抑的实验室,就连又臭又挤的大白和小白窝里都挂着精准监控温湿度的仪器,那些冰冷变化的数字是科学的心跳,给枯燥乏味的科研生活注入强大的原动力。

      阔别了先进的技术水平,才知道脚下曾经踩着多少巨人的心血,能在这个时代的科学领域革旧出新的学者,都是用血肉凡躯铸成基石的伟大工匠。

      热血的冲动渐渐褪去,冷静的思考逐渐回溯。

      在放弃和挣扎反复横跳的边缘,李隐舟拣起一块扁平的碎金,以突出的一面做上,凹陷的一面当背面,两指捻动,闭上眼睛,手腕用力,往上一抛。

      摊开的五指没有感受到一丝重量,半响,他疑惑地睁开双目——

      视线中唯有一只洁净白皙的手,五指握拳,横在他的额前。

      墨意笼在鼻尖。

      脖颈传来温热的气息:“想什么这么出神?”

      李隐舟心脏踏空阶梯似的遽然一跳,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待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才无奈地松懈下挺直的肩膀,缓缓叹了口气:“少主不要捉弄我了。”

      略有棱角的小金块硌在掌心,陆逊收拢的五指微微一动,正当李隐舟以为他要还给自己的时候,却见他收手回去,立直了身子,声音含笑:“我给你带了书目,不如就用这个当酬答吧。”

      ……说好的送呢?

      李隐舟微微磋磨牙齿,扭过脖子,仰头望着对方秀气的下巴,略觉好笑:“少主府上不至于这么克扣吧?”

      陆逊回以一个浅笑:“张先生对你,也不至于这么吝啬吧?”

      李隐舟哑口无言。

      他大概能猜到对方此举的意图,但并不想过分承情,陆逊教他写字不过是推波助澜的顺水人情,再靠近一步就是朋友才会做的倾心相谈。

      但不管是孙权还是陆逊都不是适合当朋友的对象。

      孙权是狼崽子,陆逊就是小狐狸,一个不敢得罪,一个纯粹是玩不过。

      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开:“我不是因为犹豫不决才抛金子做决定的,不过好玩罢了,少主想拿走就拿走吧。”

      陆逊不言不语地看着他,半响,才垂下手腕,神色并没有一丝不悦:“《说文解字》我给你拿过来了,还有什么想要的书也可以告诉我,太守府是庐江城藏书最多的地方。”

      李隐舟半开玩笑:“少主家的书太贵,小人买不起了。”

      陆逊也难得露出一丝孩气,眼眸微弯:“一分钱一分货。”

      话是玩笑话,但李隐舟却有些心动,陆家是江东有名的书香世家,藏书汗牛充栋,或许真有些技艺类的书籍可以参考。

      他认真下神色:“少主知不知道什么书是有讲火候的?”

      这话问出来,李隐舟也觉得太为难对方,虽然陆、顾两家的后人都以饱读闻名,但这个年纪读的肯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大一岁的孙权都还没读过《六韬》兵法,陆逊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杂书呢?

      却没想到对方垂眸静思,当真给出了答案:“《考工记》曾经记载略有记载,不过我也只读过炼铜术的部分,其余并不精通。”

      ……这个时代的学霸都是这么全知全能的么?

      李隐舟突然觉得现代吹嘘的那些神童,在这个时代早慧的孩子面前,都不过尔尔了。

      陆逊显然看出他的惊异,并不借此倨傲,而是耐心道:“《考工记》关乎民生,并不算杂书,从祖父爱惜百姓,所以从识字起就教我们读过了。”

      的确,与炼铜术相关的,就是钱币的制造,经济是民生的骨骼,陆康对陆逊向来是以继承人的要求严格培养,从小就灌输这些基础的知识,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他的早慧不是天赐的才学,而是陆康照着自己年轻的模样一点点雕琢出来的,小小年纪,未有行差踏错。早熟如孙权都有迷茫脆弱的时候,但这个孩子已经被套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茧,再戴上谦逊温良的面具,无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也许数十年后的那场连营的火光,才真正烧光了陆康、陆家、江东的世族所给予他的一切束缚。

      几个相熟的孩子中,唯有陆逊是李隐舟不能完全洞悉的,故此,他并不排斥和他交好,但也不敢与之交心。

      他拈起另一枚金叶子,抬手递给陆逊,以玩笑粉饰疏远之意:“不知少主那本《考工记》价值几何?”

      陆逊沉默片刻。

      半响,才露出一个温吞的笑:“值一个不骗我的回答。”

      李隐舟几乎手一抖,仿佛心底最阴暗的想法都被轻易地剥开处刑,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

      他轻咳一声将尴尬遮掩过去:“……少主想知道什么?”

      如果只是再次试探他,那倒很好敷衍,但李隐舟盯着他淡静的眼眸,感觉不到一丝该有的压迫感。

      短暂的安静之后,才听到他平和如水的声音。

      “想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
      午后的时光分外绵长,明亮的光线中浮尘细细闪动,带着古旧竹香的书简累成厚厚一摞,将浮躁的心情暂且压了下去。

      李隐舟翻动着生凉的竹骨,却莫名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之前陆逊的话犹在耳畔——

      “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

      指下的字迹一个个从眼前划过,但他脑海里反复的仍然是那几个字,不知为何,心里陡然生出一个不太合理的想法。

      ——那孩子该不会,真的只是单纯想交个朋友吧?

      他立即甩了甩耳朵,把这些杂念暂且丢出去,就算陆逊要选择交朋友,对象也应该是世族大家的子弟,和他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药童没有什么干系。

      眼下最重要的是研究出如何炮制活性炭。

      他对普度众生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张机一样燃烧生命的科研热情,只不过有一技傍身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他并不想一辈子依赖老师的教授。

      虽然不能看懂所有文字,但与《说文解字》比对半天,也勉强认出几个代表颜色的字,连蒙带猜地串联上下文,倒能猜出意思是用火焰的颜色分辨炉火的温度。

      颜色。

      他猛地一拍脑门,怎么把最基本的东西给丢掉了。

      长年累月对仪器和数据的依赖的确化繁为简,把琐碎的工作输出为简明的数字,但数字本身并不能代替事物的本质,即便不能精确地求得需要的温度,也完全可以通过观察性状确定火候的高低。

      即便不能与现代化的精致工业相比较,也绝对比制炭中偶然产出的效率高得多。

      他绕过了这道坎,突然有了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之感,捏着张机慷慨相与的八两金子,心里已经有了筹谋。

      ————
      庐江城东,长柳依依。

      纤长的枝条拂动着竹篾编织的门帘,透过薄薄的篾片,以模糊摇晃的影子勾引着里面苦读的学子。

      这里是庐江最大的官学,素有小四姓小侯学之称。若是不知情的北方人来了,总得奚落一句,洛阳城的四姓小侯学,已经带了个小字,再缀一个小字,未免太过寒碜。

      而本地人自有本地的说辞,四姓小侯学原本是昔年为了樊氏、郭氏、阴氏、马氏这四家四姓外戚子弟所设的官学,因这四家煊赫,却不属于列侯,因此时称为“小侯”。

      而江东的地界上,也有四大家历史深远、同气连枝的世家贵族,虽不能与四姓小侯的势力相比,但这四家一荣俱荣,戮力同心,实力也绝不可小觑。

      所以这个小字,不过是书香门第的自谦,在江东的地界上,可不敢随便开罪这四家的子弟。

      自然,小四姓小侯学也不只是这四家的学子专享的特权,其他大族,如周家,或新起的势力,如孙家,都可以来此求学。

      孙尚香扮了小子的样子,也常厮混在里面,有个霸道的长兄,还有个冷肃的二哥,谁也不敢寻她的事。何况四大家之二的陆、顾两家少主都和她交好,就连教书的夫子也懒得劝诫,索性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

      她近来大病初愈,丢了一身颓丧的病气,又活蹦乱跳起来,日日嘟囔着所见的奇闻异事,成天想着破解世上的诡秘。

      “你们听说了吗,南山后面,在闹鬼呢。”她眉目灵巧,顾盼间自有一种俏皮的生动,描述起来就绘声绘色,“有村民见着了,说,半夜里远远看见红红的鬼火,忽闪忽闪的,可怕极了。”

      顾邵不以为意,自从上一回误食过蘑菇以后,他就再也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了,不由摇头,偏巧前几天看过相关的古籍,刚好趁机卖弄出来:

      “村民无知,所谓鬼火,其实是磷火,磷乃是士兵战马的鲜血积年累月所化,就算所鬼魂,也是英魂所寄,又有什么可怕的?”

      孙尚香稚嫩的眉头紧了紧,总觉得这套说辞更不可靠,但论起读书之广,整个官学也找不出一个同龄人能与顾邵相比较,要想治理他嘛……

      她眼珠一转,俯身向前,用小指戳了戳前面的脑袋:“阿言,你听见了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陆逊并不回头,眼神一动不动地凝在书简上:“顾邵说的磷火,确有其事,但磷火常为阴火,色蔚,不如明火炽热。依你的话,应该不是磷火。”

      顾邵自认处处不如陆逊,唯独读书之多无人能及,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反驳:“我说的都是古籍记载,你说的,我怎么从没见过哪里有写?”

      陆逊素来不怎么和他争长短,但孙尚香绝不放弃一个揶揄的机会:“顾少主,你读书多,难道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的话?阿言以前从华亭而来到庐江,一路看的定然比你多多了!你说是不是,阿言?”

      这话一出,顾邵本来满是愤懑的眼神也忽地沉寂下来,挤着眉毛对孙尚香轻轻摇了摇头。

      华亭是陆逊的旧籍,也是其亲生父亲陆骏亡故的地方,旁人不清楚,顾邵却记得分明。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逊,从祖父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自己面前,将两个才记事的孩子的手搭在一起,紧紧扣住。

      “你记住,以后他就是陆家的少主,你的兄长,我们两族唇齿相依,你和他便是一命相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逊哭。

      也是最后一次。

      从此华亭这个词就成了陆家顾家的禁词,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小小的顾邵也学会对这个词敬而远之。

      等到稍微懂事一点,才知道这个新来的少主身世凄凉,虽然偶尔也揶揄他不是外祖父的亲孙,但从不敢正面提起他的旧事情。

      这是整个庐江城人人皆知的秘密,也唯有外来的孙家不解其中的苦衷。

      孙尚香不清楚这其中的由头,但见素来没心没肺的顾邵都小心翼翼的,也不敢在这事多做纠缠,只撇撇嘴:“你们说的都不算,听说周瑜交游回来了,我去请教周瑜,他说的准对。”

      冷在一旁许久的孙权这才严肃脸色插一句:“没有规矩。”

      孙尚香可不吃他这套:“顾邵当着你面喊过阿兄的名讳,也没见你生气,我喊公瑾的名讳,你急什么?”

      孙权难得被噎回去一遭。

      孙策积年累月随父出征,鲜少有在家歇脚的时候,即便在,也不过匆匆一瞥的功夫,反而是周瑜长居庐江,对孙家老小多有照拂。

      于是那个年幼时带着自己骑马的高大身影渐渐褪去了颜色,兄长这个词,在庐江平静安宁的生活中,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专有称呼。

      当然见不得旁人轻慢他。

      哪怕这个旁人是他素日私心里宠着惯着的小妹。

      顾邵前几日才对孙权挖苦讽刺,但事后又顿悔不已,刚好想找个机会和孙权和好,见他面色晦暗不明,踟蹰片刻,还是帮他说起了话:“你这话也不对,他是你兄长,当然该管教你了,我不是他亲弟,说了什么自然也不归他理论。”

      话虽是朝着孙尚香说的,一双眼睛却提溜在孙权身上。

      “你这话也太……”

      强词夺理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陆逊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

      孙尚香何其机灵,圆滚滚的眼眸一转,瞧顾邵一本正经的脸色和小心翼翼的眼睛,就知道一准是得罪过孙权,这才试探地迈出和好的脚步呢。

      她虽然被娇宠着长大,但并非自私自利的孩子,知道了两人有过龃龉,也就不顾及自己那点小脾气,反而大大方方地给自己那心口不一的二哥一个台阶下。

      她顿挫片刻,接回方才的话“……也太有道理了,兄长,这回是小妹不对,我们下了学便去找公瑾,向他赔礼道歉,好不好呀?”

      她素日是个一炒就炸的暴栗,难得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气,孙权私心里本就宠惯着她,再冷的一块冰也被化解开表面的霜了。

      他皱着眉,眼神无意地探向顾邵,面上依然冷淡如常:“这是当然,公瑾博览群书,又见多识广,既然顾邵和阿言有争执,索性不如一块去向他请教。”

      顾邵等的就是这句话,见他提起自己和陆逊,与平时并没有分别,这才放下心口的不安,侧过脸去,以口型对孙尚香无声地道一句:“多谢。”

      陆逊难得地从书简中移开眼神,遥遥地望向窗外高而远的苍穹。

      四月的暖阳送走了清明时节的凄风冷雨,蔚蓝的天空被连绵多日的水雾擦洗得一干二净,棉花似的云朵拭去最后一点水渍,庐江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晴朗。

      ————
      是夜,周府。

      迎客的是周家主母,并不因为来客的年纪而稍有怠慢。她半老的容颜依稀可以分辨出昔日的国色,松弛的皮肤虽然留不住逝去的青春,但眉眼之间,风韵犹存。

      她亲昵地摸了摸孙尚香的脸颊,不事家务的手指柔软如少女:“就为了这点小事,还专程来找公瑾赔礼,你们这些孩子,越来越知礼了,看来公瑾没有白疼你们。”

      孙权对周夫人一贯尊敬:“兄长时时照拂,权不忘于心。可为何只见夫人,兄长不在家里吗?”

      周母柔和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无奈。

      “听说南山有鬼怪,他也去见识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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