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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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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的呜咽声穿透了夏日的闷热,一声嘶吼也没能把离别留住。
站台上挤满了人,眼看着火车就要开了,林汀才提着行李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火车头的烟管里突突突地冒着白烟,很快就像大雾一样把整个站台都吞噬了。
林汀什么都看不见了,火车,人群,站台,还有她手中的行李。
她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原来是个梦,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虽然对面的窗户开着,但是距离窗户半米处就是隔壁楼的灰墙,偶尔有一股风路过,对于屋里面的炎热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
这时候,赵晓茹的第一个闹钟响了,她看都没看就把手机的闹铃关掉扔到枕头底下继续睡了,还有微弱的鼾声。
林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出门了,从这里到北京站要快两个小时,如果再晚一点就赶上早高峰了,没准还没到临河里地铁,就被堵在路上了。
林汀赶着早高峰前上了地铁,八通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拥挤的一条,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从这条地铁线的左边上去,然后从右边下去上班,到了晚上再走这么一个来回,仿佛所有人都是机器上的那么一个小小的齿轮,每天循环地重复做着同一件事,却没人愿意问为什么。
可能也没有人知道答案,那么这个问题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林汀感觉到自己的口袋在动,还以为遇见了小偷,她本能地把手放在衣服兜里,才发现是手机在震,她左右都挤满了人,要想不碰到左左右右站得像沙丁鱼一样的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半推半就地把手机从衣服兜里掏出来,“挤”到自己面前,是齐峰。
齐峰是冯青青的男朋友,俩人真的是青梅竹马,从初中那会儿就在一起了,齐峰上的是专科,比冯青青早毕业了一年,毕业之后,因为专业对口,再加上点小运气,直接进了北京的国企单位。毕业之后也经常来学校里找冯青青,有一次暑假冯青青和林汀一起出去玩,齐峰担心冯青青的安全,便朝女朋友要了林汀的手机号,但是两个人从来没有联系过。
“林汀,我是齐峰。”
“嗯,我在八通线上呢,有点儿吵。”
“我——我找你有点儿事,你能出来跟我见一面吗?”
“我——”
“等你有时间就行,不着急。”
林汀觉得齐峰说话吞吞吐吐的,心里也觉得纳闷,为什么女朋友在上海,却给自己打电话。
“我正在去北京站的路上呢,青青没跟你说吗?我要去□□她做展会,九点的火车,要见面得等我回来了。”
“去上海吗?那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事儿和你说。”
“我现在要去车站,九点的火车,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那我去车站找你吧。”
林汀觉得齐峰有点奇怪,这一年里,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难道是两个人吵架了想让她去说和?除了这个林汀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毕竟,齐峰和冯青青可是林汀心中的模范情侣,再没有见过比他们俩还粘人合拍的了。
“青青她知道我们要见面吗?”林汀问道。
齐峰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电话里只能听见林汀到了四惠中转站的地铁报站声。
“她——我想让你帮我带东西给她。”齐峰说道。
听了齐峰的话,林汀总算放了心,说道:“怎么吵架啦?你们俩还会吵架啊,那你可得快点,我估计八点多能到。”
“我离北京站很近,肯定比你先到,我在肯德基等你啊。”
北京站并不是北京最大的车站,可是放在任何一个其他城市,都不能算是小站了,每天有几万人来到这儿,同样也有几万人从这儿离开。
他们似乎是同一批人。
林汀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手不敢离开衣服口袋,火车站的贼多,她也是吃过亏的。穿过一排排排队买票的人,再穿过几个举着牌子推销住宿的大妈,林汀就看见了肯德基的牌子,上次吃肯德基还是在家里和妈妈一起去的呢。
林汀一进门,并没有看见齐峰,她和齐峰也就见了一两次而已,只记得他个子不高,总是喜欢戴着一个黑框的眼镜。林汀刚想掏出手机打电话,就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外套,牛仔裤的男生在朝她招手,确实也是戴着一个黑框眼镜的。
没错儿,就是齐峰,齐峰看起来比大学的时候消瘦了许多,眼睛下面还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夸张得像后现代没有抹开的眼影。
林汀走近了,就看见她这边儿的桌子上已经备好了一个鸡肉汉堡,一杯可乐,还有一大份薯条。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齐峰说道。
齐峰是个有点腼腆内向的男生,说起话来总是会带点小动作,比如挠挠头啊,推推眼镜什么的。
“喜欢,就没有我不喜欢吃的东西。”林汀说完先喝了一大口可乐,刚才在八通线上的那一次通关挤地铁,早就把她早上喝的一大杯水给挤成水蒸气了。
八通线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说北京地铁也行,如果你带一块饼干过去,下车准给你挤成一包面粉,连研磨机都省了。
林汀把可乐放下,看了看齐峰,他并没有背包,旁边的椅子上也没有,便问道:“东西呢?让我带什么啊。”
“不着急,你先吃点。”齐峰说完,又低着头,把薯条推得近了些,薯条本来就已经躺在靠近林汀的位置了,他这一推差点掉在了地上。
林汀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十分了,说道:“来不及了,我还没取票呢,你先给我东西,我可以带上车吃。”
林汀说完都站了起来,北京火车站的人从来就没少过,要是不追着时间跑,肯定会误车的。
“你别急,林汀,我有事儿和你说。”齐峰说道,他一直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埋在桌子底下了。
“我能不急吗?一会儿赶不上火车了。”林汀无奈地坐了下来,总要听齐峰把话说完。
“你知道冯青青在南京干什么吗?”齐峰说道。
“她不是在上海吗?说是做生意啊,还要做什么展会。”林汀说道。“她是在那里卖东西的。”齐峰说道。
“嗯。”林汀点着头,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她心里满是早上的那个梦,该不会真的误车了吧,她现在只想着齐峰赶紧把话说完。
“我不想让她卖东西。”齐峰说道。
“齐峰,我是真的来不及了,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去上海给帮你送东西了。”林汀真的有些着急了,一大早上齐峰就怪怪的,把她叫到火车站又什么都不说。林汀站起来想走,齐峰竟然拉住了林汀的手腕,他的手出了许多汗。
“她——她在做传销。”齐峰说完赶紧松开了林汀的手腕,下意识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里得到汗。
齐峰的声音很小,林汀也是依稀地能听见传销这两个字,她有点不敢相信,不得不坐下又问了一遍。
齐峰并没答话,刚刚那句话,也是他在心里憋了好久才挤出来的,要不是知道林汀也要去南京,他是说什么都不肯说出去的,这件事儿如果传开了,冯青青以后就没法做人了。
沉默过后依旧是沉默。
林汀的思维已经赶不上时间的速度了,她需要秒针多转几圈才能明白过来。这时候,林汀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开始震动起来,仿佛是在提醒着她,时间还在朝前走,已经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了。
是冯青青。
齐峰也看见了,他盯着电话的屏幕,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如今已经和自己有了界限和隔阂,曾经里多么熟悉的笑容和场景,如今也必须给封存起来,成为没有生气的标本躲在回忆里。齐峰的心抽了一下,那一瞬间让他感到自己就快窒息了。
不过,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学会习惯了。
林汀拿起了电话,电话震得她的手麻麻的,她能清楚的感觉到,她犹豫了几秒钟,接了电话,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在上课回答问题都会颤抖,但是面对着她却总是充满着浓密的快乐的声音。
“林汀,怎么才接电话啊。”
“我,我在车站呢,人太多了,又拿着行李。”
“哦,你到得还挺早,火车上你别睡太死了啊,我到时候给你电话,坐过站就不好了。”
“青青,我可能不一定能过去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齐峰听林汀说完也盯着她看,两个人似乎一起在等待着某种结局。
“怎么了?”冯青青显然有些意外。
“你那边挺好的吗?”林汀问了一句,她只在电视里看过关于传销的事儿,大多是一群人被关在一个房子里的画面,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还要虐待,林汀有点担心她。
“我这边有点儿忙,一会儿再打给你。”冯青青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林汀的手有点抖,可能是早上没有吃饭的缘故,可是放在眼前的那个被白色印花纸裹着的肉嘟嘟的汉堡,她却再也吃不下了,虽然刚刚喝了冰可乐,嘴巴里却像吃了灰一样地干,喉咙里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分钟,林汀先开了口:“她现在怎么样,安全吗?你报警了吗?”
齐峰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没急着回答林汀的问题,而是把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给讲了一遍。
冯青青有个妹妹,读完中专就辍学了,去年年中去了上海打工,过年也没回来,后来打电话过来说在上海做起了小生意,希望妈妈也过去帮忙,冯青青的妈妈就在今年上半年也去了上海。冯青青快毕业的时候,妈妈便早早地打了电话给她,告诉她毕业之后不用找工作了,直接来弟弟这里帮忙,可以赚大钱。
对于自己的妈妈,冯青青当然是一点儿防备都没有的,直接买了北京到上海的火车票,也是硬座,大概快到南京的时候,她的妈妈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她和弟弟正好在南京办事儿,让她在南京下车。
林汀回忆着刚才冯青青说的话,让她别坐过站了,她买的这班车,明明上海就是终点站。
“这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要是去南京办事,是不是一早就该说呢,可是当时我真没有想那么多,我真不应该,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去。”
说到这儿,齐峰的眼睛里居然闪着泪花,他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瞪着眼睛,不想让眼泪掉下来,这些天,他实在是太难受了,在他身边的也只有同事,就是只能一起做事儿,却不能分享彼此心事的人。
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冯青青到了南京之后,就被安排在一栋郊区的居民楼里,和许多传销的“上线”住在一起,妈妈和弟弟就跟她说这是上岗之前正常的培训,并不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想去哪儿,打电话都行。可是冯青青是孤身一人来到南京的,又能去哪儿呢?就这样,一天两天过去了,她和齐峰每天都通着电话,大概过了快一周,冯青青就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她在那些人的抽屉里看到了雨露工程的字样。于是她就在晚上背着妈妈和弟弟打电话给齐峰,和他说了这边的情况。
“当时我就告诉她快走,还帮她买了火车票,但是她偏不,她想把妈妈一起带出来。”齐峰继续说道:“然后我就退了票,又买了三天之后的票,可是到了三天之后,她就不想回来了,她说那里很好,有吃有住,大家还有共同话题,是她之前想太多了,真的赚很多钱,还让我也过去。”
“那你去了南京找她了吗?”林汀问道。
“我是想去的,但是我妈说什么都不让,说如果我去南京,她就马上去死。我们是一个村的,她家的事儿我们村子里都知道了。那几天我们吵架,我跟她说我是不会去的,她说我不去也可以,但是要借点钱给她,你知道吗?她有个生病的爸爸,她大学里的学费都是我家出的。要是以前我绝对会给她的,我都是把所有的工资花在她身上,可是那是个无底洞。”
齐峰越说越激动,林汀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微微的颤抖着,他还想说话,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了。
“喝点水。”林汀说道。
齐峰沉默了几秒钟,把自己那些想喷涌而出淹没一切的情绪给埋了起来,显然,他埋的并不好,单从那双毫无神色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我知道她和你,和清子关系好,我是担心她在把你们也骗——也带过去。”齐峰说道。
林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脊背发凉。她从心底里感谢齐峰,如果没有齐峰那通电话,自己已经在了去南京的火车上,是不是一辈子就和写作,和自己喜欢的事儿无缘了呢?传销真的能给人洗脑吗?那样的话是不是只剩下一个躯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