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附》不知三月

2、婚事

　　从唐府出来，已接近午时。

　　积雪未融，寒风凛冽。

　　可街边却不知为什么竟围了许多的人，擦肩接踵往城门的方向涌去。

　　唐婉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事情，抱着匣子，穿过人群，到了一家商户门口。

　　那里，是一家当铺。

　　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不多，田庄铺子全都已经被罚没，留给她的，也只是几件曾专门为她置办做为嫁妆的首饰。

　　唐婉捧着匣子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骨节处却微微发白。

　　苦笑一声，她长睫垂下，掩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再从当铺出来时，手中的匣子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红色的布包。

　　唐婉把那布包抱在怀里，神色有些恍惚。

　　心头苦意翻滚，滚得她喉头都染上了几分苦涩。

　　她不是没有吃过苦。

　　十四岁那年，外祖病重，母亲身有沉疴，她替代母亲远去侍疾。

　　边关之地，民风开化，舅舅更是个没有管束的，外祖身体好些之后，舅舅便常会带着她，骑马去皑皑覆雪的山上猎那乖巧可爱的银狐，那时候，他们总是在山上一呆就是两三个月。

　　天寒地冻，缺衣少食，她却只觉得快乐。

　　而现在，明明还算吃得饱，还有衣可穿，可那苦涩的滋味却像要从喉间溢出来一般。

　　街上传来一阵惊呼，唐婉不知被谁推了一下，骤然回神。

　　那人匆匆跟她说了句抱歉，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唐婉顺着他的身影往城门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往通义坊的方向走去。

　　汴梁城里贫富一贯泾渭分明，有权有势的都往东边去，贫苦百姓和贱民则都挤在西边，唯有通义坊这么一块地界特殊，三教九流齐聚，高雅庸俗共鸣。

　　回到通义坊后街的一个小院时，已值晌午。

　　这里本是娘亲早年帮她的陪嫁嬷嬷柳氏置办下的一套宅子，没想到，竟成了他们最后的落脚地。

　　门才刚刚打开，柳嬷嬷就从里边迎了出来：“姑娘，您怎么又去了呢？”

　　唐婉勾了唇，这才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嬷嬷，您看，我把嫁妆都要回来了。”

　　唐婉献宝似的，把揣在怀里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

　　柳氏怔怔看着她手中的东西，忽然红了眼眶：“姑娘，您，您这是把夫人给您准备的嫁妆全都给当了？”

　　唐婉笑了下：“婚事都已经成了没着落的事了，还留着嫁妆干嘛？”

　　“怎么就是没着落了？之前这婚事可是他们求到圣人面前才求来的，现在咱们落了难，他们难不成还能翻脸不认人了？”

　　唐婉兀自笑了下，没接这话，只是收起银子，往房间里走去。

　　柳嬷嬷心里一惊，赶忙跟了过去，“永阳侯府不会真要翻脸不认人吧？他们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嬷嬷，我是罪臣之女，娶了我才会被戳脊梁骨。”

　　“罪臣之女怎么了？圣人都说了，罪不及子女，难道永阳侯府还能因为这个原因把圣人赐的婚给退了不成？”

　　唐婉站在箱笼前没有回头，只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圣人赐的婚，他们自然是没办法退的，但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算，随便找一天从后门抬进去也算，嬷嬷，我从没想过要这样糟践自己。”

　　“什么？”柳嬷嬷脸色一白，“大姑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永阳侯府，他永阳侯府竟是要把姑娘抬进去做妾？这是二公子亲自说的？”

　　“没有。”唐婉应了句，他只是说倘若而已。

　　昨日，她再次在唐府吃了闭门羹，失魂落魄败兴而归。

　　归来的途中，恰遇永阳候夫人元氏与人在东市琳琅阁内挑选头面。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段时间与楚炎之间一直流言不断的翌阳郡主嫡次女，张茹燕。

　　唐婉一直不愿以小人之心去猜度他人，然而昨日傍晚匆匆找来的楚炎却是一盆冷水把她浇了个明明白白。

　　傍晚的通义坊纷乱嘈杂，寒风裹着细雪，打在人的脸上又冷又疼，但唐婉却觉得心里比这面上更要寒凉几分。

　　这是家里出事以后楚炎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虽然这婚事当时她接受得并不情愿，可既然已成定局，她也就没再对楚炎生过二心，可楚炎此番，却是彻底凉了她的心肺。

　　一月有余，唐府被抄，母亲病重，寥寥无几人的葬礼，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

　　而他现在终于出现了，说的却是“婉婉，倘若，我说的是倘若，让你跟其他女子一同进门你可愿意？但是你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

　　——让你跟其他女子一同进门你可愿意？

　　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说出这话时，楚炎神色，小心，试探，却还带着几分急切的希冀。

　　说的是让她跟其他女子一同进门，但是唐婉明白，以她如今的身份，与翌阳郡主的女儿一起进门，是怎么都做不了妻的。

　　“永阳侯府，唐婉高攀不起！”

　　唐婉出奇地平静，楚炎反而急了：“婉婉，你，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至于张茹燕，那不过是母亲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回去再求母亲便是，婉婉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

　　唐婉却只退后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福了福身：“唐婉当不起楚公子一声婉婉。”

　　她没去看楚炎的表情便已离开。

　　仿佛，多留一刻，就折辱了自己一般。

　　“姑娘？”柳嬷嬷的叫声把唐婉拉回了现实。

　　“嬷嬷。”

　　“既然楚家二公子没说，那这事就还是有希望的。”柳嬷嬷看着唐婉的脸色，“而且，老奴说句不当讲的，姑娘您的身份已比不得从前，咱们现在的境况您心里也清楚，您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下边还有两个哥儿要养活，如果永阳侯府不嫌弃的话，那......”

　　“嬷嬷。”唐婉忽然打断了柳嬷嬷的话，“只当是给我留下这最后的一分颜面罢，行吗？”

　　柳嬷嬷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再劝：“好，好，不提了，不提也罢，大不了这个京城呆不下去了，咱们就回边关去。”

　　唐婉抿唇笑了一下，转了话题：“晌午了，砚儿和墨儿呢？”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了一个清脆声音：“阿姐！”

　　接着，一个幼童就从外边跑了进来，进来就抱住了唐婉。

　　那孩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浓眉大眼已可见日后的俊朗。

　　“唐宁墨！你安稳些！”随后，一个十一二的少年也跟着进了房间。

　　少年手中拿着几张粗糙的麻纸，长身玉立站在门口，虽依然是少年的纤薄，却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沉稳。

　　唐婉看他手上的纸，问道：“家里的纸张用完了？笔墨呢？还够用吗？”

　　唐宁砚没回话，只径直走到唐婉面前，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荷包。

　　唐婉接过荷包便皱了下眉，还没说话，唐宁墨就先开了口：“阿姐，哥哥好厉害，今日哥哥的字画卖了好多钱！你以后再不用去卖面了！”

　　唐婉一哽，像是什么东西忽然堵在了喉间，她看着那荷包，嘴唇张了好几下都没说出话来，最后只强忍着马上要落下的泪水把那荷包又放回了唐宁砚手中。

　　“我，我去煮饭！”她说完就出了房间。

　　被留在房间中的三人默默对视，唐宁墨不明所以，柳嬷嬷满是心疼，唐宁砚握着荷包的手指发白。

　　“砚哥儿不必放在心上。”柳嬷嬷说，“姑娘今天已经把嫁妆要回来了，砚哥儿这些钱就留着自己买笔墨纸砚用就行，啊。”

　　“嗯。”唐宁砚沉默半晌应了一声，转身往旁边的厢房走去，一直到吃饭时都没有出来。

　　“阿姐，你是在生哥哥的气吗？”席间，唐宁墨小心地问了一声。

　　唐婉手中竹箸一顿，看了眼那边紧闭的厢房门摇了摇头：“没有，今日在街上，可有人欺辱你们了？”

　　唐宁墨先是点了点头，后来想了下，又摇了头。

　　唐婉柳眉轻皱：“到底有没有？”

　　“起初是有的，今日街上有很多人，哥哥刚开始卖字画时，好多人对我们指指点点，墨儿很生气，但是哥哥说只要行正坐端，就能不惧人言，后来那些人可能是觉得无趣就都走了，可没过多长时间就又来了一群人，过来以后什么都不说就撕了哥哥的字画。”

　　唐婉闻言心头一紧。

　　好在唐宁墨又接着说了句：“但是有位大将军路过，帮我们打跑了那些人还买下了哥哥几张字画，后来就没有人欺负我们了，阿姐，大将军好厉害，墨儿长大了也要当大将军！”

　　唐婉笑了下：“墨儿认识那位大将军吗？”

　　“不认识。”

　　“那，你们可谢人家了？”

　　“谢了！”

　　唐婉唇角微微勾了下，揉了揉唐宁墨的头，去厨房端了先前留出来的饭菜去了厢房。

　　“阿姐。”唐宁砚脸色已恢复如常。

　　“去净手，过来吃饭。”

　　唐宁砚去净了手坐下，唐婉才开口问道：“听闻今日街上有位将军帮了你们？”

　　“嗯。”唐宁砚点头，“是青甲军左前锋江平。”

　　“江平？”唐婉愣了一下。

　　“对，今日是青甲军班师还朝之日，阿姐不知道吗？......阿姐？”

　　“啊？不知道啊。”唐婉猛地回神，笑道：“难怪今日街上那么多人。”

　　唐宁砚皱了下眉，只觉得自家阿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却没太放在心上而是想起了另外一番事，“阿姐，永阳侯府那边......”

　　唐婉收了思绪看他：“这件事你不用管，阿姐自己能解决。”

　　“阿姐！我是这个家的长子！你的事我怎能不管？”

　　“正因为你是长子，所以你才更要担起这份责！”唐婉的目光忽然暗了下来，“砚儿，阿耶的事情不明不白，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不信阿耶会贪墨灾银的，如今别人我们指望不上，唯有你入了仕途，阿耶的事情才有机会查清，砚儿，阿姐知道你的心思，但现在你最重要的还是读书，还有墨儿，阿姐明日就帮去帮你们两个找先生，只要你们......”

　　“我们我们，全都是我们，那阿姐你呢？你就一直这样任那楚炎那个畜生糟蹋吗？”

　　唐婉樱唇颤了两下，却是忽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回他了，婚事她确实想退，可这到底是圣人赐的婚，哪有那么好退的？柳嬷嬷那里她随便说说也就过去了，唐宁砚这边却没那么好糊弄。

　　“阿姐，我知道当年你一直是不情愿接受这桩婚事的，赐婚圣旨下来那天，我听到你跟阿耶在书房吵了一架，然后，然后你一天没吃饭，我本来想借给你送点吃的的名义去看看你，然后就听到，听到你房间里，有陌生男子的声音，阿姐，你是早就有心仪之人了吗？”

　　唐婉猛地一怔，漂亮的杏眸写满震惊，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没有的事，你不许乱说！”

　　唐宁砚见她这样，秀俊的眉眼挑了一下，便真的没有再说，只笑了下，拉着长音道：“哦，那就当是我听差了吧。”

　　“你！”唐婉看他那样子，又狠狠瞪他两眼：“赶紧吃饭吃完了念你的书！”

　　说完，她便提裙想往外走，只是还没走两步，唐宁砚便又叫住了她：“阿姐，如今咱们还在孝期，你若不想嫁，没人能逼你，但是楚炎和张茹燕之间的事却已经是传得满城风雨，咱们不急，有的是人会急，阿姐且等着罢，婚事早晚会退，只是要苦了阿姐，因那畜生坏了名声。”

　　唐婉张了下嘴，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名声这东西，你若不把它当回事，它便也就真的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