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攻略》喜雨草

1、第 1 章

　　12岁的艾德琳娜·德尔·卡斯特维奇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
　　这是一架半旧的马车，车辙叽呀作响，拉车的两匹马略有些疲惫，满头白发的车夫无精打采地斜倚在车厢外，偶尔抖一抖手里的缰绳。
　　抱着艾林的老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看起来快睡着了。
　　艾林轻轻地掀起车帘的一角，窗外是一片幽深的树林，马车不再行驶在平整坚实的道路上，一条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从车轮下往树林深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头。
　　她乘上这架驶离王都的马车已经7天了。
　　老嬷嬷偶尔还是会抱着她落泪，但艾林的心中却一片平静，除了有时会有一阵空落落的迷茫外，最初的愤怒、怨恨、委屈和哀伤都渐渐淡去，只剩下浓浓的不舍。
　　她舍不得远在王都的父亲和家，舍不得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和护卫，偶尔从睡梦中惊醒时，她会紧闭双眼躺在嬷嬷的怀中，假装自己还在卧房的床上，而侍女萨利过一会就会过来拉开窗帘，让早晨的阳光照在床头，呼唤她起床。
　　王都的家……记忆中总是那么阳光灿烂，充满欢笑。母亲喜欢园艺，庭院里总是四季花开，而父亲喜爱文学，总被母亲笑称为书呆子，他沉迷于图书馆和小型文学沙龙里，有一点不足称道的小小声望。诺纳德卡尔伯爵家是王都贵族社交圈里毫不起眼的一家人，依靠领地微薄的税收和帝国年金过着即不奢侈也不寒酸的日子。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不安的暗流在家中涌动，佣人们的窃窃私语弥漫在每一个阴暗的拐角，王都中涌动的波涛开始侵袭这个小小的伊甸园。然后是母亲生病，病情来势汹汹，不到半年她就病逝了，而父亲……却要迎接公爵家的千金为新的妻子。母亲从外祖父那里继承来的爵位和领地作为遗产传给了艾林，她像条被丢掉的小狗一样，被迫改为外祖父的姓氏，然后仅仅带着两个年迈的家人就被赶去自己的领地。
　　如果艾林真是一个12岁的少女，大概会因此视抛弃了她的父亲为叛徒，并怨恨即将成为继母的公爵千金吧。
　　辉耀教会有关于灵魂轮转不灭的理论，艾林想她大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还保有作为“艾德琳娜·德尔·卡斯特维奇”降生之前的记忆，上一世的她生活在一个文明和科技更发达的世界，作为一名中产阶级家庭的普通女性渡过了30年的生命，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而死去后，就作为婴儿来到现在的世界。
　　成年人的智慧让她看到了表象掩盖之下的真实。
　　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来自父亲的王位继承权。
　　父亲的继承权来源于他的祖母——前代国王艾拉努一世的女儿。作为帝国公主，她的后代依然排列在王位继承的序列里。原本这个遥远的继承权就宛如天边的云彩一样虚无缥缈，但两位王子因各种原因逝世后，王都中关于王位继承的争权夺势愈演愈烈，各种政治派别和团体勾心斗角，通过援引一系列复杂的继承权法案和实例，将几位原本寂寂无名的继承人推到了台前，其中就包括了她可怜的父亲。
　　掌握了王都防卫力量的公爵家想要通过联姻将继承权抓在手中，他们选中了弱势且易于掌控的父亲，在艾林的母亲去世后立刻强硬地逼迫父亲迎娶公爵千金，将父亲当做自己一派的傀儡和旗帜，而作为前妻女儿的艾林，就被当做碍眼的小石头一脚踢开了。
　　艾林忘不了母亲去世那一晚，她的眼中盈满泪水，不停抚摸着她的手背，口中呢喃着：“我可怜的……可怜的女儿……”，她是否已经预料到了女儿日后无依无靠的命运呢？
　　她也忘不了在离开王都之前，父亲崩溃地抱住她哭泣，那个一直体面整洁、文质彬彬的贵族不见了，他变成一个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不停向艾林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恨我吧……”。
　　父亲是为了保护她，才让她离开暗潮汹涌的王都。
　　她无处落脚的怨恨短暂地冲向了公爵千金，随后又失去了目标。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在社交圈中以严肃、强硬和骄傲著称，大龄未婚的女性，在这权力与贪婪翻滚的黑暗浪潮中，泥沙俱下，不光是自己，又有谁能幸免于难呢……
　　艾林睁大眼睛看着车厢顶棚，兀自想着心事，嬷嬷已经睡着了，抚摸着她的手也停下，四周只有车轮发出的声音，还有微弱的虫鸣。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艾林轻声问道。
　　赶车的巴特大叔说：“小姐，前面的路断了，有棵树倒下了，马车过不去。”
　　艾林跳下马车，和巴特大叔一起发愁地看着那棵拦路的大树，他们这一车人，老的老小的小，又没有趁手的工具，根本不可能徒手把树干从路中间挪开。
　　“要不……”巴特大叔犹豫了一下，“我年轻时走过这片树林，倒是有条小路能出去，但是……”
　　“是马车走不了吗？”艾林问到。
　　“巴特……”惊醒的奈瑞嬷嬷从车中探出头来，“你是说那条路吗？”
　　“是的，就是会经过‘那里’的路……”
　　艾林从这对老夫妻脸上看到了惊疑不定的神色，她问道：“那条路有什么问题？”
　　奈瑞嬷嬷犹豫了一会，说：“马车应该可以走，但是……那条路有些不好的传闻……”
　　“是‘林中仙女’啊。”
　　艾林想起来了，“林中仙女”是母亲小时候哄她睡觉的故事，传说在森林的深处住着一位力量强大的女巫，她的领地在黑色河流的源头，她会毫无缘由地作恶，诱惑走错路的猎人成为森林的养料，有时她又会好心地帮助迷路的旅人，指引他们走出危险的禁地，或者为她的信徒提供神秘的帮助，村民们尊称她为“林中仙女”，每年甚至有专门为她举办的祭祀节日。
　　“那都是传说故事罢了。”艾林笑着安抚着奈瑞嬷嬷，“我们要是不赶快走出森林，就要在这里过夜了，这样太不安全了。”
　　巴特大叔抬头看了看天色，想到夜晚森林隐藏的危险，他下定了决心：“好吧，不过是农夫们的怪谈罢了……我们就走那条小路。”
　　马车掉头，向密林中一条隐蔽的小路驶去，渐渐远离了主路。
　　这条小路倒是挺平整，宽度刚好可以容纳一架四轮马车通过，路面不知道被什么压得非常紧实，中间连一点草茎都看不到。
　　不知不觉，周围连虫鸣都越来越微弱了。
　　叽呀，叽呀……
　　车辙的响声越来越明显，在空旷的林中回荡。
　　太阳明明还没落下，阳光却好像被茂密的枝叶隔离在外，林中越发显得幽暗。
　　不安的气氛渐渐扩撒，巴特大叔不由自主地催促马儿加快脚步，好快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森林。
　　马儿也变得越来越不安，它们焦躁地喷着鼻息，只是屈服于车夫的鞭打才不情不愿的往前赶路。
　　终于，马儿的焦躁战胜了服从，无论巴特大叔再怎么挥舞马鞭也不愿意再往前一步，甚至开始摇头晃脑地反抗辔头和缰绳，巴特大叔只好焦头烂额地安抚着无缘无故受惊的马儿。
　　艾林随着剧烈颠簸的车厢一起晃动，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她忍无可忍地推开车门想要跳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迅捷的黑影从道路旁边的草丛中飞速掠过。
　　哗啦。
　　这实在诡异极了，无风的密林里，草叶屡屡摇动，发出阵阵轻响。
　　马匹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反抗，看起来不像平静下来，反而在瑟瑟发抖。
　　巴特大叔一把将艾林推进车厢，重重地把门甩上，颤抖着将烟杆横在胸前，大声吼道：“什么人！你不要装神弄鬼！快出来！”
　　哗啦。
　　草木摇动之声渐起，然而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幽暗的树林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逼近。
　　在哗哗作响的声音中，艾林听到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女声。
　　好像是叹息，又像在轻笑……
　　奇异的，艾林并不觉得害怕，一阵熟悉又亲切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
　　她透过车门的缝隙像远处看去，植物的枝叶投下了重重阴影，而在这些阴影之间，仿佛有什么在闪光。
　　那是，水面的波光吗？附近有条河吗？
　　她着迷地伸出双手，想要推开车门，向那波光粼粼的河流走去……
　　“啊！”巴特大叔发出一声惊叫。
　　艾林猛地收回双手，如梦初醒一般呆住了。
　　一道黑影从草丛里掠出，落在了马车前，把巴特大叔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只猫。
　　一只纯黑色的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介于小猫与成年猫之间的体型。
　　或许这么说很奇怪，但艾林觉得与其用“可爱”来形容它，不如用“矜持而尊贵”来形容更合适。它略有些傲慢地前足伸直蹲坐在地，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巴特大叔，然后慢悠悠地舔了舔前爪。
　　明明是用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小猫咪，但那浓重的存在感却令周围的气氛都发生了改变。
　　巴特大叔干巴巴地笑了起来：“只，只是猫罢了，刚刚的声音……”
　　黑猫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充满不屑的咕噜声。
　　艾林勇敢地推开车门，环顾着马车的四周，阴森的空气仿佛忽然褪去了，甚至连光线都变得稍微明亮了起来，绿意沉沉的森林看起来还有某种程度的宁静可爱。
　　那只黑猫竖起尾巴向艾林走了过去，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那是一对宛如上好的紫水晶般的眼珠，瞳孔缩成一条竖线，艾林从里面看出了一丝打量的意味。
　　黑猫轻巧地跃上马车，卧在车夫的座位旁，打了个哈欠。
　　“这可真是怪事。”巴特大叔喃喃说着，用一种坐在烧红的铁炉边的姿势赶起了马。
　　他们默契地忽略了那只神秘的黑猫。
　　接下来的旅程一片平静，马车安然无恙地驶出森林的一刻，黑猫从车上一跃而起，眨眼间便没入了车后的密林。
　　“或许是林中仙女的使者吧。”奈瑞嬷嬷小声说着，“真是多谢您的帮助了。”
　　艾林也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道谢的事，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谢谢。”
　　呵。
　　是风声吗……
　　马车越过一片平缓的丘陵，道路两边渐渐开始出现村庄与人烟。
　　这个帝国南疆的小小角落，土地广袤，人烟稀少，就是她作为卡斯特维奇女子爵的领地，也是她日后的家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