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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鹰眼首领种执念 激发斗志欲雪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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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鸟闭目修心理气,只觉体内有股清凉之气沿经脉游走,所行之处,宛如新生。不多时,凉气归心,睁开眼,身体轻快、精神舒爽。此乃内力有所增强之故,可知,首领所赐伤药并非凡品。阿鸟亦喜亦忧:鹰眼首领可能无缘无故杀掉一个人,却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误了半日,午后,阿鸟暂且把疑问抛到一边,与阿虫用黑泥糊面重新加入训练。与山林隐蔽训练前相比,显然又少了几个孩子。阿鸟提振精神,按教头们的指示行动,叫站就站、叫跑就跑,叫踩梅花桩立马一跃而上。与人搏击则拼尽全力,被打倒也不敢懈怠,立刻站起。即便一时没听清教头吩咐的任务,也立即看其他同伙如何动作,赶紧跟上,迅速而谨慎,唯恐行差踏错。
平日里,常有首领或教头不满的孩童,当着其他同伴的面毙命。一个多番跌下梅花桩的,被厉掌霹面,头凹脑陷、脑浆迸裂;一个实在疲惫赖在地上不起来的,被刀斧加身,皮肉翻开、鲜血喷溅;一个见同伴被杀惨状忍不住呕吐出来的,被喂食毒药,青面如鬼、一身黑泡……前一刻还是鲜活的生命,后一刻就成了悄无声息的死物。阿鸟总觉得,劈死的是她,砍死的是她,毒死的也是她,站着的自己只是出窍的神魂。这想法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所以,她虽然非常害怕去看那些瘆人的场面,可每次都忍不住斜过眼,想看看泥面下的五官,拼出的是不是自己的脸。而每一次,她都须极力克服恐惧,想尽办法抑制呕吐。所有教头中,青刺最为暴戾,“处理”掉的受训者最多,而呕吐最犯青刺的忌讳。
日复一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林中奔袭、拉弓射箭、飞镖投射、赤手搏斗、短兵相接、梅花步法……训练项目多种多样。无论多么疲惫,入夜后,半睡半醒之中,阿鸟总是噩梦连连。她的梦碎成一片一片,连不出完整情节。刀剑、鲜血、大火、哭嚎是梦中常客,大多数时候,她都梦见自己在混乱中狂奔、寻找着什么,有时也能梦见刘麻子、钱婆子狞笑的脸。近日,阿虫偶尔入梦。有一天,她梦见自己被杀了,杀她的人,先一看是带着鹰鼻银面具的首领,又一看成了青刺教头,再一看,变成阿虫拿短刃扎在她心口,随即就被夜间奔袭训练的号令惊醒了。
训练场上气氛日益剑拔弩张。死亡之剑悬在头顶,所有受训者的眼神中,要么充满越来越多的绝望,要么溢出越来越多的疯狂。
一个男孩在短兵相接训练中,被划伤脸,终于承受不住,扔了短刀,站在原地,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青刺上前,一掌拍碎他的天灵盖。“腻烦煞人!”青刺冰冷地说。那男孩天灵盖被拍碎后,脑袋凹陷一大块,仍直直站立,待青刺走出十几步远,才直挺挺倒地。阿鸟恐惧到第一次没产生反胃感。
阿鸟觉得,自己也要疯了。阿虫看她的眼神越发像是看猎物,冒红光。自己死在阿虫手里时,会什么样呢?即使痛苦如万箭穿心、孤独如幽魂野鬼,也想活着啊。可是,训练中勉强不出大错的自己,在受训同伴中中等水平都算不上。自己与阿虫对决何来胜算?即便有胜算,自己下得了手杀人吗?反复问了自己许多次,阿鸟绝望地发现,答案从来都是:不能。
在与疲惫和绝望两“姐妹”的持续对抗中,时间倏忽而过,转眼距生死大考核仅余一个月。
当日夜间,有白衣使者飘然而至,以黑布蒙上阿鸟双眼,带她去见首领。白衣使者好厉害的轻功,脚速飞快,阿鸟耳后生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停在无风处。摘掉黑布,阿鸟发现已经来到一个宽敞的山洞。洞内烛火幽暗,首领斜倚在一块大青石上,依旧戴着面具,只露出鹰一般的眼睛,格外明亮。似乎在他的注视下,没人可以隐藏内心秘密。
白衣使者报告:“阿鸟已带到。”便退出洞外。
阿鸟于洞中央垂手肃立,等待首领指示。岂料首领倚着青石一动未动,凝视阿鸟。半晌,洞中二人皆如泥塑。
到底是阿鸟沉不住气,紧张等待了一炷香的时间,见仍没动静,便按捺不住,慢慢抬头向首领看去,一下对上了首领审视的眼神。首领的双眸明亮到摄人心魄。阿鸟既觉得那双眼压迫感十足,逼得人想回避;又觉得眼神深邃,极富魅力,让人不愿移开视线。十分矛盾。她强自硬撑着,坚持对视,倔强地不先开口,心中暗忖:“有一对如星子般明亮眼睛的人,怎会那般狠辣、草菅人命?何况,是我们小孩子的命。”
首领则暗道:将门虎女,果然够胆。还从没有哪个受训者敢这样与他对视。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首领问:“你和阿虫,谁能活下来?”声音威严。
阿鸟万没想到,首领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她低头想了半天,不知如何作答,首领才能满意,便顺从内心真实感受说道:“阿虫。”
首领说:“哼!没出息!你可知,你已死过一次了?”
阿鸟答:“知道。谢首领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首领猛坐直身子,突然厉喝:“既然知恩,怎么还敢死?!浪费我探丸门起死回生密药!”
这一喝震耳欲聋,阿鸟腿软,险些跪倒在地。却一个趔趄,咬牙强撑住了。爹爹曾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娘亲曾说“巾帼不必让须眉”,什么时候,都不可忘记爹娘的教诲。
阿鸟奓着胆子说:“敢问首领,为何救我?”
首领鹰眼精光乍现,心中生出几分欣赏。原来,首领适才一喝,加入了两成内力,即便是大人,心志不坚者也容易被震得心神涣散。他想:“此女年方九岁,平日里看着胆子并不大,甚至有几分柔弱,不想心志竟如此坚定,还敢质问我。若好好栽培,日后可堪大用。只是,她的身世……来日如何待她,还须再好好思量思量。”
首领默了一阵后,说:“因为,你在这批人中最强。”
阿鸟十分惊讶,“这、怎么可能?”她自知敌不过阿虫,而一些同伴比阿虫还强。
“隐蔽任务,最后,是我亲自出马,找到了你。”
“我、我不记得了。”
“你想死?”
“是……那时是。”阿鸟想,首领虽残暴,却神通广大,居然连她想死都知道。
“你觉得我有神通?”
“是。有大神通。”
“说穿了没什么。”
“请首领赐教。”
“四个字,‘天人合一’。别人都求生,惟有你心成死灰。心死即身死,他人当然视你为死物,与风雨草芥并无不同。”
阿鸟一点即透,瞬间想通其中关节,且思悟更深:她并不是第二日夕阳西下时分才在雨中突然想死。其实,从第一日开始隐蔽,她便一直面朝东方、面朝家的方向,想念着爹娘和哥哥,下意识里向死之心已存。心中所想,即为所见。她见到的泥土、草叶,都成了日思夜想的爹娘和哥哥。她要死去,是为了与爹娘和哥哥相依相伴。爹娘和哥哥是泥土、草叶,那她也便也了泥土、草叶。心无外物、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使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天地万物便皆成为她的屏障,教头们才难以发现自己。
随即,阿鸟又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娘曾经为了不让她和哥哥祸害莲池里的青蛙,给他们讲过“天人合一”,可惜那时她太小,听了个似懂非懂,转头便忘了。如今亲身吃了苦,才弄通这道理。
阿鸟当即抱拳:“明白了,不是我强,凑巧而已。谢首领赐教!”
“凑巧也算你的机缘。不过‘天人合一’之法要想用起来游刃有余,还须勤加练习。”首领话锋一转,问:“现在不想死了?”
“不想了。”阿鸟摇头。
“为什么?”
“神叫我活着。”
“神叫你活着?如果没有神,你还想不想活?”
“……不知道。”
“探丸门中人,不可以不知道。每个人都必须清楚地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
“听从神的旨意而活,为什么不可以?不都一样是要活下去吗?”
“不,不一样。如果你领会错了神的旨意呢?如果神的旨意是让你活、而你却放弃了呢?可信念是你自己给自己的,不会让你误解。”
阿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那,您的信念是什么?”
“壮大探丸门。”
“如果做不到呢?”
“做不到,就继续做,直到做到为止。”
“为什么门中每个人一定要有信念?”
“执行任务时,你会感到疲惫、厌倦,有时会感到恐惧。如果没有信念,你会很容易想到‘死’、想到‘解脱’,那你就真的会很快死掉,因为我们的任务往往就在生死一念间。可有了信念,你就会无比坚定地完成任务、活下去。即使神要收你,你也不会去。”
“那,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信念?”
“这要问你自己的心。”
阿鸟不明白。看着她迷惑的样子,首领站起来,在山洞中来回走了几趟,转身用力握住阿鸟瘦弱的双肩,对着她一字一句大声说:“信念,是让你为之疯狂的东西!是让你日思夜想、天天梦见的东西!是可以让你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东西!是可以让你打败阿虫的东西!你问问自己,你的心中,有没有这样的东西?”
“日思夜想、天天梦见”八个字,如重拳击中了她。怎么没有?她的梦总是红的。亲人的血啊,红得刺眼、红得锥心。小仆阿努带她从血洗的家中逃出来,躲在苍旻神庙时,悲痛地对着神像吼:“你算什么神?你枉为信民的守护神,你瞎了眼啦!让哪个猪狗不如的,坑害了我们的好将军!”她刻骨铭心,一字不漏记到今日。因此,她知道,有人害了她的爹爹、害了她们全家!这件事,她从没忘记,只是不敢记起。
她想知道仇人是谁!她想报仇!以前没想,是因为不知能在世上活几日,不敢奢求。如今,首领的激情富有感染力,勾起她心底最深的伤痛,也激荡了她复仇的热血。这是她第一次正视自己要报仇的想法。因此,她迎向首领鹰般锐利的目光,坚定地说:“有!我有!”
首领说:“好!我不会问你那是什么。你只需知道,有了信念,就能打败一切困难。”
阿鸟眼中燃起火苗,问:“打败一切困难?”
“对!”
“也能打败阿虫?”复仇的信念,让阿鸟渴望活下去。要活下去,首先要打败阿虫。
“上天入地都能!何况一个阿虫?”首领盯着她的眼睛,说得十分笃定。
“可我技艺终归不及阿虫。”
“只要你有活下去的信念,你就能想出活下去的办法。以弱胜强从来就不是稀罕事。”
看着阿鸟离开的背影,首领若有所思,适才表现出的激情消褪得无影无踪。他不知自己临时起意,给阿鸟——即车雪婵复仇的希望,让她燃起斗志,是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就在阿鸟来山洞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很可能会杀了她。
大青石后面的洞壁上开了一道暗门,闪出一红衣女子,脆生生地娇笑,“这孩子,我喜欢得紧,我要了!先说定,莫分给别人。”
首领说:“红刺……我还没决定。”
红刺笑得花枝乱颤,“别蒙我啦!你已经想定了不杀她。”
首领说:“原以为她活着和死了没差别,有个躯壳捏在手里就成。”
红刺说:“如今看来,倒不一样了。”
首领说:“活着,对她,并不见得是好事。”
红刺说:“对咱们却是好事。”
首领说:“在山林中完美地隐蔽,已让我吃惊不小。虽是误打误撞,也须悟性超常。今日更令我刮目相看。怎知将来不会生祸端?”
红刺说:“一个小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况且,你又给她种下执念。简直太高明了!若一直为我们所用,这执念就是她生的勇气;若有朝一日与我们为敌,这执念就是废掉她的利器。还有什么可担心?”
“是啊,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首领这样说,心中却另有所想:关键时刻能保持心志坚定者万中可挑一人。可她在一心要复仇时、在谈起要打败阿虫时,尽管意愿极强烈,身上却显不出丝毫杀气。能做到这一点的,皆是豪侠大能,天下能有几人?这才让我动了惜才之心,妄想炼就一个身无杀气的绝妙大杀器。然世事多变,今日虽预先设下罗网,也难保将来不会徒增变数。可这般上上之品千载难逢,杀掉,岂非暴殄天物?况且,她的身世,也可能是颗派得上用场的棋子。
红刺又说:“日后多留心便是。在咱们手底下,能翻出浪花的还没生出娘胎呢。”
首领冷眼扫了下红刺,“你说得都对。以后,在你面前,我说话真应小心些了。你这细作本事,又见精进啊!”
红刺心中一惊,后悔自己嘴快卖乖:近日立了几件功,便有些得意忘形了。“鹰阎王”岂是她可以抢白的?她立即收敛肃容道:“首领,红刺造次了!绝无下次!”
首领继而微笑道:“与你说笑而已。”红刺尴尬地陪着笑,背后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