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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夜 ...

  •   长夜漫漫兮,算未比愁肠。
      梁州哀彻兮,调柱弦未央。
      梨雪飘泪兮,残露泣丁香。
      迢迢恨水兮,沧波瘗情殇。

      夜半,数点雨声淅沥,打在窗上有如瑶佩流空,繁繁密密,不吵耳,却是烦人。
      又或许,烦的不是雨,而是心。
      幸村稍稍翻了个身,侧耳倾听,只隐约分辨出隔壁丸井沉沉的呼吸,再无动静。
      ——怎地雅治和比吕生还未回来?
      若说平日仁王行踪不定,隔三岔五闹一次失踪也属正常,而柳生在踯躅镇的一所私塾里教书,有时也会被哪户人家请去酬谢一番,可今日二人的迟迟未归,却让幸村无端地惴惴不安。
      罢了,横竖睡不着,不如出去看看,不定二人在宴席中途已经归来了呢。
      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了件单衣,推开门,零星丝雨斜打在身上,稍着微微的寒。烟雨朦胧,园内花草在这天赐的清沐里静静歇憩,安谧如创世之初。
      此情此景,不由让他想到八年前,一个相似而又不尽相同的夜。
      那个夜,也如这般,被霡霂润得湿透却不潮重,幸村辗转反侧,有意无意地瞟了眼窗外。
      他,居然还在那。
      他,果然还在那。
      玄衣浸了水,紧紧贴在结实健壮的身板上,背脊挺得笔直,稚气未褪却已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昂着。
      真是,明明是求人,姿态还放得那么高。
      幸村在心里暗暗苦笑,转又细细打量那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地少年。
      算来,他如此跪着,也有七天了。
      七天,滴水未进,任何人都会不支虚脱的,武功再高强也无济于事,因为能与生命的底线顽强奋斗的,只有人类最原始、最坚强、也是最脆弱的东西——意志。
      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个驱使他前来,支撑他下跪的理由。
      抑或,他只是,很认真而已?
      认真地渴望,认真地祈求,认真地用完自己最后一分气力,以求无怨无悔?
      那他当真是个痴儿,认真的痴儿,单纯的痴儿,天真的痴儿,很笨、又很可爱的痴儿。
      长叹一声,幸村转身拾了把油纸伞,下得楼去。
      “呐,不介意的话,进去说话吧。”
      纸伞遮蔽住少年头顶的穹隆,一小方无雨的天地里,幸村看到男孩惊诧抬头,嘴唇冻得发紫,僵硬的面部肌肉仿佛忘却了如何牵扯出表情,只那么呆呆看着他。
      良久,才听一句沙哑地低喃:“初次见面,我叫真田……”
      话音未落,人却一下子瘫倒在地,怕是太乏了,以致一寻到个安心的所在,便沉沉睡去。
      幸村好气又好笑地盯着那睡时也不松开的眉头——这节骨眼了还想着要作自我介绍,真是个……
      认真到让人讨厌又喜欢的小子啊……
      多年后的如今,重遇这连绵细雨,幸村不禁思忖:若是那日未曾迈出轻率的一步,自己,又当是什么样子呢?
      算了,都是过去事,想也无用。嘲讽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怀,幸村紧紧衣领,正欲向仁王的房间走去,却见一个玄剑山庄弟子模样的少年急急向自己跑来。
      “幸村阁下,幸村阁下,大事不好了!”
      幸村诧异:“怎么了?”
      少年奔至他身前,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庄、庄主和庄主夫人,突、突然病发了!”
      病发?幸村眼眸一紧,当即携了少年向真田夫妇住所掠去。情急之下,也不曾多想,为何这无名弟子能够出入玄剑山庄庄主的居所,又对自己的住处了如指掌……

      来到门口,却听内无声息,未关紧的门扉吱呀呜咽。
      幸村放下少年,走上前,试探地轻唤道:“庄主?夫人?在下幸村精市,听说二位……”
      不对!
      无论二人如何熟睡,都不应任门虚掩,更罔论察觉不到有两个人站在门外。
      而如若是病发,又怎会一点声响也无?
      幸村陡然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及礼数,急急上前,指尖凝力,深提一口气,直闯入内。
      黑暗阴悒地展开枝蔓,遮蔽了视线,好在幸村眼力甚佳,暗处仍可勉强视物,但比视觉更先传递信息的,是敏锐的嗅觉。
      更何况,这味道,他一生也忘不掉。
      那腥甜的,妖娆的,魅惑的,令人作呕的,令人战栗的。
      每一分,都如同一条灵活冰滑的蛇钻进他体内,用尖锐剧毒的牙齿,狠狠钳住每一寸□□,唤醒在骨髓里沉寂的恐惧,被深深埋葬的记忆叫嚣着、沸腾着、挣扎着、似冤魂,从土壤里奋力伸出一只只青白的手臂……
      ——“本来只是小小试探你一下,没想到,居然是个这么能干的孩子啊。”
      ——“怎么样?跟了我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了,对吧?”
      ——“不愿意?你看清楚了,你面前的这个支离破碎的女人,是谁?”
      ——“是你的母亲,对吧?”
      ——“是你,亲手杀死的母亲。”
      不,不,要离开,在自己失控之前,赶快离开……
      僵硬的双腿踉跄地后退,刹那间狂风呼啸,雷电轰鸣,生生将昏暗的天地撕扯出一道白昼,没有色彩,没有阴霾,只是惨淡的明亮。
      亮光中,一道黑色晃过他的眼睛,定睛,却见是个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大敞的房栊上,漆黑如墨的面具额角,以极精秀的工笔,阴刻“炱醊”字。
      稚气而纯真的面庞霎时闪过脑海,轻栊慢捻,稍稍收住狂乱波动的心神。
      呼之欲出的名字僵在嘴边,却见少年突地决绝一回头,纯黑的衣裳翻飞间便沉进了霭霭夜幕,茫茫烟雨之中。
      几乎想也未想,幸村一展身形,紧随其后飞掠而出,惊恐和欣喜在他久未动情地胸腔里沸腾喧闹,似乎要将整个人劈裂成两半,中间空洞黑暗,留予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无奈。

      专职打扫真田夫妇居所的老王被连绵不绝地雨声吵得躁了,一骨碌爬起来去上茅房,却在路上瞟见庄主房间的门竟是大敞着,心道庄主和夫人怕是累了,忘记关门。再一思忖,想这雨若是飘进屋里,染得一室潮气,对二人的身体不好,便颤颤巍巍走过去,拉回门时习惯性地眯着眼睛朝室内观望了一下,昏暗中,却见红艳艳一洼,自寝房的帐子下漫出来,一点点,无声无息、染了他满目猩红……
      年幼的孙女醒来不见爷爷,懵懵懂懂走过来,揉着惺忪睡眼。
      “爷爷,怎么了,这里不是……”
      困倦的奶娃腔突然被凭空切断,半响,一声凄厉的惨叫,孤独地响彻阴郁天穹。

      一路狂奔,雨几乎来不及沾湿衣袂,便被甩在了身后。
      突然,毫无预兆地,前方的少年猛然停下脚步。
      幸村凭空旋身,轻盈落地,四顾观望,才发觉竟是到了白日和真田比武的后山树林。
      只是雨打萍碎,枝丫上仅余繁密的叶子婆娑作响,再无纷纷绕绕的锦簇红英。
      他轻轻盍上双眼,复又睁开,低声道:“是……椎太吗?”
      少年的背脊蓦然一震,顿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抬手,一分分,掀起墨黑的面具。其下,却是张清秀而未褪稚气的脸庞,头顶一小撮头发向上卷翘着,颊上两驼红晕即便在黯淡雨夜中也明显可辨。
      刹那,幸村不知是喜是悲,万般情愫涌上心头,喷薄欲出,逼迫得他稍稍昂起头,须臾,方哑声道:“你……还活着呢……”
      “……嗯……”椎太低声回应,阴影伸出纤长的触手将他拢在怀里,遮掩了他的表情。
      明知故问。幸村勾起苦涩的弧度:“还是……没能逃出去吗?”
      “不是。”豁地抬头,清澈的眸子蒙上一层红,有如熄不灭的烈烈狱火。
      ——“放心,我会跟上来的。”
      椎太微微垂下眼,睫毛呼扇着好似被捆缚的蝶,挣扎得很痛苦,很绝望,又很倔强。那日,熊熊烈火将满天星斗烧得黯然失色,厮杀声混着噼里啪啦的燃着声在耳边彷徨吵闹,天地殷红,一分分吞没那些黑色的梦寐,只有一抹清蓝如水,上下旋舞,傲然凌于火舌之上,仿若神明下凡。
      突听耳边有人低语,原是他传音入密:“你先走。”
      “放心,我会跟上来的。”
      他从未听过幸村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说话,心中无端一暖,双手紧紧攥拳,一跺脚,决绝飞奔而去。
      他深信,幸村承诺了,那么温柔地承诺了,便一定会办到的。
      他深深,自心底,如此相信。
      “我回去了,因为你没有跟上来。”
      一字一字,仿佛滴着血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插入心窝。
      幸村眼里一亮一暗,最终竟是泛起了笑意,笑得很辛苦,很悲伤。
      他终于明白当时不竭倒地的刹那,那个人会用怜悯而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原来,在那个人眼里,他们精心策划的逃亡,只不过是场拙劣的木偶戏,等木偶师玩腻了,随意一挥手,台上便只剩些拴着引线的断臂残肢。
      谁都逃不掉,椎太是,他也是。
      “……是吗……对不起,失言了。”幸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淡地问道,“这次,是来杀我的吗?”
      “不是。首要任务是解决玄剑山庄庄主和其夫人,其次,才是对付你。”椎太脸上浮现出杀手才有的冰霜冷峻,缓缓抽出腰间佩剑,“永夜阁的规矩你当是知道的,此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幸村瞳孔慢慢收缩,恍惚间,骤雨初歇的晴午,他面对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粉嫩男孩,冷冷说道:“永夜阁的规矩其一,二人交手,一死方休。”
      缘起缘灭,弹指一线间,人非故人,何以重雨烟?
      寒光斗丈,别恨无情剑,血溅缁尘,滴滴是呜咽。

      雨,下得紧了,密了,噼噼啪啪打在地上,如同一支支决绝的羽箭,让人毫无躲避的罅隙,直被淋得,遍体鳞伤。
      真田掀开帘箔,踏着血,一步步,走向床前。
      自始至终,他的步子迈得很稳,背也挺得很直,墨色的眸子定定看着榻上,雨水自发鬓上滴落,淌进眼里,模糊红艳一片,仿佛记忆里,那开遍了整个河畔的曼珠沙华。
      那是父母还康健时,一家人为数不多的出游。风起花曳,纤细朱瓣好似噙满了鲜血,舞得优雅而鬼魅。
      到如今,却见二人依偎如故,仿不过浅浅入眠,只是那齐齐被利刃切断的脖颈上,再寻不到昔日或严肃或慈爱的笑靥。曾经宽大而温暖的胸膛被定格在某个瞬间,忘记了起伏,如若冻土,其间破裂一点,开出两朵赤焰陀罗,绽放着死亡的盛大与娇艳。
      他就如此,怔怔站在榻旁,似是须臾,又同经年。
      门外,柳静静立在门畔,不发一言。
      纷纷赶来的众人都被眼前的惨状震惊非常,年纪最小的太一死死咬住战栗的唇,亚久津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
      “想哭就放出声来,看着让人难受!”低语的声音依旧冷冰,半点没有安慰人的样子。
      太一将头埋进他的衣摆,拼命摇头——这不知停歇的雨声,已经够聒噪的了……
      终于,真田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瞳空洞凄茫,却没有溃散最后一分光亮。
      “莲二。”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镇定得让人有些害怕。
      柳会意点点头,转身向众人说道:“庄主和夫人惨遭不测,玄剑山庄当竭力缉拿凶手,恐是无暇顾及各位,失礼之处,还望诸位多加海涵。”
      梶本同若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道了句告辞,便抽身离去——人在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此次玄剑山庄庄主被害,少庄主羽翼未丰,玄剑在江湖中一言九鼎的地位不再确凿,无论那刺杀者是谁,单从他可以在庄内避人耳目,来去无踪,且一举得手来看,便必非小人物,而其背后,又当还有个更大的阴谋,而这日后,也定是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腥风血雨!
      佐伯抱拳一敬,张口欲说些什么,终是眼神一黯,低低道:“六角门就此别过,少庄主……节哀顺变。”
      葵虽心中悲愤交加,但也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含恨咬牙,随佐伯走出两步,又回头扬声道:“若有希望六角门出力之处,无需客气,我自当尽力!”
      千石一拂华袖,向来轻佻的眼梢凝了分看不透的沉重,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对亚久津道:“走吧。”
      “不用你来命令老子!”跋扈不减,亚久津猛地出手点了太一睡穴,一把将他横抱起来,扬长而去。
      转眼,只剩下真田、柳,和满屋血腥。
      “我去找人收拾庄主和夫人的遗骸,老夫人睡得很沉,明日再将此事……”
      “莲二。”真田低低唤道,声音里竟有丝颤抖,柳顿住脚步,他知道真田要说什么,率先抢道:“你太累了,早些去休息……”
      “你看见……幸村了吗?”
      雷动九天,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每一丝,都是重霄之上的孤寒。
      柳深深看了真田一眼,哑声道:“你累了……”
      “你看见他了吗?”
      嘶哑低沉的声音徘徊在雨幕中,有如野兽绝望的咆哮。
      “或许……他去找仁王和柳生了……”柳转身回来,拍拍真田的肩膀,“不要想太多,毕竟丸井也……”
      “你,认得这个吗?”真田抬手,掌心上被指甲嵌出洇血的红印,其上,是两瓣染血残花。
      在这落英凋尽的暮春,只有一个地方,还寻得到些许未谢的余红。
      而能驱使这娇柔残英作伤人利器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一人。
      一分分收紧指骨,嘎吱作响间,细细粉末自缝间泄露,作尘、作泥、作怨、作恨!
      “弦一郎!”柳一步拦住他去路,“不要冲动行事!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你让开!”
      一字一顿,如同符咒,将柳生生钉在当场,动弹不得。
      “我,亦不信是他。”
      “所以,我要找到他。”
      “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不是他!”
      冷冷话音未散,人已不在。萧萧易水彻寒,伤情亦然。

      血,滴滴下落,在积水中化开,丝丝缕缕,让人想起沉沉暮霭之上,翻腾变幻的火烧浮云。
      “果然还是……”浦山将三尺青锋插入泥地,勉力支撑自己不倒,衣衫破碎,裂口处道道殷红,伤得不深,却是好生狼狈,抬头看看毫发无损的对手,摇头苦笑,终按捺不住心头绞痛,“哇”地喷了口血,紫黑颜色,原为上次出任务内伤未愈留下的淤血。
      定定注视着面前的人,那被雨水润湿的蓝发流瀑般垂下,青衫翻飞,仿是滚滚红尘万丈也沾不及他的衣袂,清澈的眸子似是高远过那朗朗青冥。
      早该知道的,面对曾经是永夜阁四大护法之一的他,自己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自己只不过,只不过是个喜欢跟在他身后,怀着对神祗般的崇敬与向往,痴痴追逐的毛孩。
      一直,都知道的。
      但还是斗胆向那个人提出担任这次的任务,不为其他,只是,想再同很多年很多年前一样,用憧憬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呵,到底还是……”浦山摇摇晃晃站起身,脸上红晕一点点褪去,余留一片无血煞白。
      幸村眼见不对,一步上前扶他坐下,右掌按上后脊,却惊觉那本应被他打通的内息竟是毫无章法地在浦山体内横冲直撞,似是头被激怒的狂兽,要将这身体生生从内撕裂扯碎!
      “‘空尘絮’?”幸村心一沉,手竟有些把持不住地颤抖。
      浦山反倒坦然一笑:“不是你教我的吗?二人交手,一死……方休……”
      “别说了!”
      “你……说得对……死,方是休……”
      “呐,让我……休息一下吧……我好累……‘逝’哥哥……”
      幸村陡地一震,疯狂的雨丝蒙了眼,茫茫天地相接,罅隙间纷扰喧嚣奔涌后退,层层尘埃消散翩跹,直露出某幅陈腐了边角的丹青,稚嫩的男孩脸上红霞艳艳,怯怯地低语。
      “呐,我可不可以不叫你四护法?”
      “那就叫我‘今逝’。”略大些的少年冷冷回道,“那是我的代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男孩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我可不可以……叫你‘逝’哥哥?”
      少年一怔,有点苦笑不得,随即板起面孔,依旧是冷淡的腔调。
      “随你便。”
      怀中忽然没了重量,低头一看,掌中只剩件漆黑残破的衣裳,和一副墨色面具。
      手指轻轻摩挲着面具上凹陷下去的文字,炱醊炱醊,酒酹缁尘,焚火烧尽,清风难追,到头终是,镜花水月,散散零絮,空无依,空无忆,空无记,空无祭。
      细细折好手中衣物,放进怀里,却听枝叶悉嗦,警觉回首,湿透的玄衣黑得愈发凝重,天神工笔雕刻出的面容是熟悉而陌生的冷峻,精石般的瞳里覆了层薄红血光,隐隐闪现那透彻清澄的执,一如往昔。

      真田暗暗握紧腰间长剑,喘息难停,几乎有一刹那要脱口而出:“你怎在这?有没有受伤?”
      然而深深吸气,寒意直沉入丹田,再开口,却是冰冷如霜:“是不是你?”
      幸村缓缓直起身,聪明如他,何尝不知如此重要的暗杀计划,那个人根本不可能只派浦山一人,暗中定是有人布置好了一切,杀庄主夫妇于无形,逼浦山自尽而不觉,再将种种罪名嫁祸于他,此后他幸村精市若苟活于世,却是不容于天理,不容于道义,不容于法,亦不容于情!
      当然,现在真田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他不会当面质问,给他留有否认的余地;然而他又何尝有后路?仁王、柳生定是在那人手上,恐怕丸井也……
      况且伪造证据何其容易?现在的一口否决,只不过暂缓了那颗怀疑的种子发芽的日子,但光阴荏苒,阴暗的苗一旦种下,便会滋长、蔓延、蓬勃,终逃不脱,刀兵相见。
      还真是那人的作风,并不封死猎物所有的出口,而是让他们看到一丝柳暗花明的转机,却在绕过山崖的刹那一脚踏空,跌入万丈谷底,永劫不复!
      绝对的山穷水尽只会激发玉石俱焚的决绝斗志,真正残酷的,是在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到达彼岸时,才发现那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坟地。
      真田见他不答,紧逼一步上前,沉声喝道:“说!是不是你?”
      幸村蓦地抬头,正视他的眼睛,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幽幽彷徨于苍茫天地。
      “呐,我说不是的话,你会相信吗?”
      真田一顿,肯定地答复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僵在唇边,如何也说不出。
      明明只有一个字。
      为何,便如此难?
      难的,是说?是做?还是,信?
      一字而已,一字何难?难在一生,仅此一字,矢志不渝!
      唇齿蠕动,但听风卷新叶,枝杈哽噎,雨打泥泞,滴滴不断,戚戚长叹。
      闪鸣交加,忽有一声清淡笑语,仿携了那早已归去的杨柳风,重回天地。
      “呵呵,骗你的。”
      “是我。”
      看着对面青年骇然睁大的双眸,刹那间,幸村突地抑制不住,唇线上扬,雨水润在舌尖,苦涩泛滥成灾。
      是吾笑雨滂沱,还是天笑吾泪多?

      弹指发力,方才浦山插入地面的三尺青锋应声落入掌心,柄上已没了前任主人的余温,雨水沁寒,一分分渗到骨子里。
      “为什么?”夜风挟来低哑到不成声的问句,无调无情,只是垂死的温暖在铺天盖地的冰封中,作着最后的挣扎。
      手腕一斗,寒芒吞吐交织,煞人眼花,幸村淡淡看了眼将手扣在剑簧上却无动作的真田,湛蓝的眸子噙着似有既无的笑意。
      “这答案,待我输了再给你作赔礼。”话语泠泠未落,却见青光一挑,霎时卷起道飓风,掀起泥泞中无数断枝残英,直扑而来!
      真田目色一沉,墨色瞳中瞬息似有怒涛翻涌呼啸,顷刻平息,却有什么,永远地覆灭了、破碎了、不复存在,仿佛从来,就不曾在过。
      “哐!”但见他左手挥袖一挡,周身如有灼灼烈焰护体,那碎瓣残枝转眼便消作缕缕青烟,袅袅弥散在繁密雨帘中。
      幸村却不给他休息,俄而已欺到他身后,冷锋堪堪停在后颈一寸有余,斗听真田一声怒吼,犹如龙啸九天,下一刻黯淡淫雨陡然齐齐散撤,光华爆涨,直将幸村逼得急急后掠,舞剑若织绡,仍挡不住一分凌厉滚热的剑气沉虚而入,正正贯穿他的左肩!
      “侵略如火?”幸村踉跄退了几步,肩上血流如注,伤口处皮肉外翻焦黑,竟是杂有灼伤!
      如是方才闪得稍不及时,这洞,怕是就开在心口了吧?
      他,当真,是要杀了自己。
      是了,父母被害,此等血海深仇,岂有不报之理?
      只怕如果就这般一剑了断,还算便宜了自己。
      想及此,幸村陡觉一股悲怆之情喷薄激荡,哀到极处,又有些想笑,笑自己如此娇柔做作,这种种却不都是自己的选择?晓之以理,心甘情愿,那这哀为何?伤为何?这几乎绞碎五脏六腑,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痛,又为何?
      不为何……
      只为自己,太认真,认真地沉溺在欢欣水月中,以致忘却了,岸边人仅需轻轻一拨,水漾月碎,余己一身狼狈,狼狈惹人哂,又奈何,寂寞无人见。
      突然“哇”地吐了满襟鲜血,一丝丝温暖着冰冷的胸膛。
      到底,惟有自己,才能解那深入心肺的寒毒!
      真田冷冷看着他,不趁人之危,是他的原则,亦是一种高傲,一分不屑。
      幸村勉力整好身形,深提一口气,纵身跃上枝干,蓄势待发。
      树下真田亦是摆好架势,一丝不苟,毫无破绽。
      ——既然正面决斗是你的坚持,那么最后一次,就让我,按你的话说……
      ——“堂堂正正”地死在玄煌剑下吧。
      扬眉一笑,枝杈摇晃间,蓝衣已同羽矢直刺而下!
      刹那,雷霆万钧,千壑轰鸣,有如一尾青蛟扶摇直上九重宫阙,声声怒号响彻神州大地,山海百川!
      久久,不曾息。
      待得寒声碎碎,方觉骤雨初歇,月澹澹,金波淡,晶晶坠上那一片如洗黛蓝。
      滴、嗒、滴、嗒……
      绯红的露,沿着漆黑胜夜的利锋,缓缓流淌、下坠,碎在清澈的洼里,打破里面的白玉盘子,縠纹荡漾,遂又平静,破镜重圆,完好如初,只多了抹淡淡殷红。
      滴、嗒、滴、嗒……
      又有什么,连绵不断地坠落而下,却是透明,晶莹,仿佛刚刚停息的雨。
      “为什么?”
      颤抖的话语不成调、不成音,含在喉头,哽咽、无言。
      幸村缓缓抬起头,左胸口火辣辣地烧灼,又冷冰冰地战栗,呼吸有些费力,又或许是自己,太无力。
      视野朦胧中,看到一个脸庞,近在咫尺,泪流满面。
      ——喂……受伤的……是我才对吧……
      ——为什么……你却难过得……像个被欺负的孩子?
      ——还是……你也伤得……很重很重……
      ——你的心……也在流血……很多……很多
      苍白的手搭上剑锋,使尽全身气力,一分分,将它从体内,拔出来,直至最后,狠力一抽,猩红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溅了真田满身、满脸、满眼……
      “啊!!!!!!!!!”
      玄衣翻飞,青年如发狂的野兽般飞奔而去,留下一声哭啸,肝胆俱裂,回荡在林木间,引起阵阵枝叶婆娑,仿若共鸣的啜泣,经久绵长……
      幸村无力地瘫在地上,鼻息里尽是雨后泥土草木的清香,不时有零星几片新叶翩跹而下,红英,却已是落尽。
      耳边遥遥传来几声鸟鸣,很轻,很脆,似乎,很快乐的样子……
      夜,怕是快尽了吧?
      但眼前,怎地愈发暗淡了?
      恐是,乏了吧?
      轻轻盍上沉重的眼睑,黑暗降临的瞬息,无数色彩倏尔窜至眼前,金銮飞檐之上,有个顽童倔犟地不要下来;郁郁森林之中,有个男孩吓得不敢前行;烟雨蒙蒙淅沥,有个少年惊诧抬头,沙哑着嗓子说:“初次见面,我叫真田……”
      而后,流彩失色,万物归寂。
      又是个漫漫长夜,即将来临。

      匆匆春去无寻,但余痴鸟啼泪清。百花残尽,飞絮不归,风月伶俜。朱染青锋,落红无情,片片还记。霏霏朝雨浥尘,断鸿催倦,悄无息、夜长静。
      黯黯蝶梦惊断,更那堪、星霜渚寒!死生契阔,人间离别,犹道初见。鹈鴂声切,芳菲总歇,肠断未觉。又何时,再持绿蚁新醅,共笑流年?
      ——《水龙吟》

      眼见天际泛白,拂晓将至,柳等得焦灼难耐,正要去寻人,远远见一身影踉跄而来。
      “弦一郎!”开口急呼,却在迎上前去的瞬间倒吸一口冷气:但看真田双目无焦,仿佛失了神志,衣衫尽湿,有未干的雨,亦有未透的血。
      这、这还是那傲然负手,森然独立,孤自撑起一方苍旻的真田弦一郎?
      “发生了什么事?”柳一把扶住几将要倒的青年,“精市呢?你找到他了吗?”
      连声追问,他心里,却清明如镜,只自己虚伪地掩了层幛,不愿揭,不敢揭。
      “精市……精市……”真田喃喃低语,黯淡无光的瞳仁随着一声声呼唤,蓦地涨起骇人的光亮。
      “我、杀、了、他……”真田抬头,看了眼僵在原地的柳,猛地甩开他搀扶的手,一步步,挺直脊背,稳稳前行……
      柳微微睁眼,低首看着空空掌心,本道浮世红尘他早已看破,孤身飘摇在这青山绿水之间,观众生百态、春去秋来、悲欢离合,但求一杯青梅煮酒,超世淡薄。
      今才知,原在这纷纷攘攘的尘俗间,自己也是,也曾,想抓住什么,可惜悟得太晚,而水,又逝得太快。
      澄明不染烟尘的眸子似在瞬间燃起一点光火,又在顷刻,黯然寂灭。
      “少、少庄主、柳公子!大事不好了!”
      “老夫人她、她出事了!”

      “祖母!”真田也顾不得请安,一个纵身急掠入老夫人就寝的内阁,却见老人呆呆坐在椅上,银发蓬乱,怀里抱着两个包裹,轻轻拍着,口中喃喃低语着什么,状似疯癫。
      “老夫人,失礼了。”柳紧随入内,见状当即双指一并,点了老人睡穴,自她怀中取出那两包裹,帆布竟是未系,稍一抖动,骨碌碌滚落而出的,却是两个人头!
      昨夜被人切去的,真田夫妇的人头!
      追着赶来的小弟子见到此幕,一声惨叫哑在喉咙里,双目圆瞪,惊恐万分地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柳紧张地看向真田,生怕他受不住打击,谁知真田竟无半分惊诧,只定定看了那两颗头颅片刻,墨色眸子似两潭三千深水,幽幽暗暗,直望不见底。
      半响,那弟子才挣扎着发出声来,嘶喊道:“我不知道啊!一早来就看见老夫人痴痴癫癫地抱着这两个……两个……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知道了。下去!”真田眉头一蹙,扬手一挥,似有无形的力将小弟子直推出门外几丈之远,少年也顾不得叫疼,连忙屁滚尿流地慌张逃离。
      房间里,柳怔怔看着面前的真田,这个五岁相识相知到如今的高大青年身体里,似有什么缺失了,变质了,熟稔的轮廓,印在眼里,却遥远陌生如隔弱水三千。
      沉默无声,隐隐传来老人梦语呢哝,披撒上风霜的苍老声音里,透着迷路孩子般的怅惘。
      “原来是她……怎么会没想起来呢……原来……是她……”

      古道扬尘,一匹青骢飞奔而来,其上少年神采奕奕,雨后清爽晨风托起卷曲黑发,甚是不羁,眉宇英廷俊朗,露出分年少轻狂的跋扈戾气,衣袂飞扬,上好的银白绸料,腰佩把镂金匕首,阳光照耀下闪得晃人眼花,直引过往百姓纷纷驻足观望,还寻思着:这般富家公子,无端端来他们这穷乡僻壤的踯躅镇作甚?
      但见少年猛一勒马,在一间简陋平屋前停下,扬声喝道:“喂,易水楼在哪?”
      话说刘婶正忙着做早上要卖的面点吃食,听外头有人叫唤,只觉声音听着耳熟,而且从语气看是个得罪不得的主,连忙擦了擦手,出来应门。
      “嗳,嗳,大爷您这是……哎呀!您不是那个……”
      切原一扬眉,觉得眼前这妇人似乎在哪见过,却也不多想,当即翻身下马,从身体里摸出一块碎银,掷予刘婶:“告诉我易水楼怎么走?还有,来几块饼,不用找了,愈快愈好,我急着赶路。”
      “嗳。”刘婶从未见过这么大方的买主,用牙咬了咬那银,确实不假,当下笑面如花,突又想起什么,有些为难地对少年说,“哎呀,这位爷,真不巧,今个易水楼的几位公子都去东边斐城办事去了,不到正午怕是回不来的。”
      “办事?”
      “可不是。那几位公子里边有个在这镇里开了间私塾,前几天就给孩子们放了假,老婆子我听隔壁王婶她家娃娃说的,保准错不了。”
      切原看这妇人虽然市侩,却也是没胆欺瞒他,只得叹口气,刘婶趁机接道:“正巧这吃食也没弄好,爷您要不在屋里坐会,来杯茶水,也当歇歇脚?”
      想着反正也别无去处,切原点点头,拴了马,随刘婶进屋坐下,环顾四周,相比宫里富丽堂皇、巧致奢华自是天上地下,但他现在心情抑郁,愁思着如何把那冷淡如霜的易水楼主请到皇宫里去,自也无暇顾虑其他。
      真是,一想到那好了不起的楼主对人爱理不搭的高傲模样心中就来气!长相和那人有几分相似,气质却端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正气恼着,巧一抬头,一幅与周遭布置格格不入的字墨倏地引去视线,细细观来,字迹娟秀清骨犹见,笔锋刻意柔婉但棱角分明不掩,切原在皇宫里看了无数名家墨宝,这幅他一眼便看得出是个男子仿了女子笔法所写。
      然另他所在意的,却是这笔法、字体、写意,一分一寸,拂散光阴灰埃,与某个深深烙印的刻迹,丝丝相合。
      “易水萧萧去,辰月几旖旎。
      萍碎织绮云,恰似水青冥。
      一夜空枝头,一别不知期。
      零落从教坠,却是离泪盈。”

      “幸村……”
      正自换去戏服的少年回过头来,莞尔一笑:“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三皇子切原殿下,又惹太傅生气了?”
      “不是。”切原一屁股跳上桌,烦闷地摇晃着双脚,“太傅那死老头非要让我写首七言,你说没事为什么偏要学那些酸腐文人似地,为赋新词强说愁!”
      “呵呵,写诗又不一定是写愁。”少年整了整衣领,水蓝薄衫迤逦而下,更衬出他一份清雅出尘。“比如……”指尖沾水,以桌为宣,微一思忖,抬腕急书。
      切原偏头一望,皱眉吟道:
      “零落从教扬花坠,寓形天宇负累累。拟把疏狂不得醉,一樽清酒酹江月……?幸村,这什么意思?”

      刘婶端了盘刚出锅的糕饼出来,看切原对着墙上那幅字画发呆,顺口接道:“哎呀,那个呀,说起来还是易水楼楼主送给咱的,本是想给出门打仗去的那口子带去算份心意,但想想这东西文人才看得懂,又娇气得紧,到头还是想挂在家里,也沾点人家的书卷气……”
      “你说什么?”
      “哎?”刘婶给少年严声厉喝吓了一跳,却见他双目闪着骇人的猩红颜色,心下一颤,断断续续道,“我、我说这字画是、是易水楼楼主送的……”
      易水楼……易水楼……
      “如果有力气的话,便说说堂堂三皇子切原殿下,屈尊来此偏远之地寻找易水楼,究竟所为何事?”
      “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三皇子切原殿下,又惹太傅生气了?”
      怎么没发现呢?那语气口吻,即便经过掩饰改化,也如这字画般,变不了本。
      复又看看那墙上字画,突觉原来阻塞心头的疑惑腾地散开,朗朗一片清明、赤裸裸地作痛。
      不知期,零落坠;不得醉,酹江月;不堪负累,惟盈离泪。
      切原豁地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斐城可是在东面?”
      为什么?九年寻寻觅觅,到近在咫尺的刹那,你却装作不识?
      翻身上马,望百里外烟柳霏霏,素来桀骜不驯的眸子微微内紧。
      ——此次,海阔山遥,我定不再让你,踽踽独行!
      刘婶正欲说把这几个糕点装给他路上吃,却见几个黑衣人不知从哪冒出来,个个手持长剑,将骏马团团围住。
      切原目光一沉,冷声道:“你们几个区区影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给我让开!”
      为首的一个黑衣男子单膝跪下,沉声道:“小的不敢。小的奉皇上圣谕,特请三皇子起驾回宫。”
      “笑话!”切原侧转马头,冷叱道,“便是父皇命我寻得易水神医给贵妃治病,你倒敢假传圣旨!”
      “三皇子恕罪。启禀三皇子,贵妃娘娘已于昨日仙逝了。”
      “还请三皇子莫要反抗,吾等为完成皇上之命,并不想对皇子金枝玉叶之躯动粗……”
      切原双手紧握缰绳,他心知来的都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自己单打独斗或许还有胜算,但对方已占了人数优势,此种境况下,挣扎只是徒劳……
      但,就如此算了吗?
      明明他在那,百里之外,杨柳堆烟处,却要再次,就此生生别过?
      心有不甘,化作一声狂啸,震匿骸林动、千绝湖荡,直冲九霄!
      但问天上宫阙,晓风残月、绮户无眠,何以良辰美景迷人眼,却无婵娟?

      “四十九年,三月,湘妃崩,大恸,乃厚葬,赐谥号孝雅,遂命湘鸳殿上下侍婢百余人,悉数诛以陪葬,立二皇子为太子,复论三皇子玩忽职守,革其许祅王之名,调萍佑海军,任驻使督察。”
      ——《许传·斐皇本纪》

      “干得很好。”黑暗之中,青莲台上,一点明火摇曳跳耀,映出男子修长高大的身影,缁裘拥体,如同被夜色浸染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衬出男子面色苍白若魅,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露出惬意的满足,“九年,还真难为你们了,是吧,亡刃、弑律?”
      玉阶下,两个青年恭谨一掬:“属下不敢居功,只是奉命行事。”说罢,二人抬起头来,一个肤色苍白,银白长发,一双丹凤眼幽冥不定;另一个带着金框眼镜,举手投足间有股浓浓儒士书生气,却正是于玄剑山庄事发之日失踪了的仁王和柳生!
      “奉命行事?”男子一拂水袖,缓缓拾级而下,冷笑一声,道,“那我交予你们寻来‘月露’的任务,怎地没谨奉遵行啊?”
      二人身体一震,仁王尴尬地“嘿嘿”一笑,道:“那机关只有幸村一人知道,我们……”
      不等他说完,只听“砰”一声巨响,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般横横飞出,重重撞在岩壁上,一口血喷涌而出,直溅到男子脚边。
      柳生咬牙立在原地,不敢移动半分。
      男子嫌恶地看了眼倒地不起的仁王:“四护法的本名也是你这条永夜阁的狗随便叫的吗?”转头眄视柳生,怫然转身,冷冷道:“把他带回去。”
      “是。”柳生飞速掠到仁王身旁,自怀中取出颗“回日丹”教他服下,火光明灭间,二人已无踪影。
      男子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低声唤道:“翮夜。”
      一股清风徘徊,阴影中传来应声:“在。”
      “一切可安置妥当了?”
      “谨遵阁主所言。”
      “我信你当不如他们那般愚笨。”男子说着,悠然走到一张石桌旁,桌上横放一饼长剑,却是通体冰蓝,在昏暗的岩窟里散着荧荧青光。他拿起随意一挥,只见石桌霎时从中齐齐断裂,而剑,则还离桌三寸有余。
      满意地眯起眼睛,男子用那苍白几乎透明的纤长手指细细抚摸着剑锋,轻柔地仿佛对爱人的呵护,蓝中润红,俄而朱又不见,但余青光幽咽。
      这剑,竟是饮血?!
      黑暗中的声音停顿片刻,恭敬答道:“贺喜阁主,寻获‘休落’神剑。”
      “把这给他带去。”
      “‘今逝’‘休落’,这一人一剑,倒当真般配得紧呐。”
      “你说是不是?小黑。”

      红萼调尽兮,暗雨冷如秋。
      斜阳盈血兮,清瑟谁复拨?
      咫尺天涯兮,年少伤断愁。
      今水东逝兮,花落恨无休。

      第四章完
      ——七阕之水龙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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