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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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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飒飒徊,蘋花渐枯败。
春酲心涸干,浮云黯惊断。
一觉扬州梦,一去雁字返。
云鬓应未改,东流可复还?
“少爷,少爷!”鎏金檐下,一个年迈宫女焦急地来回踱步,又不敢惊动他人,只得压低了嗓子喊道,“算老身我求求您了,您快下来吧。您金枝玉叶的身子,万一有了个闪失,老身十个脑袋也保不住啊。”
但听顶梁上人轻轻一哼,声音仍自童稚,却已有了几分跋扈顽劣:“我就不下来,有本事你让太傅老头自己上来捞我!”
老宫女深知这位小皇子任性倔强的脾气,可先生是皇上请的,每次这样放人家鸽子,迟早皇上怪罪下来,还不是她这个总理的宫女最遭殃?这、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她火烧火燎地快要把石板地踱烂了时,一个清和温润的声音突地在耳畔响起:“红嬷嬷再这么走下去,鞋磨破了,到头来不是给自己多添桩烦心事吗?”
红嬷嬷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少年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后。少年约摸八九岁年纪,腰肢纤瘦,一身淡蓝锦缎衣服,其上图纹繁复,尽是用金丝银线刺绣而成,春日和煦阳光懒懒铺洒下来,华贵奢丽灿得人花眼,却又偏因了那本自精致几可入画的秀雅容颜,让人愣是不觉这身衣服多么俗气多么矫饰,而只是绚丽的陪衬,映托出眼前人那不可方物的俊俏。
“幸村少爷!”
房顶上人影一动,却不作声。
嬷嬷喜出望外——若说这皇宫上下,除了皇上之外,还有能让这桀骜不驯的小皇子俯首听言的人物的话,便只有幸村少爷了。“少爷,皇子他又……唉,老身实在……”
却见幸村淡淡一笑,食指轻按薄唇,示意嬷嬷噤声,随即眼珠一转,唇线微挑,带了几分狡黠俏皮。嬷嬷正自疑惑,却觉耳旁一热,听得幸村低语几句,双目骇然睁大:“当、当真要这么做?这、这……”
“嬷嬷不用怕,皇子怪罪下来自有我担着。”幸村眼中笑意盈盈,明明不过是个孩童,话语外却又股莫名的力量,让老宫女悬吊着的心也不由轻放下来。
“那……”嬷嬷停顿片刻,转又面朝房顶,继续喊道,“少爷,您下来吧……算、算老身我求您……咳咳……老身我……咳咳咳……老……咳咳咳……”
听得下面那几乎撕心裂肺的干咳,梁上之人本已微动,突又咳声乍停,一时静寂,心中不安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翻滚轻巧落地,正欲急急询问,却见幸村一手帮嬷嬷抚背顺气,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梁上皇子终是下来了吗?”
“你……你们……”那被称作“皇子”的少年看起来比幸村还要年幼一岁左右,卷曲黑发,本有双凌厉的钻黑眸子,此刻因为惊讶而睁得如铜铃大小,反倒有些痴呆的可爱模样,“你们骗我?”
“咳……咳……”红嬷嬷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老身一把年纪,做戏都不会做咯。只要切原少爷您肯下来,老命便是当上也值得啊。”
原来方才幸村授计于红嬷嬷,让她假装旧疾复发,切原虽然任性顽劣,却本性善良单纯,内里也是关心嬷嬷的,此番必会不疑有诈,连看一眼都不及便直接翻身下来。
知道自己被耍,切原一团怒火还未发作就被幸村温若和风的笑容散了去,只得气哼哼地将头撇向一边。
红嬷嬷看着那桀骜男孩颊上少有的一团红晕,知是年少心思,眼角被风霜刻出的纹理微微舒展,笑道:“还是幸村少爷有办法,否则老身可是要急破了脑袋哟。”
“呵呵,嬷嬷这么说可是折煞了我呢,幸村只是个戏子罢了,‘少爷’二字可是万万担当不起。”
幸村如此淡淡道,眉目间依旧蕴着不深不浅的微笑,只是一双长睫略略下垂,阴影投在眸中,掩去了内里一闪而过的黯淡。
切原听得此话,突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急急道:“幸村,你今天又被叫去唱戏了?有没有……被欺负?”
“嗯?”红嬷嬷听不懂他的话,抬头看向幸村,“幸村少爷好端端地,怎得被欺负了?是哪位大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得罪皇上面前最红的……”
“嬷嬷,别说了。”
冰冷得几乎陌生的语气,让红嬷嬷和切原一瞬都被摄得闭了嘴,怔怔看着幸村。只见他缓缓直起身,宽大的衣袖起落间,隐约可见白皙腕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切原一震,想说什么,可言辞却哽在喉中,郁积成硬块,不上不下,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初春料峭寒风掀起幸村的衣袂,他背对着二人站着,仰头望向高远不可穷极的天幕,那华服上条条金纹经光反射,刺得切原眼睛涩疼。
不,或许,那疼痛,是烙在心上的,自那时起,或许自更久之前的初遇起始,一直、一直……
易水楼。
“幸村,你说这人都昏迷一天一夜了,怎么就没个要醒的迹象?明明不过是疲乏过度加之染了点风寒。”丸井盘腿坐在红木园桌,边嗑着瓜子边不屑地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少年,“啧啧,到底是富家子弟,吃多了大鱼大肉吃不惯苦。”
幸村笑而不语,端起桌上茶杯,浅呷一口,香茗缕缕烟汽,模糊了他眸中流转莫幻的光彩。
“对了,说起来……”丸井似突然想起什么,上身一斜,他腰肢灵活柔软,这蓦然一动饶是幸村也闪避不及,霎时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不过另一方面幸村倒也不甚在意,依旧优雅地细细品茶,任由丸井那双大眼似瞅着个稀奇珍宝般细细审视自己的面容。
“幸村。”
“什么?”
“你干吗找仁王那家伙帮你易容?”
“哦?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幸村轻轻放下茶杯,抬手将低头时垂散下来的鬓发敛至耳后,同往常无异的湛蓝眼瞳依旧蕴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只是眉毛略为浓重了些,肤色似乎也比平日黯淡许多,少了些病态苍白而多了几分日晒而成的亚麦色,改变的虽都是细处,但整体气质却是大相径庭,现在似乎……“硬”了那么一点。
“那当然。”切丸嗑出一片瓜子壳,低低加了句,“也不想我看你这张脸看了多久。”
幸村如何耳力,听得此话,浅笑接口:“不是当我是凶神恶煞,避之不及吗?”
“那……那是十二岁时的事了!”切丸被戳到痛处,慌忙转过头去,脸上不争气地火辣辣地烧着。
丸井十二岁那年,幸村初到易水楼,正巧当时有几个病患住在楼里,腾不出空房,师傅便分了幸村和丸井一间,反正二人都是男儿身,又是垂髫孩童无所忌惮,加之丸井夜里总是怕鬼难以入睡,相互也好有个照应。结果当晚两人同床而眠,幸村似是困乏至极早早便入了梦,丸井却觉全身火烧火燎般难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旁幸村均匀温热的呼吸呵在他脖颈处,撩起一阵酥麻。如此受刑般地度了半夜后,他索性坐起来,来回张望,不见甚好玩,又怕下床的动作会惊了旁边熟睡之人,轻叹一声,转而单手支在脑后,侧卧着细细端详这见面方不足一天的少年。
所谓绝世,也不过如此吧?
苍白的肤色浸染在昏暗夜色中,好像润玉散发清和柔光,浓密如海藻般的卷发随意披散在面上,遮住纤长的眼睫。丸井下意识伸出手,抚开乱发,又见那淡淡两瓣薄唇微微翕动,似是在低低呢喃着什么。好奇心起,他欠下身子,想听听幸村的梦语,奈何声音低微,耳朵凑得再近,字句仍是模糊一片。惟有清新宁人的浅淡香气,摇摇将他朦胧的意识托得愈来愈高……
翌日。
丸井尚未清醒,只觉浑身酸痛,正欲起身,突觉手下柔软非常,轻轻一按,稍有些冰凉,但触感却是人的皮肤……
“啊!”
事后丸井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因为忘记了两人同睡的事,早上醒来错将幸村当成了哪路妖魔鬼怪。幸村倒显得镇定,笑答无事,正巧当天有人搬出,幸村便去了空房。
真实的情况则是,丸井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昨晚迷迷糊糊地,竟是搂着幸村睡了一夜!
而幸村究竟对此事知是不知,偷偷斜过眼,即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近九年的丸井,也无法从那双目色如琉璃般或清或深似笑非笑的眸子里,辨出丝毫。
水,波光粼粼映出世间百孔,却无人探得出他的真容。
另一边,仍自闲闲品茗的幸村并不知丸井在思虑着什么,他扫了眼床上少年,复又将目光投向杯中,水面渐趋平静,清碧如镜,眼睛罩在袅袅雾气中,依稀可辨那不甚熟悉的容颜,以及,唇边染了几分清茶苦涩味道的笑意。
“幸……村……”
“哎?他刚才是说了什么吗?”丸井到底应付不来突然的沉默无语,一听床上之人发出哼响,立即扔了手中零碎皮壳,窜到榻前,却见那少年仍旧同早上带回来时一样,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卷曲浓密的黑发为冷汗所浸湿了贴在额上,睫毛微微颤动,似是遇了梦魅。
“奇怪……方才明明听到……”
“文太,去打桶热水来吧。”幸村一拂袖,也不见身形变换,转眼便到了床头,伸出手背轻轻覆在少年头上,神色自若,依旧是一抹清淡若风的莞尔笑意蕴在眉梢,“顺便去厨房看看,我让雅治盯着的姜汤应是好了。”
又让我跑腿!心里如此嘀咕,足下却不敢怠慢,一声甚为不耐的“好~”尾音尚自回绕,竹帘悠荡,室里已不见了那袭似火红装。
果然还是孩子性情。幸村无奈地摇摇头。丸井虽在年龄上还比他大几个月,但平日行为举止总脱不去童稚纯真,心似烈焰,一把烧净了那世间许多肮脏丑态。每每对上那双明澈灵动的大眼,幸村的心里总会涌起些丝丝缕缕的……怀念。
曾几何时,也有双不甚相同又何其相似的眸子,内里的灼灼光亮跋过千山涉过流年,与今人重叠。
本以为,一切已结束于九年前。
本以为,今生缘尽如此、互不亏欠。
本以为,就如此,偶尔自私地将故人昔影印在那个稚童般的红发少年身上,无需刻意遏制那种并不令人讨厌的淡淡回忆,只是系了条锁链,约束自己莫要溺得太深,行得太远。
谁知,苍天终是将他送了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衣衫褴褛地瘫在千绝潭岸边。
侧头细细看着榻上少年,或许应当称作青年,的面庞,经过擦拭后干净许多,可憔悴的神色却深重地刻在眉眼间,比当年略略削尖了的下巴以及愈发英挺的轮廓,让那桀骜不驯的戾气有增无减,唯有头发依旧如小时那般杂乱而柔软。幸村不经意地勾起嘴角,他想起九岁那年皇上寿宴,最年幼的皇子不过四岁,样样觉得新奇,笨拙地操着筷子夹起一根海带,指着坐在对面的兄长,奶声奶气地问坐在身旁的母妃“为什么三哥的头发在菜里面?”
当时他在伴舞,听得此话岔神之际一个趔趄,幸好及时旋转身子,趁大家都被那句话逗得捧腹时马马虎虎掩了过去。再回头,只见男孩气鼓鼓地坐在位上,双颊憋得通红,如果不是皇上在场,他应该会二话不说直接拎着那小皇子的后领出去修理一顿吧?
不过他没有真的生气,幸村微微一笑,跟随弦音向后翻仰,殿顶繁复精细的图案和明灿的灯光晃得他有些晕,索性闭起双眼,心里一片澄静:他若是真生气了,眼睛也会随着变红。现在只不过是有些害羞,不知那小皇子此刻见了他的脸,会不会再童言无忌地来一句“怎么三哥脸上涂了胭脂?”
当然,那位小皇子没这么说,他专心吃菜去了。不过幸村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晚回到寝宫“绯鸾殿”时,幸村嗤笑了一宿,他本是独自生着闷气,后来也把持不住笑出声。窗外长空如水,诸多星宿如同整块水晶撞在墨蓝夜穹上,零零碎碎铺撒了满满一塘,熏着晚香玉的芬芳,悄悄潜入孩童纯真的梦乡。
微微睁开轻阖上的眼睛,瞳里晶莹剔透如青玉般的湛蓝,乍看清亮,细细凝视,却会不由深深陷进那变幻莫测的一片流光。
似笑非笑,亦实亦虚,童年的单色被汹涌扑来的风霜覆了太多层在上头,寻不到了,回不去了。
回忆没什么不可,因为只有更加深刻地明白过往不再,才能真正活在现在。
幸村淡淡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白玉瓶,拔开塞子,在那病榻之上的人鼻下晃了晃。
他领他回来时用了“扬梦香”,摧了他入睡。一是因他身体疲劳过度,养神是最好的恢复办法,二来,也是为了能够避开文太他们。
不管面容如何变化,名字却是改不了的。
“幸……村……”
“醒了吗?”幸村缓缓道,是他平日从未用过的没有丝毫感情地冰冷语调,“我建议你最好乖乖躺着,如果有力气的话,便说说堂堂三皇子切原殿下,屈尊来此偏远之地寻找易水楼,究竟所为何事?”
切原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暮春的阳光被窗外繁茂地枝叶筛成碎金,漫漫铺散在他瞳里,不至刺眼,却似触及了敏感点,酸涩肿胀在眶里翻涌泛滥,迎合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共鸣。
好累……好痛……
记忆和身体一样,如同被扯断了牵线的木偶残骸,零散在各个角落。依稀记得自己在匿骸林里迷了路,郁郁葱葱的丫杈交织成碧绿穹庐,唯一能用以辨别方向的骄阳隐匿其后,只能从金辉到银波的转变计算时间的流逝……
依稀记得疲惫如柔软纤长的水草,缠绕住自己每一处神经,拖至无限黑暗的深渊底……
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从前,那时不想上太傅的课可以爬到屋顶上晒太阳,任由红嬷嬷在下面急得团团转,可是每次还是会乖乖下去,即便有时知道是诱骗的小伎俩,却总也耐不住天生莽撞的性子。
骗人的人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对他人的弱点了如指掌。而这世上,只有他,能够悉数出自己的每一根软肋,能够将自己玩弄于股掌……
“幸……村……”
脱离意识的缰绳而从唇角流泻出的低语,令切原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熟稔如灵魂烙印般的两个字,却是有九年,九年,掩藏在心扉后阴暗的一隅,未曾出口……
伴随这一惊,切原蓦然清醒了神志,但听自旁有声冷冷道:“醒了吗?”
“我……”切原挣扎着想用臂肘撑起上身,奈何全身酥软,提不起半分力气。
“我建议你最好乖乖躺着。”那冷淡声音续道,“如果有力气的话,便说说堂堂三皇子切原殿下,屈尊来此偏远之地寻找易水楼,究竟所为何事?”
三皇子?!他怎知我身份?这次秘密出行他未告知任何人,否则若让不法之徒得知皇子孤身上路,自会有不少多余麻烦,平日他自是不惧这些狂妄之辈,但此次事关紧急,一切皆低调处理,怎地还是……
切原骇然回头:“你是……”
你是何人……他本是想如此质问的。
可转首刹那,他看到那斜倚在幢上的人的背影,宽大的淡蓝薄衫下略显清瘦,柔软如海藻般的幽蓝长发随意披散而下,掩去了侧容,却徒增分绰约朦胧的幻美。
印象里,阅遍宫里佳丽三千,能被称作美的,却只有那一人……
对方察觉到他陡然的怔忡,侧转过头:“怎么了?”
不是他……
虽然很像……但那几乎融化在自己血液中的气息感觉,却是大相径庭……
到底……不是他……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觉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切原重重跌回床里,将全身重量尽数交予软榻,喃喃道:“你怎知道我是三皇子?”
“你随身携带的金质匕首刻有盘龙图腾,那是皇家禁徽,再配以你的年纪,便也不难猜测。”
“哦……”没想到在信手选的防身兵器上失了马脚,“这里是易水楼?”
“不错。”
切原轻若叹息般“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而另一方也默契地没有出声。
切原的沉默是因为涣散的思绪使他茫然,而幸村,则是因为他在等。
寂静往往是最好的交谈。从切原的缄默中,幸村已然读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甚至他此行的目的,他将要开口让他出手相救的,是哪个人。
现在他所要做的,只是决定,自己是否要出这个手。
或者,自己是否,狠得下那个心。
丸井常说,幸村对谁都很好,好得没有分别。孰不知,他并非慈悲为怀地将善平均分配,他只是,看重结果而已。
所做之事若正面结果大于负面结果,那于他而言,这件事便是应做的,仅此而已。
很简单的原则,也很无情。
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期待他人的真心,所以才会有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以结果为动机而实施的行动,没有丝毫个人情感因素,只是单纯的理性分析的结论,却又往往会让别人误解,期待,让别人,自作多情。
而今次,他又将如何决策?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幸村轻挑唇线,一丝莞尔噙在嘴角,含在眼梢,青色瞳仁中似是漾了潭华清池水,其中错乱人眼的粼粼碎光,实也不过虚晃,罢了。
丸井取了姜茶,却四下寻不到柴火烧水,原是柳生准备晚饭把后院预备的干柴都用了去。
连勤俭节约这个传统美德都不知道!
明知去找他理论只会再吃嘴上的败仗,丸井在心里狠狠将这害他完不成幸村交给的任务的罪魁祸首骂了个痛快,愤愤一跺足,风卷红裳,空留枝杈摇晃。
“回来了。”
还不及窗口,便听得幸村的话音遥遥传来,和在煦风中,有如泉壑叮咚。
“书呆子把柴火用完了,所以烧水的事……咦?”
丸井一个筋斗翻进屋内,只见幸村闲散又不失风雅地做在圆桌旁细细品茗,榻上却是空空如也。
“那大少爷人呢?”
“走了。”幸村淡淡答道。
一旁丸井却是愕然:“哎?走了?他不是专程来的吗?”
“来了,事办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这敷衍的解释却是一句封了丸井剩下的百八千个问题,论说话功夫幸村比柳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此深有领教的丸井悻悻放下手上盛姜茶的茶碗,斜眼瞟了瞟身旁清雅少年即便经过改化依然惊于天人的面容,一如往常地波澜不惊,瞧不出个端倪。
可如同猫般灵敏的直觉告诉他,今次那大少爷的到来,有些蹊跷,有些不寻常。
清晨幸村将那黑发少年带回来时,虽然丸井怀疑自己尚未从昨夜的酒席中完全清醒,可有一瞬,他笃定自己在那双比天幕愈发高远的眸子里,寻到了一丝惊惶。
淡定沉稳如幸村,怎可能慌张失措?
但就因这刹那的震惊,让他更加坚信那转瞬即逝的一瞥并非错觉。
再者,若无隐情,幸村何必易容面人?
“……呐,幸村。”
“嗯?”
丸井翻身坐在桌上,如轻灵的猫,目光投向房栊外愈发茂密的翠木,眉间很少见地多了分深沉。
“那个大少爷,究竟是谁?”
“当朝三皇子啊。”幸村答得云淡风轻。
“三、三皇子?”丸井险先咬到舌头,倒吸一口冷气,他虽然猜到对方来头不小,却不料是皇室血脉!“可皇宫里太医多得能把踯躅镇挤得水泄不通,他还千里迢迢跑到易水楼来作甚?”
“因为……”幸村微微一顿,丸井随之回头,却觉柔风拂面,只见蓝衫少年不知何时已到了他左侧,捧起姜茶碗,浅呷了一口。
“喂,那是……”
“不能浪费,不是?”蒸腾的水汽迷蒙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美目,让眸子里闪烁的光彩看起来愈发遥远而不真切。
“他想救一个嬷嬷。”
“哎?”丸井一怔,这才意识到幸村在继续方才的回答,细琢其话,又是大为惊疑,“哎?只是为了一个嬷嬷?”
“是啊。”幸村垂首,茶水荡漾,那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面容便随之扭曲、褶皱、拉伸,他低低笑了,映在水中多了几分虚幻与狰狞,“只是,为了个嬷嬷罢了。”
那孩子不顾父皇过后严惩,兄长责难,私自逃出宫来,只因为,红嬷嬷病了,病得快死了。
宫里自有上好的大夫,稀世的药材,可区区一个嬷嬷的命,任谁看来,都不值动用这些名医良药。
绿瓦红墙,金碧辉煌,可那御花园万紫千红之下又埋了多少枯骨?谁在乎其中再多一具老朽腐骸?
或许连红嬷嬷自己,都是不在乎的。
可切原在乎,他的心不大,容不下欲望与权势甚至规矩,只堪堪装得下一点点自负,及对周围的人一点点霸道的关怀。
赤也啊,不懂得残忍冷酷的人,不适合在那叠叠金銮间生存。
七年前的事,还没有让他吸取教训吗?
热茶的暖意透过杯壁攀上指尖,有些微灼烧的刺痛。舌尖温热与苦涩交织泛滥,成灾。
……姜茶,竟是比清茶更苦的吗?
幸村抬头,对上丸井担忧又疑惑的眼神,安慰他地淡淡一笑:“走吧,去帮帮柳生,否则今晚……”
“啊!对了!”猛然忆起上次轮到那家伙做饭,结果那书呆子竟是花了两个时辰没生成火,原因是无法研究出怎样能够既生了火又不损他温文儒雅的风范。丸井咬咬牙,一蹬足,率先冲出门去。
书呆子你这回再敢让我饿肚子我就直接把你扔锅里炖了!
幸村微微一笑,腰肢一斜,也不见他怎样身形变换,只一个晃眼,绣帘开,一点橙辉探首进屋,却窥不见半点人影。
——给了赤也那瓶药让他救人,明知会因此后患无穷,即便如此……
——这样的自己,是仍心存眷恋……的吗?
——抑或,只是错把无情,当缠绵?
——无论如何,唯一确确明了的事,自此,暗淘奔涌,一切均将,不服从前……
千绝潭水还似天,玉壶清华素如练。
欹枕难眠怀西园,多情应笑我缠绵。
眉上心头难消却,一觚浊酒奠水月。
尘面霜鬓非昔颜,无情有思恨难绝。
***
自踯躅镇东行百余里,便是许国内最大的商城,斐城。
宝瑟凤弦,绫罗锦缎,金缕雪柳,翠娥楚腰。错落有致而层出不穷的飞檐下,是灼得眼花的富丽,搔得心痒的堂皇,撩得魂迷的妖冶,激得神荡的清商。
这里,是个你能生生溺在一片阑珊灯火织就的蓬莱仙境里,不用也不会醒来的地方。
只要,你愿一掷千金。
只要,你掷得起千金。
“呜哇——”一声夸张而响亮、几近嚎叫的感叹声,即便是正午时分街巷两旁嘈杂的男女嬉笑与小贩叫卖也无法掩盖,引来众多过往商旅的纷纷回眸。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罕见的赭石色头发随意扎着,散发垂下遮了他尚算清俊的容颜的左半边,只余右眼瞪得铜铃大,猴子般稀奇地四处张望,似是从未见过那些沐在旭阳光照下或晶莹剔透或烁烁生辉的珠宝器具,便是连从旁走过的贵妇人身上的丝绸罗衫也甚感稀奇,竟是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那渐行渐远的婀娜身影,只看得旁观姑娘嗤嗤低笑。
“喂!”少年正自出神,但听背后传来一声清喝,少女音里带了几分男子的明快爽利。蓦地回头,兴奋地挥手叫道:“师兄!杏!斐城果然是名不虚传呢!你看……啊!”
吃痛的惨叫来源于脖颈处猝不及防袭来的一记手刀:“不要跟没见过世面的大嚷大叫,让别人见了笑话。”说话的是个少女,二八年纪,明眸皓齿,浅褐直发在脑后盘成两髻,阳光照耀下泛起浅金的色泽,一身鹅黄短襦配以缃色长裤,腰间一点金属露头银光灿灿,却是条长鞭。
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妩媚动人,但那眉宇间不同于淑女闺秀的英气与豪放,及一点点女子的娇蛮,却是让人登地眼前一亮,忍不住频频回望。
少年揉搓着隐隐作痛的后颈直起身来:“知道了。不过杏你别突然下手这么重啊。”
被唤作“杏”的少女似也后悔方才下手不知轻重,上齿轻咬下唇,低低道:“那个……还不是你一个人跑那么快……”
“就是。”略显浑厚的男声笑着附和道,“神尾你在这人生地不熟,走丢了就麻烦了。”
“橘师兄说的是。”神尾俯首道歉,态度恭谨仿若闯了祸的小孩在给长辈赔罪。但事实上橘也不过略比他大上一岁左右,一头黑发削得甚短,有些散淡的眉毛中间点了颗朱砂,双瞳好似两潭极深的水,深深不可探底,而笑时眼纹舒展,又仿佛潭面被风吹起了褶皱,温和却依然稳实。
是的,他是个很稳的男人,正是这种稳,这种令人心安的踏实,使他即便被神尾恭敬万分地赔礼也不显为过。
“就是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又不是赛跑如果撞到人怎么办撞倒人还好如果把人家撞到残废我们又要停下来去找医馆找医馆也就算了我们还要出药钱本来盘缠就不多了这样一来还得重新考虑今晚的住宿问题毕竟如果找医馆找到半夜就来不及赶到玄剑山庄……”
“呐,杏。”
“怎么了?”杏一抬头,却看见神尾太阳穴处爆动的青筋,“喂,神尾……”
“从刚才起我就听到一只苍蝇在那里嗡嗡地叫个没完,很、烦、呢……”神尾嘴角僵硬地抽搐成一个弧度,然而受到他杀人目光扫射的某个蓝发少年依然视若无睹地继续喃喃低语:
“啊说起苍蝇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
“深司你这小子……”就在神尾的忍耐突破零点极限即将爆发时,却听一声极清雅的男声道:
“打搅了……”
一行四人讶异回头,却见他们身后站着一个……
莲花……不,梅花般的男子。
一袭雪色儒衫上零零绢绣着几枝腊梅,腰间浅青绶带上拴着一串玉铃。整齐地低束在脑后的褐色长发,连同银色丝绳一并被暖风托起又垂下,清秀不失英气的面上,薄唇勾起礼貌而疏淡的笑容。两条柳叶眉间透着点淡淡的书卷气,但却不是普通才子书生身上惯有的迂腐死板,而是容万千经卷于心的灵慧与清远之气,还夹着些许的淡薄与孤傲。
初看会觉得他身上有莲的影子,那百花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君子,然复看一眼,却觉眼前总有寒梅的影子,挥之不去。
似是习惯了他人的凝视,男子不以为意,淡淡道:“请问阁下几位可是要去玄剑山庄?”
“你是……”神尾“谁”字尚未出口,却见橘一步上前,惊诧道:“请问阁下,可是自号青梅居士的柳莲二柳居士?”
青梅居士?剩余三人此前从未涉足江湖,并不知此名所谓何事,面面相觑,皆是怔忡。
柳微微扬眉:“阁下是不动寺大弟子,‘北漠雄狮’橘桔平。”
橘点头:“正是在下。”
柳这才正眼凝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男子——此前他一直低垂着眼,似闭非睁,这并不是他故意无礼,而是一门武功,以心眼视物的内功,肉眼于他而言可有可无,睁与不睁所见之景皆同。
而今次睁眼,则足见他对橘桔平,这个名号扬遍许国北漠荒原,甚至中原也对其略有耳闻的男子,非同一般的重视。
橘虽然自小生长在大漠,但作为不动寺首席弟子,幼时曾随师傅来中原一游。青梅居士的名号他在那时便已有所耳闻,以八岁幼龄才冠许都的天才,竟是从师承到祖籍皆无可查询,只传闻他与玄剑山庄过往甚密,也有一说他是玄剑山庄的养子,但其本人又似乎并不受这武林世家的约束,云游四海,遍交五湖,行踪飘忽不定。
不想今日,这两个传说中神乎其神的人物,却初遇于闹市街角。
这宽广无际的天地又当真狭小得很。
感慨只是一瞬,柳旋即又闭了眼,淡淡续道:“依我所测,阁下几位可是赶着去参加玄剑山庄庄主接任大典?”
橘展眉一笑:“柳君不猜则已,一猜必中。如此可否请柳君帮忙带路?”
他话音刚落,却见柳头也不会地径直走过他身侧,玉铃叮咚,衬着他如青玉般温润的话音:“中原大漠皆属天下,同路而已。”
橘一怔,随即释怀一笑:“青梅果不愧是青梅。”
自方才便被冷在一旁的三人看着这出哑谜更是摸不着头脑。原来刚才柳言下之意是“带路”二字一出,好似柳是尊主,未免自贬身份。橘虽自大漠而来,但大漠又何尝不是一分天下?他们同是天下人,无所谓中原荒漠,因而来往间也无需芥蒂拘谨,同起同坐,同道行者。
“哥,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橘俯首宠溺地抚了抚妹子的头,正欲说什么,却听一旁神尾陡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呼:
“对了深司你刚才说午饭时候怎么了?”不知为何,他对那句话的下文很是在意。
深司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忆起般不紧不慢道:“啊,今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你碗里有只苍蝇来着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但又怕你说我烦我也不想平白无辜遭白眼啊所以在想到底说不说呢结果在我还没想出结论的时候我发现你的碗已经空了我也不知道是它自己飞走了还是……”
“喂,神尾?神尾?糟糕,好像石化了……”
许国人常道,斐城,便如颗夜明珠,白日徒见其晶莹剔透,惟有以那凝重至化不开散不去的夜之绸缎作底,方见其美,其华,知其醉人,其迷魂。
沉暮如随意泼洒在白宣上的淡墨,徐徐洇染上那层层飞檐殿宇上镌刻的诗文图案。灯起,摇曳的火光揉入菲薄陶瓷中的绚丽釉彩,懒懒撒在青石板道上,层层叠叠的异彩晕辉与沉沉黯幕缠绵交织,融绘成一片靡丽旖旎。
玉勒雕鞍,珠箔燕楼,艳妆丛里,麝蜡暾暾。
然便是这光华簇拥的正中,却有一户院落,沉默地驻在那,清一色的墨色建筑似是寡重得连那夜穹也自叹浅薄,繁缛的火树银花灿灿开了一城,独此处,映不上零星半点的轻薄浮华,宛若一朵墨色莲花,盛放在斑斓妖冶的泥沼,娉婷玉立,自持一股凛然正气,桀骜清高。
这,便是江湖中多少侠客义士穷尽一生所追逐仰赞的,玄剑山庄!
许多初生牛犊初来此地,皆不掩心中鄙夷——建在这椒兰焚香脂水涨腻的奢华成都,这武林世家的世俗味道未免忒浓了,忒“脏”了。
然但凡进过玄剑哪怕不足半刻的人,都会深深感慨道:“玄剑,到底是玄剑。”
吞吐万千斑斓而持一身清正,这堂堂正气,这不畏蜚语的高洁,又哪是孤隐深山自命清高的懦小虚伪者可相提并论?!
玄剑山庄,其本身,便是一把剑,生生在这混浊世态中斩出一条白道,一身孤高。
而此刻,在这万人瞻仰的庄园后院,却有一人,负手独立。清冷的月华褪了金猊暖霭,如一缕缕银白鲛绡,盈盈落在他鬓角眉梢上,使那本紧绷的英俊面庞无端端生了几分伤怀,几分残怅。
晚风习习,掀起那浅灰薄卦,高束的黑发微微浮荡,一如他两滴精纯浓墨般的瞳里,一闪即逝的游光。
“杨柳累累烟霏霏,葡萄美酒夜光杯。”
低沉的声线,伴着风拂草木的窸嗦,幽幽吟着未了的诗句。
此情此景,不知情的人只道是哪个落魄书生,或是多情郎君,举首望月时,心头陡生了些感慨。
但,这里,是玄剑山庄。
而他,是玄剑山庄的少庄主。
腰间玄煌深渊般的墨色,却是吞噬了多少殷红的血,多少生命的华?而将那数不尽的灵魄早就的黑缚在腰际,他的心里,又怎容得半点愁思未了,半分年少轻狂?
他,不适合多情,亦不能多情。
黯然垂下眼帘,剑眉微蹙,郁结其中的烦闷凝滞片刻,转为唇边溢出的一声轻叹。
“你极少叹气的。”
遥遥自庭园彼端回廊处传来的,是一个极清极静的男声,一个会让人,莫名想到朵朵负雪寒梅傲然绽放的声音。
“莲二。”真田并不回身,似是早已知晓对方的存在。
“不动寺的人我已安置妥当了。”说话间,一名身着绣梅白衣的俊秀青年缓缓踱至真田身后一丈许,止步,道,“六角门、湘南庄、不动寺,山吹派约摸明日午时即抵斐城,如此一来江湖上除了冰阑堂外,大半名门都将齐聚玄剑山庄,此次大典也必是空前的热闹。”
“啊……”真田应着,显是露着烦躁与无奈之意,仿佛柳口中的庆典与他毫不相干。
相识多余十载,彼此性情自是心知肚明。柳淡淡一笑,仰首,一轮皓月悬空,将满未盈,旁穹窿如洗,一色湛蓝绸幕上繁星烁烁,像极了某人的眸子。
“杨柳累累烟霏霏,葡萄美酒夜光杯,商女垂泪宝筝前,几家迷醉几家殓。”柳轻语吟诗,似是说与风听,平日静无波澜的调子里掺了些许不常有的怀念,使那语音听来如同氤氲了几枝梅花暗香,缠而不绵,确是幽远。
“精市的诗,总是如此无拘。”淡若无心的评语,然柳微扬的唇边,却分明含着几许钦羡笑意。
犹记那年幸村初来斐城,玩笑之余柳随意问起他对这许国第一城的感受,年方十四的蓝发少年微微沉吟,出口的却是首令二人讶然的七言。
“朱门自有酒肉腐臭,街头亦有冻死枯骨,正如华服总要素缟衬出其张扬妖冶的艳丽多姿,而浓重得洇不开的夜里,明珠宝器才愈发璀璨生辉。”
如此幽幽说道的幸村眼眸,没有看真田,没有看柳,亦未曾投向那晃人眼花的玲珑巧阁,而是重重杨柳帘幕后,更为深远、穷目不可及的所在。
真田默然。
他不说,他人以为是他在思忖,在权衡,在考量,而柳知道,他不说,只因他不会说,不知如何说,他愈无言辞,愈表示他内心情感翻涌不息,千言万语,只惜嘴上笨拙,道不出,唯有无声沉默。
“算上今时,据上次你去易水楼,已有九日十个时辰零三刻了。”
“……嗯。”
“精市他还好吗?”
“……”嗯……真田本想如此回答的,可那于男子而言略显单薄的背脊上,渐渐增大的冰龙纹案,梦魇似频频浮于眼前,提醒着他一个冰冷如铁锁般紧紧缠勒在心头的残酷事实——
他,会死。
他,就快死了。
真田一直以为生死自由天命,人生如梦,长也不过七十余载,终了黄土一撮,再无痕迹,到底唯有穷其一生所成之伟业,永垂青史的英明,才是至重,光阴长短,不过是贪生小辈寸光鼠目所及,非大丈夫所应求。
可那寒窟中浸沐在荧荧碧辉中的蓝衫,那金波流转中似笑非笑的琉璃眸子,彼时腓月与今日望月相叠,丝竹声依依在耳,醽酒醇香悠然在唇,然,能得几回?
柳虽不知幸村中毒之事,但也隐约察觉对方身体欠佳,此番真田迟疑不语,便也猜到几分,闭合的眼睑微微睁开,深褐的瞳仁里也染了几分担忧。
“弦一郎,不如……此次接任大典,也邀精市来吧。”
“不可。”真田几乎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双眉紧蹙,“此次玄剑山庄里鱼龙混杂,虽是名门正派的子弟,但难保不有品行不端者,而且……祖母他,由于父母之病久拖不愈,也对幸村颇有微词。”
“没关系的。”柳行至真田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老夫人那里我会去说服,至少精市来了,令尊令堂出席此次庆典中途若出了意外也好有人照应,而且……”
“弦一郎,不要小看了精市,他很强的。”
“或许,比你我两人,更要强上许多。”
真田闻言微微一震,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啊……是呢。”
夜渐深,皎月依如绡纱,款款铺撒在两个少年俊杰的身上。此时,他们尚不知,那个看似稳妥的建议,却是往后无尽浩劫的,契机。
“……呐,幸村。”
“怎么了?”
“这只鸽子……可以烤来吃的吗?”
同窗台上一只通体漆黑的鸽子大眼瞪小眼了足足一刻,丸井终于放弃般,准备直起弯得有些酸痛的身子。谁知那鸽子似是听懂了他的话,猛地振翅飞起,骇得近在咫尺的红发少年“哇”地惨叫紧闭双眼,避闪不及,只觉鼻尖被什么硬物狠狠抓挠,再睁开双眸,却见那只黑鸽稳稳停在正在桌旁专注地翻看着八成是哪门子高深医书的幸村肩上,小小胸脯挺得老高,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气人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似乎还看见那活得不耐烦地短毛畜牲摆着“你敢奈我何”的架子,轻蔑地用两颗黑豆般的眼珠瞟了他一眼。
“你这小家伙……”不等他为自己被抓得通红的鼻头报仇雪恨,便看那黑鸽亲昵地蹭了蹭幸村脖颈,轻软的羽毛搔得少年“咯咯”轻笑。
“呵呵,看来是不行呢。”说着,幸村放下手中书卷,伸直臂肘。约是不耐天气日益炎热,幸村今日穿了件无袖雪青莲纹短卦,是他平日极少着的轻便装束,不常经受阳光洗沐的手臂凝脂般白皙,衬着随意系在腕上红艳若石榴的丝缎,让这总似仙灵般美得优雅而缥缈的少年,多了几分属于本龄的灵动朝气。停在他肩头的鸽子像是对那绯红缎子喜爱得紧,一个“扑棱”落在幸村略显纤细的腕骨上,小喙轻咄,却是如何也解不下来。
幸村偏头,饶有兴味地看着这鸟禽笨拙而顽强的抗争,如同丁香瓣里浸染出的紫蓝鬈发垂散在脸畔,秀雅的眉眼里,浮现出与普通少年无异的,玩乐时单纯的开心神色。
见到这样的幸村,不知不觉,丸井那本欲出口的怒骂,就如此被生生咽回了肚里。
“杀生之念不可妄动,善哉善哉。”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丸井愤愤回头,果见那身穿鹅卵青绿长衫的柳生跨进门来,抖了抖宽大的袍袖,檀香镂雕折扇轻轻敲在手心,将学堂里深沉先生的样子扮了个十成像。
“书呆子你又不是和尚又不吃斋,我杀不杀生与你何干!”
“你小子杀哪只鸽子我们才懒得管哩。”这懒洋洋又带点邪魅的话音,不消说,自是出自仁王之口。但见这方才还全无踪影的人,此刻却大摇大摆地靠在桌沿上站在幸村旁边,揉了揉惺松睡眼,似乎一觉刚醒,“不过这可是玄剑山庄的宝贝信鸽,叫你随随便便烤了,依那木头少主的脾气,少不得……”仁王没再说下去,丹凤眼微微上挑,一耸肩,露出个“你知会如何”的讪笑。
丸井自认和这阴阳怪气地家伙天性犯冲,一翻白眼,转而看向一直浅笑而保持沉默的幸村:“话说回来,幸村你究竟决定没有,到底去不去那个劳什子庆典?”
“是呢……”幸村单手支颌,有意无意地拖长了语调,“去吧……”
“哎!”丸井一声哭嚎。幸村若是去了玄剑山庄,那岂非就剩他一个人留在楼内和这两个串通一气的家伙“和平共处”?那真是……
“唉,幸村,要不就像以前你去就诊时那样,把我也带上吧,我保证绝对不偷吃东西……”
“你小子少做青天白日梦了。”仁王懒洋洋地插话道,“人家盛情邀请的只有幸村一个,你去那睡马棚啊?”
一语中的,丸井后路全封。
“幸村,你有什么想法?”一旁柳生瞥见那绝美面庞上愈发灿烂的笑颜,心知这深藏不露的少年定是心中另有算盘。
“呵呵……”幸村微微一笑,一抖手腕,黑鸽警觉飞起,几片墨羽飘飘缓坠,落在少年掌心,“我的想法是,我们四个人,似乎很久没有一起出去旅行了呢。”
而此刻,许都皇城内,却是死一般的静谧。
湘鸳宫外,丹陛之下,数百名医官齐齐匍匐于地,藏青色朝服铺展开来,属于清晨的溢彩熔光晕染其上,但显不出半分朝气蓬勃,反似浩瀚汪洋沉寂无声,只待何时一道精光闪电撕破了压郁云层,遂引狂风卷怒涛、滂沱斩浪嚎。
殿堂之中,一个男子,年近花甲,负手背门而立,一袭赤金朝服长长拖曳在地,显是方从早朝匆匆赶来。连年钟鼓馔玉的奢华已销蚀了他魁梧健壮的体格,不可抗拒的年岁流逝在他双鬓染上星点白迹,昔日如鹰隼般锐利狠绝的双瞳也蒙上了混沌和疲乏,唯有那对紧锁的浓眉间,可依稀辨得出他曾经坐威天下,不可一世的豪情气概。
许斐皇,那个象征着许国内至高权力与威严的名号,指的,便是这个已到垂暮之年的男人。
然而当下,使他眉头紧蹙的,并非军火纷争、民众暴乱或是天灾凶相,而是一个女人。
“爱妃的病,你们当真治不好?”半响,他低低问道。
医官面面相觑,一个老耉医师颤颤巍巍地用沙哑的声音答道:“回陛下,恕臣等才疏学浅……”
“混帐东西!”
许斐皇冷冷回头,蔑然扫了一眼殿外众人,“才疏学浅?朕每年发放给你们的俸禄是用来养猪的吗?”
医官们骇得连忙将头紧紧嗑在被暖阳炙烤得滚烫的石地砖上,颤声道:“臣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然事实上,这湘鸳殿里住的湘妃已患病一年有余,各路郎中使尽浑身解数仍不知病因所在。眼见爱妃身子一天天衰弱,终在这几日病入膏肓,眼见不久于人世,许斐皇心中满腔怒火无处可发,如此下去即便将这百名医官尽数斩首,也不足为奇。
正在此时,却听珠帘响动,一个高大而皮肤黝黑的青年从内屋走出来,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走到许斐皇身侧,轻轻低语:“父皇,对于母妃沉疴,儿臣有一不情之请。”
许斐皇一听,自是大为惊诧:“永儿你可是知道哪里有绝世神医?”
木手唇线一挑,斜眼扫过依旧匍匐在殿外,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医官。
“你们都退下吧。”许斐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命人关闭殿门。
“父皇,你可记得前几日三弟擅自出宫,惹您大怒之事?虽然三弟他性子倔强,不肯说出原因,但经儿臣事后调查,他是去为一位下人寻访名医。”
“有这等事!”许斐皇瞬即怒不可遏,怫然呵斥,“为了一个卑贱下人私自出宫,他将皇室尊严至于何地!”
木手双眼微眯,唇角上扬,“三弟鲁莽行事自然有失妥当,不过……能让三弟亲自出面寻求的医师,其医术之高明也必定……”他欲语还休,其意不言而喻。
果然,许斐皇背脊一震:“永儿你的意思是……”
木手“砰”地单膝下跪,垂首道:“请父皇准许儿臣即日火速启程,请得名医为母妃诊断。”似是有意顿了一顿,稍稍抬头,续道,“至于前日父皇交付儿臣的海防巡查一任,儿臣举荐三弟作为替补,代己出行。”
让赤也去……近来许国虽无战事,但与青国的海域之争日益剧烈,且双方想要吞并彼方的野心都昭然若揭,因而巩固海防,以防不期而至的战争尤显重要,这也是为何许斐皇会在此时派心思缜密的二皇子去视察海防军事。赤也年轻气盛,稍有闪失……许斐皇略一沉吟,摇头道:“不可。此次海防巡查永儿你是不二人选,关于寻访名医的事,既然赤也去过一次,这次也就交派于他吧。”
木手沉默片刻,低首应道:“儿臣遵命。”
然年迈的皇上没有看到,那镜片后的双瞳里,却是望不透的笑意,沉郁而深邃,令人莫名胆寒。
“永四郎,你干吗那么轻松地给切原那小子将功赎罪的机会啊!”愤愤抱怨的是一名身穿官服,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一头蓬乱的褐色卷发长至脖颈。许是觉得热了或是烦躁不堪,他一把撩起被汗水粘在颈项出的散发,一手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全灌下肚,这才似平复了一腔怒火般长长舒了口气,“啊……那小子好不容易惹毛了皇上,正是我们一鼓作气挫他风头的大好时机啊!”
相比而言,隔桌而坐的木手却是极为镇定自若,端起茶杯浅呷一口,缓缓道:“裕次郎,用你那当上了兵部侍郎的脑子想来,我堂堂二皇子,像是给别人送免费午餐的滥好人吗?”
“哎?”甲斐错愣,“难道……?”
木手轻轻点头,依旧是深沉得诡秘的笑容:“首先,求医之事无论成败,对我二皇子都不会有半点损失。母妃的病好了,三弟就算求医有功也不过将功赎过,而且他之所以能去不是因为他想去,而是皇上指派他替代我去,到底功劳应归谁,你我心知肚明,父皇心里也必定清楚的很。”
甲斐一听,颇有道理,不由急急追问:“那若是失败了呢?”
“失败了,也是三弟情报有误,且为此等庸医擅自离宫,你说父皇会将罪责加在哪一方身上?”
“果然不愧是永四郎!”
“更为重要的是……”木手放下手中茶杯,双手交叉支在颌下。这里是他的寝宫,苍和宫里的一处内阁,旁人包括侍婢都不得入内,然而以防隔墙有耳,他仍旧略略压低了声音,缓缓道,
“这次的事,是那位大人的命令。”
“那位大人断言,切原此次,绝计请不到那位易水名医!”
同一时分,千里之外,有个男子,悠然坐在塔楼之巅,举首仰望愈发阴霾的天幕,携着浓重湿气的风拖起他脑后随意束起的黑色长发。突然,男子轻轻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酒觯,举到唇边,轻柔的碰触让人感觉与其说他喝了口酒,不如说他吻了吻那小巧金尊。
“翮夜,你该动身了吧?”
“记着,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动手的活交给炱醊一个人,足矣。”
男子说话时没有看任何人,而实际上也不会有人和他一般在大雨将至时爬到楼顶。但听他的口气,又仿佛方才那一刹那,的确有人在他左右。
不过,即便有人,现在也已经离去了。
只余这男子,撩撩散到面前的碎发,狭长的双眼定定凝视着乌云翻涌的穹隆,喃喃自语,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喜悦。
“啊,就要开始了呢。”
“对吧?小黑。”
愔愔雨裛裘,纤纤风病酒。
红英回环坠,飘萍不可留。
世事阔心违,羁泊霜销愁。
拥衾寒似秋,孰云春意犹?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