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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知为谁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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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几乎要站立不稳。执剑的手腕颤抖不稳,这一剑哪里还剌得下去!
正当此时,荷花三娘子等姐妹闻讯赶了过来,她们拼死将我拦住,苦苦求我饶她一命。
她们劝我,世人多是愚昧无知之辈,而这世间的男子生来便是薄幸,我们妖族肯与之来往,不过是图谋采他精元,以作修炼之用。那男子负心自然该死,而我将来还可再找一百个美貌男子相处。何必为了一个岑生,反将这百余年的姐妹之情,就此断送决绝呢?
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我爱上岑郎,并不是为了采谋他的阳气,亦不是贪恋他的美色……我对他的,是刻骨铭心的相爱啊……
可是她是红药……是与我相伴百年,情逾亲生的红药……我们都爱着岑生,在时间的无边旷野里,只不过,是我比她早遇见了一步……
先前我盛怒之下,连杀两个最是亲近之人,饶是罗刹心肠,此时怒气一过,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我含泪收回宝剑,喝令水红药滚开。水红药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哭泣,反而向我一拜,低声说道:‘夺了姐姐心爱的男子,本是妹妹的不是。何况妹妹一时情令智昏,居然还想着要伤害姐姐,妄想得以永占岑郎的爱宠。结果……结果却害了两条性命,便是妹妹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自身的罪孽……’
我听到“害了两条性命”之时,眼角余光又看到了血泊中的孩子和岑郎,心中顿时痛如刀绞,
红药眼中落下数滴泪来,继续说道:“只是……妹妹此段孽缘,已为岑生产下一个孩儿,与姐姐生产之日,相差不过一天……他父亲……他父亲见他生得美貌,有如美玉雕成的人儿一般,所以给他取名为玉人……姐姐今日误杀爱子,皆因妹妹而起,但……这个孩儿……本来无罪,还望姐姐视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姐姐啊,妹妹纵有千般不是,但这孩儿……他毕竟也是……也是岑郎的骨肉……’
她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对我凄然一笑。她陡经大变,脸上神情极是憔悴,且泪痕纵横,但那一笑之中,仍然蕴藏着说不尽的风流婉转之意,确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我心中嫉恨,喝道:“你们生下的小杂种,与我夜光有什么相干?我倒偏要斩草除根,让你二人也尝尝伤心断肠的滋味!”
红药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姐姐,你总是这般心软口硬……寻常人只是畏你惧你,哪里知道你心地慈善,其实倒是最好的一个人……你平日里口头若肯让人三分,性子也没那样刚烈……只怕十个红药,也从你身边夺不走一个岑郎……
姐姐,红药本无父母,乃天生天养之妖,虽与姐妹们相伴百年,毕竟还是常常觉得寂寞……这段时日以来,得蒙岑郎真心怜爱,虽然……虽然此情有悖伦理,为世所不容,但红药心中,却是欢喜得很……得遇岑郎,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啦……”
我听她说话之意,甚是不详,正想着要小心留意,却见她已迅速拔下髻鬟上绾着的金质长簪,手臂只是一挥,便猛地剌入了自己咽喉之中!
我们齐声惊呼,三妹和四妹抢上前去,将她扶在了怀中。众姐妹匆忙取出各类丹药,七手八脚地为她止血。我手上发软,再也拿不稳宝剑,当啷一声,一股青锋便跌落在了地上。
红药虚弱的双臂,坚决地推开了姐妹们递过来的丹药,也拒绝了她们的包扎。鲜血从她喉头汩汩流下,流过她如玉般白暂动人的颈项,一直流淌到了她淡红的衫子上,染得衫襟都是一片深红,情状甚是可怖。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庞,想起百年前初识之时的红药丛中,她那天真柔美的笑容;想起相处以来,她待我的种种情义……又眼见得她伤势严重,死意坚决,终究是活不成了,心中怒火瞬间荡然无存,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她身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颤声问道:“红药……你这个傻孩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药秀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欣慰而满足的笑容:“姐姐……我……我……不怕死……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再跟他在一起……那时,他不再是你的丈夫了……你总是不能再怪……怪我了罢……”
她微笑了一下,面上渐渐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死气。只听她喃喃吟道:“料是……来世重逢……日,非关使君……有……妇时……”
我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清水般的两道眸光流转过来,在我的面上停留了片刻,终于渐渐黯淡下去……我只觉掌中一松,却是她被我握住的那一只手,滑落到了地上,晃了两晃,终于不再动弹……
我用颤抖着的双手,轻轻地从床上抱起了岑生与红药的遗孤。那婴儿不知方才发生的人伦惨变,也不知他父母早已身死,犹自张着粉嫩的小口,对我呀呀作声。他虽是初到人世,但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娇美异常,确不负玉人之名。
玉人、玉人……岑郎倒真是怜爱红药,为了他们的孩子,取了这样一个蕴藉风流的名字。只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今日惨死在亲生娘亲的手中,白白来这世上一遭,却不曾蒙他父亲顾上一眼!
我的脑子又开始狂乱起来,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冷冷地叫道:“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况且他是那两人的孽种,根本就不配生在这三界之中!”
一种无名剧痛,瞬间几乎徹断肝腑!我当即想也不想,反手一剑,便剌入了那婴儿的胸膛之中。”
啊!
虽然早知水玉人便是魂魄凝聚之体,但亲耳听到夜光描述此事,想到那日弑夫灭子、母逝儿死的血淋淋的惨烈场面,在场的许多人中,倒有一大半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惨然一笑,面上神色如死,令人不忍卒观。她凝视着水玉人的墓冢,轻声说道:“可是我当时就后悔了……我居然杀了岑郎,我怎么能杀了我最爱的这个男人?我还杀了自己的儿子,我几乎是将岑郎在这个世上抹去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不要他消失得这样彻底,我想要永远永远记着他……我多么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住他最后的血脉……哪怕……哪怕是从他的孽种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我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我一把抱起玉人,不顾姐妹们的拦阻,疯了一般地跑出门去。我知道他死了,他只是个小小的婴儿,那娇嫩的身躯,如何抵挡得住我怒气凝集的一剑?可是我还是抱着他拼命地跑,他的小身躯仍然有着些微的温度,让我幻想着能跑回澄艳水府,搜遍我所有珍藏的仙丹灵药,我想要救他回来,我一定要留住岑郎在茫茫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
暮色苍茫之中,我紧紧地抱着那小小的婴儿,在湖边的水草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他在我怀里甜甜地酣睡,居然也并不吵闹。
突然眼前隐约有人影一闪,我又正是径直向前冲去,一时收脚不及,已撞上了一具温暖的胸膛。
那人眼疾手快,动作敏捷地一把将我扶住,口中啧啧道:“好漂亮的小娃儿,可惜已是个死人。美人儿,这深夜之中,你不好好呆在闺中,与意中人耳鬓厮磨,却抱着这么个死娃儿到处乱跑个什么?”
一种莫名的凝重莫名的气息,扑面而来,多年的修为立即令我清醒过来——他绝非凡人!我警觉地站稳身子,猛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两步,厉声问道:“你是谁?”
他有些意外,但面对我的质问,却也并无慌乱之意,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仪表英伟的中年男子,丰鼻阔额,剑眉朗目,身材比常人略显高大一些。他穿着一件织工精美的白底绣金锦袍,袍面上用细小的金丝绣出了无数奇异花纹,十分繁杂美观,即使是在这黑夜之中,仍然显得极为华丽耀眼。这件过份华丽的锦袍,若是穿在其他人的身上,必然显得太过夸张庸俗,然而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处处都有着说不出的熨贴,非但没有市俗之气,举手投足之前,反而更显其威仪赫然、气度恢弘。
见我始终怒目相视,对他满怀戒备敌意,他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竟然扯住我的衣袖,将我一直拉到水边,嘴里说道:“我早听说水族第一神女夜光,生得是如何如何的天姿国色,故此不远千里,亲自前来欣赏一番……今日一见,唉……只怕我是白跑这一趟了……那,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了什么模样?”
我一向矜持自高,从来不屑与陌生男子讲话。寻常男子若是这般大胆地对我动手动脚,只怕顷刻间便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然而这个素未谋面的锦衣男子,虽然口吻轻佻,却是高华贵重、风度不俗,隐然有不怒自威之势,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折服。
我陡经大变,脑子里还是混乱一团,当下竟然也没有反抗,由着他把我拉到了湖边,魂灵却不知早飞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他一边大摇其头,一边从怀中擎出一颗晶莹如露的珠子。淡淡珠光映照下,静静的湖水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湖面上清晰地显现出了我暗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怀抱婴儿、形若鬼魅的女子,她的环佩簪珥早已零落不堪。胡乱地披散在肩上的乌黑头发,和那一身玄色的长袍,都似乎已悄然融入了黑夜之中。然而那女子的脸色却显得那么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映着黑夜的底色,那张面孔越是白得剌眼。然而那一双夜色般深黑的眸子中,却隐约可见两簇小小的血色火焰,在疯狂地不断跳动。
我呆呆地看着她,而她那失去生气却燃着妖异之火的眸子,也在水中呆呆地回瞪着我。那副失神落魄的丑陋模样,令我自己都几乎不敢相信,竟会是水族群妖心中以高傲冷艳而著称的蚌女夜光。
他凝视着我水中的倒影,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的事情,我都已知道了。这孩子倒也命不该绝,他死去这么久了,脉息虽歇,但元神居然一直未散……夜光姑娘,你若真是想他活下来,我便赠你龙宫续魂胶,将他三魂七魄牢牢粘在一起;再将这颗水灵珠拿去让他随身佩戴……虽然他以后只是灵体,却无碍于正常的修行和生活,如果刻苦修炼,将来悟得大道,亦可晋为鬼仙,从此堂堂正正地来往于三界之中……’”
我张了张嘴,道:“那男子是……是……”
敖宁半晌没有作声,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等男子,想必三界之中,亦并不多见……定然是我伯父——东海龙王敖胜了。”
夜光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当初他派人来提亲,被我大怒之下打伤了来使,全因江湖传闻,说东海龙王好色贪淫,宫妃无数……”
我脸上一红,亢声道:“事实上并非如此,父王他……”
夜光的嘴角此时方才露出一丝微笑,道:“后来我自然知道,你父王非但不是好色之徒,反而是这天底下最为痴情重义的男子。唉,世人看待是非黑白,往往只是藉着表面浮象,真正想要看透一个人的心,可是多么难哪……”
“然而这桩惨案,早已惊动了管辖此片水域的水神,他上奏天庭有司,本待要将我好好惩罚,但你父王为了救我,佯作纳妃,将我带回了东海暂为安置。东海龙王地位尊崇,后又亲自出面幹旋,天庭迫于无奈,也不好对我施以惩罚,我这才得以在龙宫安身立命。
玉人渐渐长大,越来越象他那一双美丽的父母,可无论我对他怎样疼爱,他却似乎对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之情,想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有着因果报应……屈指算来,至今已是九十七年……我那可怜的玉人,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岁的年龄,却不知他以灵体之身存于世间,却是足足有了九十七个年头,若是寻常凡人,只怕早已病老殆死啦……”
霜重雾冷,在一个寒夜里,我和敖宁带着泥鳅小黑,重又返回了李家府第之中。真正的李青婵已经神魂消亡,然而她的家人父母,还需要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泥鳅小黑将不得不在以后的岁月之中,继续扮演着一个平庸古怪的李青婵。敖宁此来,便是知会本地的城隍土地一声,以便小黑能够在此地平安地长期居住下去。
除了严素秋仍在城郊等我之外,东君返回了天庭,而夜光夫人也在我的再三劝说之下,返回了东海龙宫,姜夔虽是恋恋不舍,但是人神殊途,也只得与我们分别。
我们一路默默行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的衣襟裙角,都已被寒露濡湿,路边枯黄的衰草被踩在脚下,发出单调细碎的沙沙声。
我心头恍恍惚惚,一时眼前闪过当年嬉戏的情景,一时是龙宫熟悉的辉煌景象,一时又仿佛听到夜光的声音:“听闻殿下你夙愿得偿,已是求得了伏魔玄武大帝的三公主太素为配,将来西海荣光自不必说,便是殿下你未来的尊贵荣华,也是不可限量啊!”
李府青婵所居绣楼的长廊之上,还是高高地挑起一盏红色的纱灯,然而灯下已是密密麻麻落了一层飞蛾的尸体。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转冷,还是因为灯火的灼烧?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纵然是已经落在了地面之上,但仍奋力扇动着翅膀,腾起无数细小的翅粉。有终于挣扎着飞起来的,便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一点暖色的灯光。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晚我和严素秋扮作道士之时,静悄悄地从这里走上楼去的那一天,那些争先恐后扑向灯火的飞蛾。
是不是那些死在水玉人手中的女子,就象那些飞蛾一般?明明知道前方是灼热的烈火,然而为了那一团明亮的温暖,却仍然义无反顾地扑向火中。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她们每个人,都象是这些飞蛾一般,是生活在无边的寂寞的黑暗中么?
走出李府大门时,敖宁停住了脚步。我含泪看着他,然而他不看我,淡淡说道:“十七表妹,再过十天,便是我……尚太素公主之期,父王他们会在西海龙宫,为我与公主举办盛大的婚礼……”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泫然若涕的模样,终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似乎是想如小时一般抚摩我的头发,但在半空中犹疑了一下,又准备收回手去。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脸贴在手背之上,哽咽着叫道:“宁大哥哥!”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由得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揽到了怀中。
无边的幸福的晕眩之中,只听他在我耳边轻轻唤道:“十七、小十七……”
我更紧地缩到他的怀里深处,喃喃道:“宁大哥哥,你……你别离开我……”
他没有作声,下巴抵在我的头上,一只手将我紧紧搂住,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我忽觉额头一凉,似乎是一滴水落在其上,正想伸手去摸时,他却轻轻地捉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缥缈得象是从远山掠过的一抹微风:“小十七,我……我要走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而你,你……就把我忘记了罢……”
在离别扬州之前,我和严素秋不约而同地,又去了水玉人与李青婵的合葬之地。据说,水红药与岑生的埋骨之所影红洞,就在离此处不远的山中。
突然严素秋“咦”了一声,叫道:“十七,你看!”
在那方东君亲笔镌刻有“情冢”二字的青石墓碑上,蒙着一块洁白的丝绢,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满数行大字,墨汁淋漓未干,似乎是刚刚被人送到此处。仔细辨认,原来竟是一阙长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住登程。过春风十里,尽霁麦青青。自伊人芳踪别后,徒余幽恨,聊共残生。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蒄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严素秋轻轻道:“这是那个姜生写的,词牌名儿,想必是叫做《扬州慢》罢?”
桥边红药一年年的枯荣开落,知为谁生?我环视天地,只觉天地广漠,我十七又是为谁而生呢?
我终于潸然泪下。
东海龙女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65342132八卦:妖传女夷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