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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人淡如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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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霜重露冷。
站在船头远远看去,峡江两岸山上的木子树叶,都被冷霜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红色,在山风中飒飒摇动。比起峡中那弯曲狭窄的航道,这里的江面已显得颇为开阔。清爽的秋风中,那碧深的江水犹如一条巨大的匹练,无尽无休地向下游舒展开去。
经过一路辛苦跋涉,我终于来到了渝州。
关于这座景色壮丽、地势奇特的大城,我早从邱迟教我的新诗句中,久仰了它的大名:“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据说,这是一个名叫李白的唐朝人写的。邱迟还念过许多他关于巴蜀的诗句,象什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类的,可是那些都太长而且复杂。唯一让我能记得住的,便是这一首空灵入妙的七言诗了。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游完瞿塘之后,邱迟就近在白帝城换乘了一只下水的大船,沿江而下,再次经过那幽深美丽的三峡,返回他的故里九江。而我则一路逆江而上,直抵渝州。
临别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脸色精神,似乎还很不错。巫山神女确是名不虚传,他服下的只是一株百年芝草,但一向蠃弱的身体已有了很大的起色。
我本想向神女求得年数更长一些的芝草,可是瑶姬说,千年芝草富含天地精华,非要是得道的人用元气化解,才能逐渐在体内吸收。邱迟他并不是修道中人,再者先天的体能又有限,服用之后反而不能承受。好比是一只小小的瓷瓶,决不能涵括滔滔江河之水。
事实如此,我也只得罢了。
不过,芝草虽不能延长他的天寿,却改善了他的体能。邱迟在有生之年内,将不再受到疾病的困扰。窈娘冥冥之中有知,应该也是足够欣慰了吧。
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自始至终,我只听到了瑶姬那动听的声音,至于这位蜚声仙界的炎帝公主,究竟有着怎样绝世的容貌,我却始终不曾得见。
早听闻她的脾气古怪,又向来不喜欢与神仙们交往。但对于那些天官神人,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敬仰之情。或许是我的看法有些偏颇,我倒认为,他们倾注在下棋赏花、炼丹制药上的精力,要远远超过对手下人的关注。更不用说会象瑶姬一样,对窈娘这个在仙界中微不足道的山鬼,居然会花费了那样多的心思。不仅是千方百计挽救她的性命,在她不幸逝后,还肯如此厚待她的心上之人。
这位神女瑶姬,至少应该是一个心地柔善的好女子吧。
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邱迟仍然只将我当作是一个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的、清秀而略带腼腆的白衣少年。他身体既然好了起来,精神自然也颇为健旺,后来相伴的几天,他都一直拖着我坐在船头,迎着拂面的江风,与我指点江山风物,畅谈文史诗词,兴致极是高昂。
他的双眼熠然生光,眉宇间神采飞扬。尤其是他在言谈举止之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种风流倜傥之态,几乎令我无法正视,宛然便是一个俊逸无双、绝步当世的少年才郎。
可是他越是光彩照人,越是风姿翩翩,我的心中就越是苦涩难当。
我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起窈娘,想起光晕之中,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态、含情凝睇的眸光,想起她灵魂消散之前,最后那两声饱含柔情的呼唤:“邱郎……邱郎……”
我的心便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甚至会让我暂时停止了呼吸。
那个女子倾尽心肠的爱恋、全部的尊荣与法力、生命与灵魂的飞散消亡……却只需一滴小小的忘情之露,便可让这个男子,将一切都彻底遗忘。
人间的爱情,难道真的这样让人失望么?
我倒宁可看到邱迟还是那个邱迟,是那个痛失爱人、伤心欲绝的忧郁男子,虽然我的心会为他而难过,但至少、至少……
窈娘说得没错,我或许真的曾被邱迟的色相迷惑过,我甚至在心底的最深处,有过那个隐隐的念头:多么希望我就是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啊,被人揪心地牵挂、温柔地怜惜,直至离开多年之后,我仍然是他心底最深的疼痛……
可是眼前的邱迟,跟人间其他的男子又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我是喜欢邱迟这个人呢,还是仅仅只是喜欢他的那一片痴情。
当邱迟浅蓝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峡江远处时,我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悄悄松开了。四指撒开,一张小小的纸笺飘然落地,在风中翻了几下,最终飞下了高高的船舷,落入了那滔滔的江水之中。
那张纸笺上,是邱迟留给我的他九江的地址。他盛情地邀我前去做客,还说将陪我游玩天下知名的九江庐山。
我礼节性地微微一笑,收下纸笺,却是不发一言。邱迟他不知,终我一生,我都不愿再与他相见。
渝州的台阶极高、道路极陡,所有的房舍街巷居然都在半山腰里。下船之后,远远望去,江边一道道的青石阶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去。未及埋头在那些石阶上爬过百十级,我便有些气喘不宁。
我双手按腿,俯下身子,屏住呼吸,略略平息了狂跳的心脏。甫一抬头,突然看到城外陡峭的山壁上,居然探出一支杏色镶边方幡:“茶”!
幡下隐隐可见几所草舍,拦着错落有致的一带竹篱,檐下是金色的一片花海,种的都是那种蜀中人家常见的小黄金菊。只需深吸几口气,便能闻到菊花特有的那种浓郁的药香,一直象是浸入了人的心里。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路狂奔上去。
茶馆不大,只有阔朗的两间屋子,四面墙上的窗都打开了,两根尺许长的杆子,将窗扇高高支起。我在屋子里转了转,才发现这几扇窗子的位置开得大有妙处。因为不管我踱到哪个角落,峡江的青山绿水都可尽收眼底。
沿墙一溜摆着六副花梨木打制的桌椅,样式简单,但收拾得整洁干净。两边楹柱上挂着
一副对联,上写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十个隶字。笔迹娟秀端正、凝重含蓄,倒象是出自女子手笔。
喝茶的人不多,三三两两,随意地围桌而坐。看他们的装束,不象是当地那些粗陋的农人。有的在桌边还放着包裹雨伞,书籍笔砚,竟象是寒窗苦读的士子。
听他们的谈话之中,似乎对这间茶馆非常熟悉,有的人还是从城中特地赶来喝茶的。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开着一家茶馆,已是令人称奇了。居然还真的有人跑这么远来喝茶,就更是令人不解。
我左顾右盼一番后,寻了一张靠近角落里的无人桌边坐下。
才刚坐下,我便发现桌上用来垫在茶壶底下的,居然不是寻常的那种蒲草织成的茶垫,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帕。白色的帕子上绣着一枝金色的野菊,栩栩如生,绣工十分精美。
再环顾四周,我终于明白为何这家开在荒僻之地的茶馆,会引来那样多的客人。
这里每一件饰物,每一处布置,都别具一番巧思。让人无处不熨贴、无处不舒适。
我在心里暗暗赞叹之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轻声问道:“这位公子,不知要些什么茶水?”
首先遇入眼帘的,是一抹鹅黄隐带雪色丝纹的衣袂,锁金绞织的袖口上,也绣着一枝金色的野菊。
托着原木茶盘的女子,妆面匀净,蛾眉淡扫,轻拢起一头乌亮的发丝,斜斜簪在鬓边的花朵,也是那枝无所不在的金菊。虽只是静静地站立在桌前,却是顾盼当风,大有洛神凌波之态。
我不由得有些呆了,都说蜀中多美人,却想不到这偏远的一家茶馆,竟也有这等气度娴雅的女子。
黄衣女子将一只玲珑的紫砂壶、一只小小的紫砂茶盏,轻轻地放到我面前的桌上。
我却唐突地脱口而出:“姑娘……姑娘芳名贵姓?”
黄衣女子直起腰来,凝视着我。她清媚的一双眼睛,仿佛是两潭最澄净的秋水。我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白衣的男子,这样唐突地问一个女子的闺名,倒有登徒子的嫌疑。脸顿时刷地一下红了,慌忙解释道:“我……我不是……”
黄衣女子桀然一笑,执起紫砂壶,往我那小小的茶盏里面,缓缓注入晶亮清澈的浅绿色茶水:“公子莫要误会了。山野村女,哪里谈得上什么芳名贵姓?小女子姓严,至于名字……那是许久不用了的。”
我慌忙拿起茶盏,急急喝了一口,顿时有一股莫名的甘香,直沁人心脾深处。
听听那严姑娘淡淡的声音自身前传来:“较之东海之水,这蜀中的山泉,可还有些滋味罢?”
“扑噗”!我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顿时尽数喷了出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尤其清晰:“少跟你家大爷瞎咧咧!每次来都说不在不在!你们严姑娘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家闺秀,大爷我今就偏不信这个邪!”
那严姑娘淡若烟黛的眉头微微一皱,放下茶壶,转过身去,直视店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