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燕紫琼

5、迷毒

　　正是那年的三月三，上巳节。
　　沐浴熏香后，越伊在东墙脚下为那墙薜荔洒水。春意绵绵的时节，这满墙的薜荔于青翠的心状叶片中开出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煞是可爱。
　　越伊正低头将一束纠葛的枝叶理清时，蓦然察觉一道劲风。他忙侧身一偏，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了下来，压坏了一两株杜鹃。
　　“什么人！”越伊厉声喝道。顾惜朝一大早就不知去向。越伊直到他有很多仇家，不禁想到可能是仇家来寻仇，又不知他是否遭遇不测，不觉有些心慌。
　　然而墙外没了生息。
　　“哪路好汉，劳烦报上名姓！何必遮遮掩掩，藏头露尾。”越伊暗自沉气。
　　良久，方听得墙外一阵悉窣的响动，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是我，”顿了顿，“陈環環。”

　　杭州城春光晴好，芳草萋青。新鲜水嫩的幽兰辟芷都漫山遍野地盛开，沾着盈盈的露水，清新地舒展着。
　　出来游嬉踏青的人也很多，有女子三三两两结伴拾翠而来，罗纱轻裙，撩拨起雨露绸缪的春情。
　　西湖水边，轻湿了裙带。心意媚好的青年男女，相互赠送了定情的香草。
　　这西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在这水湄山阿，就分外地让人忘情。扑面而来的，是绵绵的春风，飘着花草初开的香气。
　　越伊从湖边嫩芽新发的柳枝上折下一截，编成柳圈，套在了環環细嫩的脖子上。上巳节一向有插柳、戴柳圈的习俗，据说可免虿毒。
　　陈環環欢喜地抬起头，水灵灵的杏眼一勾，“你的手真巧呢。”
　　越伊闻言，双眼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弯，却旋即回复如常，“是吗。”
　　環環又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无处可去，便想到了半个多月前有着一面之缘的少年。越伊受不住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觉得她稚嫩可亲，便答应陪她出来。
　　陈環環见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回答两个字，不禁有些气馁，缺了谈话的兴致。于是这一对俊美的少年少女便默然无语地沿湖散步。越伊本就不爱多言，此时更觉落得清净，倒也自在，自顾自信步走来。而陈環環是大户人家出生，裹了小脚，行走不禁有些不便。越伊不久便察觉到了，并不说什么，只是放慢了脚步，遇到湿滑难走的地方，会小心搀着陈環環。
　　越伊牵着陈環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湖边水草丰茂的浅滩上，并没有注意到少女抬头偷望他的侧面，也没有留意到她的面颊上悄悄飞上了一朵红霞。
　　到了人多易行的地方，越伊便将環環松开了。正要继续前行，却见她站在原处。
　　“怎么了。”越伊停下脚步。
　　陈環環垂目不语，却有意无意地瞥向人群中某处。
　　越伊顺着她目光看去，见是一个卖亮眼糕的摊子，不禁失笑。
　　民间有习俗，认为在上巳节吃亮眼糕可以明目。他们出来了很久，一直在环绕西湖步行，想必陈環環是肚子有些饿了，却又由于女儿家的矜持，不能明说，所以目光躲闪。
　　“我去买两个来，你等着。”越伊正准备挤到人群中去买亮眼糕，却被環環一把扯住衣袖。
　　“不……不用了！”她柳眉紧蹙，神色紧张地望着他。
　　“我去去就来。”

　　没有多久，越伊就回来了，手中握着两块亮眼糕，全部放入環環的手中。
　　“你……不吃吗？”陈環環有些讶异的看着面前这个面容冷峻的清逸少年。
　　“嗯。”越伊顿了顿，“我不饿。”
　　環環看着他泪水忽然涌了出来。她忙引袖遮掩，袖子上便晕出了一片泪痕，是单飞的蝴蝶的形状。
　　“你，怎么了。”少年剑眉紧锁，一贯平静的声线有些不寻常的波动，被敏感的少女一一感知，而后一一埋藏在心里。
　　“没。”環環忙拭去泪水，强笑道，“只是刚才看你消失在人群中，怕与你走散了，找不到你，有些着急了。”
　　少年平素犀利的眼神此刻莫名地柔和了起来，“我不是都回来了吗。”
　　環環点了点头，扭过脸去，泪水却越溢越多，她喃喃地道：“虽然你不说，我亦知道你对我是好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弱，“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
　　越伊觉得她说得奇怪。身为官宦人家的独女，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上次她偷偷跑出来，就已经搅得整个陈府鸡犬不宁。反倒是越伊自己……
　　他勉强笑道：“那你分一半亮眼糕给我罢，算是打赏如何。”他是不惯对人亲善的，更不惯说笑。
　　陈環環闻言，呆呆地盯住他，望得那样深，瞳仁上映出他玉立的风姿，如一泓清泉，澄澈见底。
　　这个如粉琢般娇美的少女犹豫着将一块亮眼糕放在他掌心，看着他轻轻掰下一块，糕点的碎屑从指缝间掉落。他纤长如玉的五指捏着那一小块糕点，朝她微微笑了笑。
　　很淡的笑容，却如青莲朵朵，次第开放。
　　“不要！”陈環環突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亮眼糕，一把塞进嘴里，不知是否是因为吞咽得太急，她的泪水簌簌落下，娇弱的身躯微微颤抖。
　　越伊愣了愣，似是明白了什么，神色一变，看她的眼神霎时冷冽起来，那警惕而锐利的目光如若一把冰刃，直直刺入環環的心里。
　　冰寒刺骨，痛彻心扉。
　　而后腹中便是一阵剧痛，她登时支持不住，跌落在地，捂着腹部，冷汗涔涔而下。不多时喉咙一甜，吐出一大口鲜血，唇齿间满是浓重的血腥味。
　　她疼得几近昏死过去，视物开始模糊。眼帘中那个俊逸的少年的身形渐渐看不分明，只余下一片白。
　　耀眼的白，杀气凛冽的白。
　　恍惚间她感到少年冰凉的双手将她抱起，听到他对自己大喝，让自己忍着。
　　她迷迷糊糊中绽放出一个惨淡的微笑。还好，他还是在意自己的，即使自己和别人一起骗了他，想要取他的性命。那么背叛了那些人，代他死去，也是值得的了。
　　“越伊……”環環气若游丝，却分外缱绻缠绵，面色酡红，有如花朝节她回眸那一瞥，娇媚如花，“越伊……”她倦怠地阖上眼，在这个心爱的少年的怀抱中，进入了一个宁和悠远的梦境。

　　越伊踏入禅院的时候，禅院内那口大钟正好响起。那悠远苍茫的钟声仿佛跨越了长长的时空，从那遥远而未知的世界而来，破空而至，直撞人心扉。
　　南屏山上，夕阳浓烈如血。
　　如同環環嘴角的血。一摊一摊，又好似顾惜朝种在院落中的杜鹃，盛开时的模样。
　　越伊整颗心仿佛都悬在了空中。
　　他一头撞进禅院，径直奔向那他与顾惜朝共居的小院。
　　他知道，顾惜朝一定能行。如果他都没有能力，那越伊就不知道还有谁还能挽救她的生命。
　　在越伊的心目中，顾惜朝是那样完美的，如同一个天神。他觉得自己穷尽一生的力气，也不可能达到他的万一。
　　他对顾惜朝，是一种从心底里的仰慕和依恋。只是他从来不说，他只是以一种卑微的角度仰视他，从来不敢稍加逾越。
　　他放下環環，急切地寻找着那个翩若谪仙的身影，然而他不在。
　　“小师傅，顾大哥呢？”越伊抓住旁边一个小沙弥，急切地问。
　　小沙弥有一些不知所措，他怔怔地道：“顾……顾……顾檀越一早就出去了……”
　　“什么？出去了？”越伊骤然变色，“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小沙弥见他气势汹汹，不由有些受惊，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他说，他说他不回来了，去了哪里……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越伊如同当头一击，怔忡地立在原地，他咽了咽唾沫，“那他，他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
　　“有。”这回小沙弥倒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越伊眼眸中闪过一丝灵光，他一把紧紧抓住小沙弥，“他说什么了？”
　　“他说……”那小和尚看了看越伊急切的目光，有些犹豫。
　　“快说！”越伊稍一用力，小和尚吃痛叫道：“我说，我说！”
　　越伊松开了手，小和尚低下头喃喃道：“顾檀越说了，他说他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他想陪晚晴四处走走，他还说……”
　　越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他说叫越檀越你，不要等他回来了，自己去闯天下……”
　　听得此言，越伊不禁失神。
　　“他真的这么说的吗？他真是这样的吗？他还是，最终还是抛弃我了。”他低下头，如同一个平常的无助少年一般嘤嘤哭泣，“他还是抛弃我了呀……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这个受伤的少年立在那妖娆茂盛的杜鹃花海中，缓缓坐下，那杜鹃花海依旧烂漫地盛开，将他瘦削而单薄的身影掩埋。那样一个落寞而萧索的影子。
　　朝夕相处的六年呐，原来在那人眼中完全没有意义吗？是他，越伊，一直在照顾这个迷了心智的人啊，原来在那人心目中，竟然是随意就可以丢弃的吗？他有什么珍视的东西呢？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吗？
　　不，不是的。少年单薄的身板在杜鹃丛中打了个寒战。
　　傅晚晴。那个死去多年的人，即使死去了，依然紧紧控制住了那人的所有思想和情感，让他徘徊在这个现实世界的边缘，进而步入虚无。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少年的心里渐渐成形。杜鹃花带毒的鲜妍的花瓣摩挲着，发出簌簌的声响，仿若蛊惑的媚语。
　　越伊颤抖着站起来，冲回房，抽出一把剑，回到杜鹃丛中。只踌躇了片刻，他长剑一挽，奋力一击，寒光斩破了粘稠如血的暮色，将面前那一丛繁茂炽烈的杜鹃花从根部生生斩断。然后他抛却剑，跃入那些残枝败叶中，发疯似地将那些杜鹃连泥带土连根拔起，抛在一旁。然后他开始用双手奋力地将带有腥味的潮湿的泥土刨开，白皙纤长的十指磨出了道道血痕。
　　埋得这样深。
　　越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他麻木了的双手触及到一块坚硬的木板。这是他要找的东西。他停了下来，跌坐在一旁。
　　那是，当年顾惜朝亲手埋下的，晚晴的棺木。
　　越伊曽亲眼看见顾惜朝挖了一个深坑，就在这里，把这具棺木放下，而后温情脉脉地亲手将一抔一抔的土撒在上面，掩埋起来，再在上面遍植杜鹃。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那如玉的容颜上带着模糊而温煦的微笑，如若对待情人，活生生的情人。
　　越伊的心被嫉妒和怨毒啮噬得疼痛不堪。他站起来，狠狠地朝那层木板一击。
　　他曾经设想躺在这里面的该是怎样一个温婉清丽的绝色女子，肤若凝脂，唇如点绛，绿云扰扰。而后又觉得自己可笑。一个死去这么多年的女人，剩下的只怕是腐臭的枯骨和身上不再鲜亮的衣裙了吧。然而他还是想要看一看，只是看一看，看一看这个让顾惜朝魂牵梦萦的女子究竟是怎么样的。
　　然而越伊从来没有想到过，打开棺木后，会见到这样一副情景。

　　厚重的木板被越伊击碎，木屑四处飞散。而棺内，即使只是借着黯淡的新月也可以一窥而知，空空如也。
　　只有一张画在丝绢上的小小的画像。
　　画中的女子有着一如越伊想象中的清婉容色，神情温柔而端庄。旁边是一行蝇头小楷，是越伊再熟悉不过的顾惜朝的字迹，晚晴小像，政和五年，惜照作。
　　越伊忽然失声笑了起来，全身不住颤抖，而后泪水涟涟，不能止歇，痛苦得像是中了某种毒药。
　　原来，他连她的一张画像都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