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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杜宇 ...

  •   原来这就是江南。
      越伊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的空气中,弥漫了浓重的雾气。于是,一切景物都氤氲开来,像是一片晕染过后的水墨。
      在这样的空气中行走,怕是不久便会蒙上一层薄薄的水珠。
      越伊跟着顾惜朝来到了江南,然后来到了杭州。
      晴西湖不如雨西湖。烟雨朦胧的西湖像是半掩轻纱的美人。两条长堤上的桃花盛开了,开得正艳,那深深浅浅的绛白绯红,更平添一抹暧昧的色泽。
      顾惜朝带着越伊在杭州城中游荡了整整一天,最后停在了南屏山下寿日峰前。
      越伊抬头望去,寺院的匾额上题着“寿宁禅院”的镏金字样,在西湖的烟波中竟泛得模糊了。
      “檀越有何见教?”一名僧人走上前来,施礼道。
      顾惜朝唇角衔起一丝莫测的笑,“弟子求见惠明禅师。”

      “不出老衲所料,檀越果真又回到此地。”惠明禅师身披袈裟,端坐于莲花蒲中,盘香袅袅地升起青烟,是若有似无的旃檀的气息。
      太熟悉不过了。整整有六年的时间在这里度过,听着这里的和尚整日敲钟诵佛,梵呗喈喈,佛音呢喃。本来以为可以逃离,却不料入红尘一转,却又回到原地。
      顾惜朝垂目,心傲如他,在禅师面前竟也放低了心气,“不过暂住,借贵刹之地聊以安栖。”
      惠明禅师微微睁目,环视了顾惜朝及身旁越伊一眼,便又重新合目。他淡淡叹口气,“回来也好。檀越戾气过重,执念太偏,或许在这儿能祛此杂念。”禅师顿了一顿,“这位小施主,与檀越当年很像呢。”
      顾惜朝脸色霎时一白,却又很快回复了常色,他牵起越伊,起身向惠明禅师行礼,“多谢禅师,惜朝先行一步。”

      一个小和尚领着他们来到寺院后的西厢房,东厢房是僧侣住的地方。
      小和尚绕过朱漆金镂的长廊,来到一个僻静的院落前。推开略有些残破的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独立的厢房和芜菁的院落。厢房是破败了些,但不难看出当初也曾雕金镂玉,只是后人疏于打理了。院落东墙上盘绕着葱翠的薜荔香草,正开出一星点嫩黄的小花。
      “这是师尊特意为檀越留着的。”小和尚道。
      “谢过了。”顾惜朝也不多礼,只是点头示意。
      越伊拂开遮挡在面前的杂花野草,看着顾惜朝怔怔地发愣。
      顾惜朝在小院的里里外外巡视了一番,不时停驻,似乎在回忆过往。最后,他开始整理起了院落,也未曾招呼越伊,只是自己一个人忙活着,直到小院终于整洁。
      然后在屋前屋后,遍植杜鹃。
      而那具棺木,就掩埋在那妖娆繁艳的杜鹃花之下。
      “水蝶岩蜂俱不知,露红凝艳数千枝。果真是好花。”顾惜朝喃喃地吟道,手中捻着一瓣粉嫩的踯躅,目光幽忧。他靠在门边,青衣大袖,掩映着一丛丛映山红。额前一缕卷发飘下,钩起江南朦胧的水雾。
      越伊坐在台阶上,仰起脸看他。
      有时候,顾惜朝可以对着那丛杜鹃,痴痴地望上一天。似笑非笑,眼角却分外温柔。
      突然,一只黄头黑羽的杜鹃鸟扑棱地飞过,正落在顾惜朝肩头上,迭声鸣叫起来。
      顾惜朝将鸟儿取下,放在手心。鸟儿也不躲闪,抖擞抖擞羽毛,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细小的爪子将他的手心挠得痒痒的。
      顾惜朝笑了起来,竟有如春风融雪,“杜宇啊杜宇,连你也笑我痴幺?”他摇了摇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你也不过如此啊。同样是失去了心爱之人,还有那些俯仰于天地间的权势,你又有什幺资格来嘲笑我呢?”
      他轻柔地抚摩着杜宇的羽毛,眼神忽又迷离起来,小鸟便乘机从他的手上逃脱。
      子规声声唤杜鹃。
      你唤的,是谁?

      顾惜朝经常会写一些字。他字迹娟劲,分外好看。很多时候,他会写很多很多的字,像是一本什幺书,然后写完了,就在灯上点燃付之一炬。
      火光与焦碳的色泽迅速地将那些淋漓的墨迹吞噬,顾惜朝每次都那样静默地看着,直到那些跳跃的火焰蔓延到指尖。看着自己的心血,那样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有时,他也会抄一些佛经,然后埋在杜鹃花下。不知道因为什幺缘故,这里的杜鹃花开得格外妖艳。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越伊都只是静静地看,如往常一样。
      那天,顾惜朝正在抄一段《药师琉璃光本愿经》,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越伊突然指着那个“秽”字,说:“顾大哥,你的心里有怨气。”
      那个秽字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在最后越写越快,右边的一半“岁”被莫名其妙地拉长,笔迹不再圆润,到了最后已然成了颓笔,却还有一个弯钩向上挑起。
      顾惜朝略略一惊,“你识字?”
      越伊点点头,“当初在勾栏中时,也有些客人逢场作戏,教过一些。”
      “那好,”顾惜朝点点头,“以后就由我教你识些文墨吧。”
      “我不要。”越伊倔强地望着他。
      “哦,是吗?”顾惜朝忽然感兴趣起来,眉一挑“那你想学什么呢?机簧?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还是韬略权谋?”
      越伊低下头,望着地上自己徘徊不定的阴影,“我要学武功。”
      顾惜朝愣住了,随后又轻轻笑出声来,这样的性格,和当初的自己何其相似,“好,你留在我身边,我将我所会的一切,通通教给你。”

      以后的日子就是在江南终年不散的水雾中度过了。
      清晨鸡未啼便起来练剑,午后则学丹青翰墨。
      朝披初露,夜落寒霜。
      时光似乎一下被拉长,一日一日绵延地度过,毫无止境。
      而越伊似乎乐此不疲。他依旧寡言少语,神情冷漠,只有在学习时,才会有片刻炽热的灵光闪过眼眸。顾惜朝也依旧痴迷,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往事。然而每次所说又不尽相同,使越伊觉得很多事是他杜纂出来的,也许这个长身玉立的俊秀男子,很早以前就已经疯了。
      他发觉顾惜朝似乎受过严重的伤。江南潮湿多阴雨,每当风寒雨急的时节,顾惜朝的旧伤就要复发。此时的顾惜朝浑身冰凉酥软,毫无抵抗能力,只有他彻夜不眠地照顾他。有一次顾惜朝竟然发了高烧,烧到都糊涂了,在昏睡中迷迷糊糊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晚晴。晚晴。还是晚晴。
      那晚越伊一言不发地绞了冷毛巾,却不急于给顾惜朝敷上。他站在床沿,看着这个平日如天神般高不可攀的人痛苦地蹙眉,白玉似的脸上浮起淡淡的酡红。
      他突然想到,眼前这个男子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孱弱如婴孩。他伸出手,冰凉的十指触到顾惜朝纤长的颈项,能感受到血管在瓷白滚烫的肌肤下脉动。
      良久,他把手移开了。那是唯一的一次,他感觉顾惜朝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在他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不是捉摸不到的水雾。他甚至能够掌控他的生死。然而他放弃了。
      顾惜朝种很多杜鹃,猩红的。
      杜鹃这种植物很是奇特,娇冶而妖艳的深红浅红,似乎有一种醉人的毒。而与它同名的那种鸟儿,身世哀怨却又霸道而狂妄。
      杜鹃花,马樱花,山石榴,映山红,踯躅花。
      不同的名字,却是相同的指代。名字变换了并不能代表什么,而花依旧那种花。
      就像杜鹃与子规,杜宇与望帝。
      那么,“晚晴” 这个名字,代表的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越伊练剑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流光的剑尖堪堪擦过含苞的花朵,抖落了上面的露珠。
      突然,一声尖锐的啼叫划破了天际。
      如此凄厉,正是杜鹃之啼血。杜宇鸟哀怨地悲鸣,一声一声如同要撕裂了天幕。喙角竟隐约沁出了血色。这是传说中望帝的化身,在杜鹃枝上哀怨地悲泣自己的妻子。
      那日是越伊独自在院子中练剑,顾惜朝与惠明禅师在下棋,其余的佛门弟子在前院听禅。
      杜宇鸟依旧不停地鸣啼,高高低低,听得人柔肠寸断。
      越伊突然觉得它像顾惜朝,那般哀怨凄惘,为的只是哀悼自己的身世,还有爱妻。只一刻的想法有如沼泽中纠葛的藤蔓,牢牢地缠绕住了自己的心。然后那些藤蔓渐渐收紧,让他透不过气来。
      永远不会为了自己。
      这是十四岁的越伊当时就明白的事情。他把那个青杉的人当作这世间仅剩的神。但他的神从来不会为他而垂怜。
      此时的杜鹃鸟看上去令人生出莫名的厌恶。越伊冷冷提剑,剑光如同一道白虹从那孱弱的小鸟的身体中破体而出。鸟儿惊叫飞起,散落了漫天的翎羽,沾染着斑斑血迹。
      “为什么要杀它。”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让越伊措手不及。他面色苍白地转过脸,面向门口,却不说话。
      问话的是顾惜朝。他阴沉着脸,一步一步地上前,青衣大袖拂过犹在颤抖的花朵。他一把捏起越伊尖削的下巴,凝眸冷视,“告诉我为什么。”
      “我怕。”沉默许久,倔强的少年终于开口,“我怕你会和它一样。”
      顾惜朝不置可否地一扬眉。
      越伊说,“我怕你会和它一样,不要我。”
      顾惜朝心神一荡,有一种想拥他入怀的冲动。这个外表倔强的少年是脆弱的。然而他止住了。顾惜朝只是一振袖,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厢房。
      惠明禅师立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最后双手合十,捧起冰冷的鸟儿的尸体,亲手埋葬在了杜鹃花下,念诵了一段经文,也离开了。
      “孽缘啊。”他叹息道。
      那杜鹃愈开愈烈,似是血色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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