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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争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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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你娶沐姑娘,是天意,天意如此,违逆不得!”章老太太垂着拐杖,指着跪在她面前的长孙,“你必须娶她!沐姑娘,她就是我的孙媳妇。”
“孙儿有自己的打算,还望祖母勿要逼迫,”章明涵养极好,也是被祖母逼的急了,语气也不怎么好。
“自古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个做祖母的,难道做不了你的主吗!”章老太太捂着胸,无论她怎么说,孙儿就是不肯答应,“章家几百年兴盛,难道要在你这一代断送吗?”
章府的确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章明父亲一辈,从本家到旁支,个个平庸,毫无建树,靠吃家族老本。
这些年,因为有章明这个后起之秀,走了官道,得到重用,章府才重新回到了望族之列。
章明犹豫片刻,直身道,“章府兴盛与否,在乎章家子孙的才学和品性,与孙儿娶不娶沐家姑娘无关。”
“你……你怎知无关!”
章明早就想说了,多少年他眼见叔父纵容,也都忍了下,“祖母迷信那些佛道之说,几乎成痴,甚至让道士住进章府内宅,日夜相伴,祖母可知,坊间多少传闻?孙儿可以不管不问,只图祖母一个高兴,可如今祖母却以天命之论,定孙儿的姻缘,孙儿绝不会答应。”
“我的孙儿啊!你切不可对天怀有怨气,若不是我这些年来求道保佑章府,哪来你学有所成,仕途平顺?”章老太太没想到,自己的孙儿竟然不理解自己。
她一个老寡妇,怎么会不知道,请年轻道士住进内宅,会引来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可她都是为了章家,为了章家的基业,她可以舍弃自己的名声。
章明的确理解不了祖母所为,“还有祖母,你明知道我与沐家兄长有交,也知沐家并不愿意,为何要趁孙儿不在时,四处散播有困沐姑娘的流言,逼迫沐家答应这桩婚事?”
“沐家他凭什么不答应?我们章府,论家族地位,胜过他沐家一个官家小户,你又得朝廷重用,多少皇都的大族女眷慕名,你选他沐家,是他沐家得了便宜。”
“那敛儿呢?你虽把敛儿送去庄子随奶娘住,但等敛儿到了读书的年纪,也定得把他接回祖宅,”章明从前怎么没发现,自家祖母这么自私,“我已经有过妻子……”
“她已经死了!”章老太太剧烈的咳嗽,章明要起来扶,章老太太气道,“她已经死了!她算计你,背德做出不要脸的事,先有了敛儿,我才不得不同意她过门,也只有你,当年执意要娶她为妻,依着我,她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在我心里,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孙媳妇。”
祖母脸色极为难看,一碗汤药灌下去,才止住了咳嗦,章明不敢再刺激祖母,祖母的成见很深,多少年解释都无用,不急在这一刻的争执,还是先安抚祖母的情绪,处理好沐家的事。
沐清风一早就来了,现下载隔壁坐着喝茶,依着两院的距离,恐怕这边他和祖母说的话,都被听了去。
祖母说的难听,说到底,世家大族骨子里看不上清贵寒门,他知沐清风不在意这些,要不两人身份相差悬殊,也不会成为知交好友。
“老夫人,大郎君,”管事在门口,趁着两边争执稍有缓和的时候,才敢进来呈上拜帖,“大理寺有位官差,要见大郎君,说有十分要紧的事。”
“怎么……怎会有大理寺的官差?”章老太太手有些哆嗦。
“吴芷英?”章明站起来,他可以跪着听祖母的训话,是孝顺,但涉及官门的事,家里他才是主心骨,整理衣冠,召唤管事随行,“吴大人既递上拜帖,你怎么能让吴大人等在门外?”
两人之前没有交情,几次宴席上有过眼神的交流。但沐清风因着老父亲寿宴上被无视,对这位大理寺年轻才俊的印象不是很好,与他念叨过好几次。
他印象中,吴芷英不爱交往,面色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有……还有沐姑娘……”管事跟着章明走到走廊才说,“沐姑娘她一直在咱们门口,我也不知她是想进来还是不想进来,之后吴大人就到了,他们好像认识。”
章明停住了脚步,“阿乐也在?”
管事点点头。
沐清风来时是一个人,看来是小姑娘偷偷跟着来的。
章明揉揉眉心,现下场面,祖母固执,他要缓缓图之,说服祖母,再此之前,沐言乐不好出现在祖母面前。
“你将沐姑娘请到左偏厅,和沐公子一处,”章明打算让兄妹俩一起,等上一小会儿,“将吴大人请到我的书房。”
管事照做去请,沐言乐一见大哥,立刻想跑,被沐清风揪住衣领拖了回来,“你来作何?”
“阿兄你能来,为何我不能来!”沐言乐咬着嘴唇,“你与章哥哥说了什么?说不准我嫁进章府吗?”
“我……章明在前厅挨他祖母的训呢,”不提则已,一提沐清风就来气,章明把他晾在这儿饮茶,已经半天了,他自打进门,就没见过章明的人。
好兄弟这么多年,章明还是第一次这么冷落他。
“那吴大人来的可真是时候,”沐言乐瞧着大哥眼神不对,果然,沐清风问,“吴大人?那个大理寺的病秧子?”
“吴大人就是清瘦了一点,你总给人家乱起外号,”沐言乐对大哥的小心眼无语凝噎,“吴大人官职比你大,你最好别去得罪他。”
“你到底是谁的妹妹啊!”沐清风一句话,沐言乐能顶十句话帮着外人,哪里有血脉相通的默契,他俩之间一定有一个不是爹妈亲生的。
“等章哥哥和吴大人说完了公事,我也有话对他说,”沐言乐坐下,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踏入丈夫,就绝不会退缩。
向她喜欢的人,说出她憋了这么多年的心里话。
为自己争取一次被喜欢的人喜欢的机会。
“章明去见他了?”把自己晾在这就罢了,竟然连个先来后到的顺序都不讲究,先去见那个病秧子?沐清风一听就窝火,拉着沐言乐往外走,“章明在哪儿?书房?还真不把他当外人!”
章府颇大,前院好几处会客厅,书房则在后院,多是私下好友约见之用,或者商议不足为外人道来的秘密。
“我就在这里等,”沐言乐也不许沐清风曲打扰吴大人和章哥哥说事,两人说的多半是道士的事,如此就更不能让大哥听见,“他们说的是大理寺的公事,你贸然闯进去,听到了不该听的,章哥哥会很难做的。”
“他章明难不难做,你瞎操什么心!”沐清风想了想,章明一个户部的官职,没贪污没受贿,应该和大理寺扯不上什么关系,不过最近金吾卫奉东宫之命,在皇城四处在查书铺,好像在追盗印武举文试题册的源头,吴芷英作为大理寺派去协助查案的官员,与东宫打交道颇多。
章明是太子殿下钦点参与东宫之下武举筹备,如今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刚被太子指派出去办差回来,和吴芷英之间,的确在公事上有些交叉。
“沐言乐,你是不是铁了心想嫁给章明?”沐清风听过章明和章老太太激烈的争吵,也知妹妹对章明的少女心意,“你可想好了,嫁了人,日子以后是你自己过,冷暖也都是你自己受。”
沐言乐坚定的点头,“我想嫁。”
“婚姻嫁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沐清风早和父母商量好了,一直没告诉沐言乐而已,“但我们沐家,是自己说的算。”
“阿兄……”
沐清风今日来,是与章家谈的,他们虽然是小门小户,也不能吃亏,让妹妹受委屈,“你若和章明两情相悦,我们都祝福你。不过在此之前,我与你说说章明死去的前妻。”
对于章府莫名其妙的求娶,和妹妹堂而皇之的喜欢,他从前只是反对,从没想过和妹妹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妹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和父亲可劝阻一时,却没有权利决定妹妹今后的人生。
关于章哥哥的前妻,沐言乐知道的并不详细,她只知道她是章府的家生女婢,陪伴章哥哥长大,少年情分,两人很早就成了亲,后来因为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儿子,如今养在郊外的庄子。
世人吃瓜,千姿百态,但沐清风则是听章明亲口说的,“皇城乃文史哲经汇集之地,大儒大师比比皆是,你知道章明他为何舍近求远,跑到南州读书?”
“因为南州府的学堂出名?”沐言乐记得,每年多有不少学子远到而来南州求学。
“再出名,难道有国子监出名?以章家在皇城的经营和在文坛的地位,国子监难道会不收章家的嫡长孙吗?”
沐言乐觉得大哥说的在理,“那是为何?”
“章明年幼丧母,后又丧父,家里叔叔各怀鬼胎,算计章家的产业,好在那些年,有章老爷看重,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章老爷去世后,章老夫人庇护着少年的他。章明天分好,也勤奋,早早中举。有了解元的身家,那些叔叔再也不敢欺负造次,这才守住了章家大房产业,”沐清风看着窗外章府院落,这般大家门第,外表奢华,内里却难以言说,“所以章明对章老夫人十分尊敬,从无忤逆。违背老夫人意愿的,此生只有一件事。”
“章明的前妻,小名做阿慧,我一次听章明醉酒时这般喊过她。阿慧出生在章府的田庄,阿慧的母亲,是老夫人的陪嫁奴婢。因着聪明伶俐,阿慧很小就进到章府大房服侍。多年来,阿慧一直陪在章明的身边,和章明日久生情。”
“之后,两人情不自禁,逾越了关系,阿慧怀了身孕,章明就要娶她做正妻,本来章明也是打算娶她的。可章家是何等门第,章明作为嫡长孙,怎能娶一个奴婢做正妻,最反对的是章老太太,老太太要把阿慧收做孙子的通房,大家大族成亲之前,多有一两个通房丫头。可章明不肯,几番周折,终是章老夫人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先松了口。当时,章家嫡长孙娶妻,章家没有告知任何亲眷,酒席也没有摆。名义上把阿慧认了下来,但实际上,章老夫人是不认这门亲事的。”
“阿慧姐姐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沐言乐喃喃。
也一定很喜欢章哥哥。
沐言乐从来不知,章哥哥有过这般艰难的过去。
“两人成亲半年,阿慧就因难产死了,只简单办了丧事,章老太太把孩子让乳母带去庄子教养,远离大宅各房是非,又以老太太年纪大,无人主持长房中馈为理由,想要给章明张罗议亲。章老太太身子骨越发不济,章明不愿顶撞惹章老太太生气,只有借着外出求学的名义,离开了章府,议亲也暂时作罢,”沐清风记得在学堂初见章明时,章明十分冷淡,整天摆着一张阴郁的臭脸谁也不搭理,好在相处时间久了,他这个人又脸皮厚些,有事没事就去聊天,和章明熟悉起来,成了好友,章明也逐渐从丧妻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患难中的陪伴,是刻骨铭心的,所以章明一直未续弦,是因为他忘不了他的发妻,”沐清风这些话,第一次和人说。
章明是信他为好友,才将这些心里话说与他听的,他绝不会为他人知晓,背后议论,就连他父亲母亲也不知道这些。但他必须和妹妹讲明白,妹妹一心想嫁的人,不仅仅有一个亡妻和亡妻生的儿子,可能他心里这辈子都忘不了另一个女人。
沐言乐沉默许久,“阿兄,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章哥哥,想嫁给章哥哥吗?”
沐清风摇头,他不得不承认,章明身上有太多的优点,皇城里对章明暗许芳心的姑娘数不胜数,有个儿子这种小小的污点,几乎被忽略不计,也就是自己和章明太熟了,才知道些章明的个人隐私,还有章府内里的乱七八糟事,不想妹妹去蹚浑水寻麻烦。
再者,门不当户不对,他们沐家和章府,不是一路人。
沐言乐这些话,也是第一次与外人说,“小时候,我运气特别不好,亲近我的人总会被我连累倒霉,所以没有小孩子愿意和我亲近。我那时候不懂事,总是哭着去找阿爹和阿娘,说他们欺负我,阿娘哄着我,可每每背着我落泪难过,阿兄就去和那些小孩打架,为我出头。”
“想阿兄年岁大他们许多,体格有好,常打的他们鼻青脸肿,比我哭的更凶,他们父母寻上门告状,阿爹又带着阿兄去挨家挨户赔不是。后来,等我长大了些,多少明白事理,知道是老天爷让我倒霉的,这是哭死了也改变不了的命运,阿兄的拳头,阿爹的赔礼,阿娘的伤心,都换不来我运气变好。”
“你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我的坏运气,习惯了被我连累,习惯了为我收拾烂摊子,因为我们是家人,你们不曾嫌弃过我,就连抱怨也都是悄悄的说,生怕我听了去难受。可阿兄你知道吗,我最不想的事,就是让我的亲人为我连累,为我担心。我总想着能有一天,运气变好,不再倒霉事缠身,再也没有人故意避开我们,背后指点我们,我们一家人,能和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沐清风记得小时候,妹妹爱哭,他为此打了不少架,挨了不少老爹的家法棍子。好像从某一天开始,妹妹就不哭了。总是笑嘻嘻的一张脸,哪怕出门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回来也照样能高高兴兴的打折喷嚏给他们讲笑话。
他以为妹妹和他们一样想开了,无论运气好与坏,日子总得一天一天的过。既然命定如此,他们只有顺从。只是可怜妹妹一个小姑娘承受这些。所以他们尽可能的给妹妹爱护,想妹妹的欢笑多过悲伤,可妹妹想的,却一直是他们,一直勉强而为。那份铺展在面庞之上的笑意,也不是真心而发。
“我从没有朋友,只有我自己,孤独的时候,就只能对着喜鹊说话。”
她的世界,漆黑漆黑的,她一个人孤独的走着,浑浑噩噩,不知道该走向何处去。
“我曾许愿,想老天爷赐给我一个不在意我坏运气的人,如果是女子,我就和她结手帕之谊,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如果是男子,我就嫁给他,”沐言乐记得阿娘第一次带她拜南州城西郊外的菩萨时,她还是豆丁大,踮着脚都够不上放香炉的台面。可她执着的想要求一个愿望,趁着大和尚不注意,搬来了个凳子,踩着凳子把自己的香悄悄插进了香炉。
沐清风回忆,南州西郊新修了一座菩萨庙,母亲就领着全家老小去求,把沐言乐一并带了去。那个时候,章明刚来南州,入学堂不久,他和章明还不怎么熟悉,妹妹喜欢上章明,竟然比他和章明交友还要早?
“我遇上了章哥哥,这是老天爷给我的第一份好运气,”沐言乐说着说着脸就红了,“那天,我去学堂找阿兄。刚下过雨,地上湿滑,我跑的快,不小心就滑到了,整个人滚进了学堂门前的菜洼地里,不仅浑身是泥,还有刚刚给菜施的牛粪。这般倒霉,也不止有过一次了,我已经习惯了。我正准备自己爬起来时,眼前一男子驻足,就向我伸出了手。”
初见时,她窘迫又难堪,她不曾想,学堂所有人都避她不及,而青衫温雅的公子弄脏了自己的足靴和衣衫,把她从泥坑里拉了起来。
她听见旁人提醒,“怎么又是她啊!得给夫子说说,别让她再往学堂跑来找她哥了。章明,你新入学不知道,这小姑娘,衰神附体,运气特别的不好,靠她太近,你的运气也会跟着不好,我们都吃过亏,轻者跟着像现在一样一身泥,重者被马车撞的……骨折现在都没好完全。”
话语十分刺耳,却句句属实,可她已经不会因为这样的话感到难过了。
是了,没有人愿意靠近自己,自己从出生就倒霉,就像被衰神附了体。
这个好心人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倒霉事,所以才会帮她,也只是这一次而已。
抬头,青衫公子却没有离去,只是蹲下身,一点一点,用长袖仔细擦干净了她面上的多有泥污。然后与提醒他的同学说,“巧合而已。万事万物,都有巧合。所谓天命运道,好运霉运,只是世人为了把无法解释的巧合,变成合理解释的一种说辞罢了。只要心意恒定,便一定能寻得求解之法。你们熟读圣贤书,却当面对一个小姑娘如此刻薄评议,道义不合,情理难当,是不是该与小姑娘赔个不是?”
沐言乐愣住了。
巧合。
说她不是运气差,只是因为巧合。
求解之法……
老天爷没有放弃她,给了黑暗中摸不清方向的她一束光明。
之后的人生,她不再自怨自艾,也不觉得自己孤独,所有的倒霉事,她都告诉自己是一个巧合,道理解释不通罢了,她一直努力找到求解的方法,找到了许多倒霉的规律,能够靠着自己预判并且避开很多倒霉事了。
写给曲诚厚厚的一本,就是她多年求解攒下的经验。
过去的笑容,是勉强而为,如今的笑容,是有心而生。
她也可以拥有快乐,拥有自己的幸福。
沐言乐拿出勇气,“我会像阿慧姐姐一般,成为章哥哥忘不了的人,大哥,我会努力做到的,请你们都相信我,我想做章哥哥的妻子,陪他走过余生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