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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前传)百年修 之六 ...


  •   之六 道是无晴却有晴

      穆仙凤今日算准了时辰,一早起来,亲自去后园给白昙松土浇灌。

      天宫的时节由来不分明,多娇贵的奇花异草,若灌之以仙露,便可常开不败。只是龙神大人说,花开花谢,本是天理恒定,硬生生地颠倒法度天然,纵得好花常在,也不过是虚言矫饰一类,俗不可耐了。

      因如此,那后园的昙花开开谢谢已过两遭——开时几繁华,落时多寂寥,却从未见过龙神大人有多上心。
      非是不喜,只是凡事有度,牵心挂肠多了,难免成束手擎肘之势,待到惑了心神,怕是进退无路,再拔不出足了。

      堂堂龙宿,又何曾让自己身陷囹囵。

      他剑子仙迹不来便不来,区区一个道派星君……而已,何须要这般记挂着。
      龙宿这样想着,紫珠扇却在手心里越攥越紧,平日里盛赞的香茗滑喉而过,居然变得寡然无味。

      隔了几日,鬼使神差,又何其自然的,嘱托仙凤去照管那几株白昙。
      仙凤捧着文牒的双手微微一滞,抬首却见龙神大人一声轻笑,神色如常,儒音幽幽。
      只说是:今朝风日好,或恐有人来。

      这话虽说的笃定,只是那白衣老道行踪无定,来与不来,如是龙宿,也没有多大的自信。不过是再不赴约,昙花的花期就要过了,岂不寂寞。

      于是和那日一样,焚香煮酒,烹茶以待着。
      还是斜倚阑干,还是气定神闲地轻摇紫扇。龙宿长眉斜飞,双眼微阖,唇角轻勾,明明是再悠闲不过的姿态,偶尔一个垂眸,眼神竟危险得如同一场博弈。
      缘深缘浅都拿做了赌注。

      过了申时,天色渐渐暗了。
      仙凤照例吩咐下去,十里宫灯,霎那间煌煌如昼,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玲珑声色。遮了星辰,掩了新月,好一派的繁华升平。

      灯火阑珊里,远远的,有什么人悠悠缓缓地踏步而来。
      白白的一点,由远及近,慢慢地清晰。
      再一看,不是剑子是谁。

      那白衣道人一步一步踏过青石玉板的路径,果然是道派的子弟,如流水似行云,衣袂袖摆风尘不染,想是凌虚御风也不过如此。
      只是表情依然这样严肃端正,不带一点愧疚的,好像当日里那个无端放人鸽子的另有他人。

      龙宿身形不动,也不请人进来,自顾自地摇着扇子,只是嘴角莫名地、一点一点地往上翘,梨涡渐渐分明。
      哎呀不妙,天界人人难测的龙首,居然如此喜形于色。
      赶紧以扇遮了面,把心思一一藏好。

      那人倒也不言不语,怡然走过去,轻捋下摆,大大方方坐到亭中的石凳上。
      桌上茶水已沸,茶香正浓,紫砂壶上闪着细腻的柔光,有白气从壶嘴处丝丝逸出。
      他拂尘轻搭左腕,右手顺势端起茶壶。
      烫杯,倒茶。
      茶色青碧喜人,映在杯中清透澄澈,未等入口,早有清香扑鼻而来。
      果然是龙神大人的好茶。

      就这么轻叹一声,自顾自地饮下半杯。

      再要饮时,手腕已被扣住——
      “剑子,不为吾沏一杯吗?”

      回神时,只见一双鎏金色眼瞳直逼过来,六分戏谑三分玩味,尚有一分暧昧不明——
      如此这般,合成了十成十的迫力,朝人周身压来。

      剑子不动声色地轻轻脱开手去,放稳茶杯,再缓缓抬眼——
      “龙宿,你邀我前来,原来竟是为了给你端茶倒水的吗?”

      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划开那一亭的凝滞。

      “耶,”那隔桌相对的紫衣龙神抚扇于胸,竟似长吁短叹一般:“想吾一腔真诚,竟被误会如斯……如此,又岂敢劳烦好友。”
      说罢,伸手揽过那尤带余温的残杯,一饮而尽。

      咳咳。眉间折痕又添一层。
      早知如此,倒不如替他满上一杯。

      饮罢了茶,却又不急着相邀去赏花。
      说什么昙花须要等到子夜才能开得圆满,龙宿负手于后,眉梢眼角都振振有辞着。
      “那现在做什么,干等着吗?”
      剑子这么一问,对面的人忽然细眯了一双金眸,笑得轻柔,上身微微探过来几分——
      “……做什么?做什么都好……”
      那声音切切若耳语,幽幽地蛊惑着人心。

      “龙宿。”
      “嗯?”
      剑子心平气和地抬眼,颇认真的:“去做饭吧。”
      “……”
      再低眉:“酉时了,我饿了。”
      这神态,配上脸颊旁那两簇低垂的白毛毛,好似无辜。

      吾不与他计较……龙宿紫扇一扬,几乎是咬牙切齿:“……凤儿,上莲子汤。”

      这般一倾身一扬手,才看见龙宿手肘下压着一本书,竟是《诗经》。
      天风吹过,堪堪翻在《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于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莲子汤很快送上来,捧在手里,冉冉冒着热气逸着清香。
      漫不经心地指着那书页:“龙宿,你今日好兴致啊。”
      “非也非也,”那人眼光流转,饶有深意地望过来:“乃是有感而发。”
      心知他所指为何,还是不禁出声喃喃——
      “……只是《绸缪》……”
      “哦?”那么小的声音,龙宿居然听见了,唇边梨涡施施然漾开:“剑子以为吾会诵读何篇?”
      莲子汤还含在口里,剑子认真想了想:“我原以为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龙宿眼前一黑,原来可恨的不是不解风情,而是明明风情都能解,还要插科打诨、装傻充愣。
      罢罢罢,毕竟留恋伊,恨亦莫奈何。

      这样言语交错打着机锋,似笑还怨着,昙花终于要开了。

      一紫一白并立在后园里。

      那昙花开在暗夜,雪白的花瓣一层层绽开着,仿佛还可以听得到那轻微的“辟啵”之声。
      待到花瓣齐开,硕大的花盘映在夜色灯影里,缀着一粒粒的珠光,幽香撩弦,果然圆满。
      花满亦亏,昙花这样聪明,不过片刻,已轻轻收拢——连凋谢都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看花委地,一时无言,半晌,只听龙宿一声轻笑:“这一番,不知算不算得上是花前月下?”
      “可惜只缺佳人。”
      “耶,剑子,”兴味颇浓地回过身:“岂不知月下君子要比佳人要风雅许多?”
      剑子略一躬身,模样诚诚恳恳:“那剑子果然有幸。”
      一句话被噎回去,龙宿到底不甘心,又问:“剑子,汝看昙花何如?”

      剑子拂尘轻挥,思虑半晌,眼帘轻垂:“……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剑子,汝乃是修道之人,何时也信佛陀之言,落得那般迂腐。”
      那紫衣人扣扇身后,傲然一笑——
      “什么昙花一现,这香气悠长,分明是永生。”

      他说得字字笃定又狂傲,随风潜入耳,惹得剑子侧头去看他的脸,只看见夜色里的龙宿容颜清晰,轮廓深沉,鎏金色的眼眸灼灼得烧燎人心。

      剑子以前总以为世事微茫,歌舞樽前,繁华镜里,好像如何也看不清龙宿这个人。这一刻却明白如斯,入眼入心,如同一种悸动。

      当日失约之事,他不说,龙宿也不去问。

      其实道理如花开花落,这样明白。
      浮生一梦,亦如朝露昙花,咫尺天涯。纵然是八千年玉老,亦躲不过一夜枯荣,苍天已如此,此生又何必。

      剑子盯着委于泥土的昙花,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明白又像是糊涂,无怪有人要唱今夕何夕。

      ……
      多年以后,剑子再返人间,路过幼时的村落,百年的光阴,故物难存。那村东头的教书先生早已不知转生了几生几世,书院里却依然有稚子童儿摇头晃脑诵着诗书,虽然不解其意,可喜其声琅琅。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于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

      他抬头望天,默然而立,听着听着,忽然微微一笑。

      ……今夕何夕,如此良人何。

      ……如此良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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