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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是谁?
      谁的声音纠葛在风里,一线细细拉扯不断
      孟烦了依稀听去,竟是久不听闻的京戏,甩出一个花腔共夜幽凉

      七月十五,中元夜
      这是哪儿?
      孟烦了终于背脊发凉地记起时日,却已经忘记时间,忘记是什么时候突兀地醒来。不曾有任何好的坏的梦境追随不舍,不曾有贪恋被温的辗转不离,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张眼——
      自生自灭的日子里,他已经熟悉了祭旗坡的每一方寸,这是何方?

      茫然望去,四周仿佛荒原,脚步一动,细草就簌簌如泣,绿色幽火烧了满眼
      孟烦了瞪大眼睛,穹顶上只得一色浓沉如墨
      无星也无月。
      寒意霎时沉沉透骨,身体僵硬血流凝滞。恐惧自寒凉里侵袭而来,如刺如芒
      不过一觉,醒来便身归异世?

      心上一窒,呼吸不过来的浓稠黑色忽然大团涌来,一个影子也身段轻曼的裹在其中,一并涌来。孟烦了不大的眼睛就要瞪到极限,腿脚突然闹起了独立,罔顾脑子里声嘶力竭大喊大叫,快逃快逃。眼睁睁任那行头齐全的花旦渐渐靠近。
      现在孟烦了已经可以清楚认出,影子一身妆扮正是小时曾看过的花旦,本该在戏台上白的粉的的妆面此时落了极浓重的煞气,孟烦了却莫名以为它是笑的。

      头皮上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这千里空旷是谁家绣金的戏台?

      一个‘鬼’字就在心里舌尖上翻滚吞吐不休,那鬼却一挥水袖,居然还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实在是诡异到极点,孟烦了只想大哭,耳朵却不由得自主被牵去听那咿咿呀呀,一副心神都跟着起伏顿挫半浮半沉——
      唱腔居然是极佳的,只字句都渐渐哀凄,如望君久矣而君终不至……
      孟烦了神色迷离,脑中有什么一起断裂,巨大的窒息令他再也无法忍耐——-
      “啊——”

      “烦啦你不睡觉,鬼叫个啥子?!”是董刀。
      孟烦了猛睁眼,天光沉沉正要从最后的黑暗中挣脱出来,防炮洞里炮灰们横七竖八倒卧一地,谁的一只臭脚正横过他的胸前。
      一切正常,不过惊梦一场。
      孟烦了丢开差点让他梦中见了阎王的臭脚,心跳渐定。炮灰们却不肯轻易放过——
      此时除了克虏伯仍睡得口水四溢外都被他一声尖叫扰了好眠,并不宽阔的防炮洞里一时间塞满了各地方言组成的骂骂咧咧,目标极其一致。
      不过有幸承受了来自五湖四海咒骂的目标毫不在意的面对了针对他的各种语言攻击。如果可以用语言做武器那么这点攻击力加起来也只能是一挺重机枪,而他孟烦了怎么也算得一门战防炮,
      “小太爷大驾亲自给各位爷叫起,当心夜尿漏了裤子,咱这儿可没个替换。”然后赶在他的袍泽们决定将语言攻击转为身体攻击之前,孟烦了瘸进交通壕。
      丢下郝兽医远远地抱怨“你这娃娃,倒四(是)弄撒(啥)哩吗”

      天色又亮了些。
      他深吸一气,早晨的空气混着山间的雾气冰凉有若实质,做梦居然出了一身的汗
      略略回想,全身毛发立刻起立,赶紧抛开。
      幸好幸好,原来是做梦。
      没有荒原,没有花旦,原来是做梦……孟烦了忽然顿住,什么东西?
      一直硬硬地硌在手中,刚才一闹竟不曾觉察。摊开掌心,昏暗的光线衬出皮肉上一圈红色的痕,是把锁。

      锁?
      父母给孩子祈平安的长命锁。

      孟烦了想起两天前帮迷龙搬家的时候
      不要脸的东北佬迷龙使尽了一切不要脸的手段在离家最远的地方给自己安了一个家,有了老婆有了儿子,还有劈柴价买来的全套红木家具。让一众炮灰嫉妒到发酸。

      被号以‘白骨精’的孟烦了发着酸,桌子柜子大床这些大件是不用他这个瘸子的,他便倒拖着凳子拐在迷龙心痛的大呼小叫里,“别拖啊。那我家东西,拖坏啦。”
      幸好前面车架一个颠簸,迷龙就吆喝着赶去敲打豆饼。孟烦了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继续漫不经心的向前拐
      ,间之以凳子倒拖的磕磕绊绊。
      眼光却绝非有意的落在柜子颠开的缝隙,里面有一点暗暗的光泽,明显不是木头。
      炮灰们忙于催促或者抱怨,没人注意他。
      蹲在车后匆匆看,没有繁琐的雕饰,形状是小巧精致的。
      孩儿锁什么时候也算做了家具?
      还是逃难时仓促卖出家具,像浆洗时忘记搜索的口袋,落下了孩子的平安?

      孟烦了那时暗自腹诽,心上却莫名觉得一紧,锁上开一线细细的缝,像一张咧开的口,发笑似的表情。
      孟烦了眼睛再也移不开,莫名其妙偷偷揣回了祭旗坡,压在铺盖下面。若被发现,除了接受炮灰们没有实质意义的嘲笑,大约就是要被迷龙索去给他捡来的便宜儿子。虽然本来就是他的。

      可每每生出丢掉的念头,莫名其妙的不舍就根深蒂固的长出来,像心里很久以前的想念。
      莫名其妙。

      就那么压在铺盖下面

      压在铺盖下面,此时如何握在手中?
      锁缘在掌心挤压出一线凹痕,肉色发白。是谁发现了,趁他睡觉塞在他手里的么,玩笑还是恶作剧
      微小的可能性。
      孟烦了回首望去,祭旗坡已渐渐醒来,注定要在战争里烧成灰的烂柴们开始新的喧哗。孟烦了想起来,昨晚他是在他们简陋的团部,他和他的团长死啦死啦龙文章共享的防炮洞里睡着。他醒来,似乎不该是刚才那个堆了一地人形柴火的地方。

      是谁开这样的玩笑?!
      有点什么在脖子根后面炸开了。少年时看过的各种志怪志异一股脑涌上来。孟烦了不是天地不怕的东北大个子迷龙,他只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无神论者。
      孟烦了飞快奔向他的战地住处,一个防炮洞只有两人住,怀疑对象不做二人想。
      孟烦了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防炮洞,“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不在,狭窄空间里轻飘飘的只剩灰尘。
      孟烦了顿住脚步,向来聪明的脑袋此刻有些发怔。自己的床上也平平整整,没有分毫动过的痕迹——连他自己躺过的痕迹都没有。
      死啦死啦不见了,如同早上的朝露,太阳一出来就消失。
      孟烦了怔忪立在原地,锁缘犁过指尖,生出一点恍惚的疼。却不防有人身后突地一拍,“今儿起得早啊”
      颇地道的北平味儿。
      除了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就只有某个方言机器。

      龙文章诧异地看着孟烦了
      他这个钦命三米之内的副官一早就不见人影,现在又忤在防炮洞门口,呆得好像豆饼。他走去拍一下,就像有至少十颗以上的手雷一起爆炸似地跳转过来,细眼睛里堆满惊惶,望定了是他便忽然放松,揪住他的衣领,“去哪了?”
      今天早上的风真是格外冷。
      “撞邪了吧孟烦啦,我溜溜狗肉,怎么着了你。”
      狗肉低头擦着裤腿过去,奔向剩给它的一口食。
      孟烦了微抖一下,幅度很小但龙文章可以肯定。为了解放被揪住的衣领碰到了孟烦了的手。龙文章心里微微动,出了什么事,烦啦。
      眼光却一如既往的卑琐,“诶,烦啦,你拿的什么东西?”
      孟烦了于是充满怀疑和忿忿,“小太爷能拿什么东西,不你塞小太爷手里的,装什么蒜!”
      龙文章便看起来更加忿忿“什么就我塞你手里了,拿来。”
      “不是你?”孟烦了狐疑。
      “什么是我是你,孟瘸子我看你今天不大对啊。有什么事瞒着吧,我命令你,快拿来!”

      龙文章的疑惑绝不像伪装,虽然这个无赖惯于演戏,但一把锁?有什么目的呢。这让孟烦了的心顿时被各式各样的奇怪想象塞满,脚底发凉,自己真是屡教不改的手欠。
      孟烦了的神情变幻不定起来,晨风微鼓起军服掩掉极瘦的轮廓。龙文章始终不明白他的副官是怎么把自己瘦成那副模样的。
      龙文章的眼光探究,现在的孟烦了很少有,他这个极瘦也极精明的副官心思从来包着藏着严严实实,就怕被人看出个分毫,现在却明白的显出茫然。
      龙团座很好奇。孟副官便渐渐无法直面他的无赖团长。
      害怕被通透,只有落荒而逃。

      天刚过晌午
      西南湿热,像被架在笼上蒸,早上还有凉风徐徐,现在,活要闷个三魂出窍。
      何书光烦躁的丢开一只空水壶,他一身皮肉早叫汗水泡透,这时裸着的上半身亮光光白花花的,看着叫人眼晕,张立宪皱了皱眉角,“小何,心静自然凉。”
      何书光瞧瞧张立宪擦着把枪不动如风,要不是军装衬衫背心上湿了老大一块,他真要以为他张哥成仙了呢。
      明明也没有大几岁,张哥就比他沉稳的多,这让何书光钦羡。

      何书光百无聊赖的摊在椅子里,“我就静不下来。”
      嘴里咕哝一句,树木的阴影零碎的洒在脸上——这就是他死活要赖在张哥屋里的理由了。他们哥几个只有张哥的房子边上有树,能挡挡太过热情的大太阳。虽然现在看来这方面作用不大,但做做他赖在这里的借口也不坏。
      张立宪的屋子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必需品以外没有任何多余,就像任何一个认真严谨的军人一样,所以片刻之后何书光的惊讶就很能被理解,
      “张哥你还有这种锁啊,我从来没见过。”
      锁?
      张立宪目光从枪上移开,何书光见他望来便又笑问,“挺好看,张哥,哪儿来的?”
      手伸过来,掌心上平躺着与手掌粗糙宽厚不相称的小巧精致,年头许是久远了,一点金属光泽暗暗的,没什么繁琐的雕饰,锁上开细细一线,像一张咧开的口,发笑似的表情,正冲着张立宪。
      张立宪不禁一愣,印象有些模糊,顿顿才想起,“哦,是前几天上街,有地痞打架,见我过去就跑了,挨打的要谢硬塞我的,”说着少停,见何书光翻来覆去的看那锁,就故意着重了后面几句“说是出土的东西,说不定是宝贝。也不晓得哪个死人身上的。”
      果然,听见‘出土的东西’几个字,何书光年轻的脸上顿时生出嫌恶,可眼睛又像被牵住了似的舍不得移开。
      张立宪好笑的摇摇头,一个大男人这样喜欢小孩子的东西。
      “我拿回来就忘了放在哪,这两天也没看见,你小子从哪里翻出来?”
      何书光不舍的摩挲那锁,回答张立宪的话居然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不就在柜子上搁着么。”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怯怯开口,“那个,张哥,这锁……恩,能给我不?”
      张立宪着实无奈了,开这种口,真不像是小何了,“想要就拿去吧,我又不稀罕它是个啥子宝贝。”
      “谢张哥!”
      小何晃着他的光膀子高高兴地出去了,张立宪只好再次摇头。这个小何,实在是被宠坏了。
      一阵勉强称之为风的热气忽然涌进房间,身后传来门扇晃荡地吱吱呀呀。张立宪一回身便真正楞住了。
      他记得清楚,柜子是关死落锁了的,也绝没有值得偷窃的东西,除非……
      张立宪听着柜门的相互碰撞,突然生出来历不明的隐忧,
      小何……

      雷宝儿不知玩去了哪,该晚饭了还不回来。这孩子看着安静其实调皮得教人头疼,又碰上了迷龙那样的混世魔王,简直要无法无天了。
      想到迷龙,上官戒慈嘴角泛起不被觉察的笑意。打开门,外面正举着手准备敲门的年轻人就差点敲到她身上。上官戒慈一愣,马上恢复镇定。
      她认得这年轻人。是迷龙的弟兄,正尴尬的不知所措。她于是带上几分刻意化解的笑意,
      “是孟连长吧,迷龙没回来。”
      她不喜欢那些扛着枪、自以为是、粗鲁肮脏的男人,在她看来他们只会用暴力毁掉一切。除了迷龙是她男人可以另当别论,眼前这个年轻人也和她一贯的印象不大相同。
      所以她更加客气些,年轻人却动动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更加的无措起来。

      孟烦了看着面前的女人,浅淡的笑意,孟烦了想得多少斤炸药才能炸碎那样始终如一的平静。
      他是为把那见鬼的长命锁放回柜子里去的,放回它本来的地方。今天早上的情形实在奇怪,虽然没什么明显证据说明一定与这锁有关,但让他多次爬出死人堆的是对危险的敏感。
      也有可能是太过敏感,但孟烦了决心相信自己的感觉。
      心里莫名其妙的缠绕不舍根本不像是自己。
      然而到了门前才发现自己做了蠢事——他记得那柜子被安置在卧房,他能说‘嫂子,我想再看看你家床’吗。迷龙的老陈醋能酸死山西佬。
      何况,这鬼玩意要真有毛病,不是害了人?
      孟烦了于是几近沉痛了,只好讪讪,“哦,不在。那,嫂子保重。”
      迅速离开。
      没头没脑,上官戒慈一愕,然而表情不变。这世界很实在,自己的事永远更重要。于是她动作平稳的掩好门去寻雷宝儿,回身却微微错神,那墙角边钻出来的,不是她用斧子砍过的、迷龙的团长吗?人影远远缀上那姓孟的年轻人。
      上官戒慈望去,天边方才还烈阳如烧,这时已悄悄堆起一层阴影。不过更闷,每吸一气心口就沉重好像压了一块巨石。于是重又回房取了伞,边远小地方,天说变就变。
      雷宝儿这孩子还不回来,真是淘气。

      龙文章远远望着孟烦了的身影一瘸一拐在前面摇晃,一种奇怪的感觉积在心头。这是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想起许多事。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孟烦了时,他说了一个谎言,他的谎言和孟烦了的怀疑,他们互相防备也互相依靠。回想让龙文章不禁露出笑意,那时他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是后来谎言变成了现实
      我是你团长,孟烦了

      孟烦了拐进巷口的茶摊,龙文章赶忙蹙进隔壁小吃店,叫了饵丝,从窗户里看孟烦了。孟烦了一脸神思恍惚,这让他的团长禁不住担忧。
      龙文章往碗里浇着辣子,想早上没有问清楚也没来及看看烦啦指间那露出的一点银白是什么东西,烦啦就跑掉了。不是烦啦跑的快,是烦啦的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让他忘了阻止。积在他心里的那种奇怪感觉就在那时破土,仿佛早已生根,只等一个时机让自己再也无法忽视。
      龙文章放不下。以致精锐虞师最烂的一个团的团长丢下阵地军务,跟踪尾随然后坐在将雨的傍晚,揣摩他的副官。
      这并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但这次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那个年轻而苍老的瘦瘸子一瞬生出种茫然的东西。
      若虞师座在场,必定暴跳如雷。龙文章苦笑,人的心思忽然都难解起来了。
      不过虞师座不在,被揣摩研究的那位心思在别处,龙团座便得以继续他的擅离职守,并想到孟烦了去敲迷龙老婆的门跟迷龙老婆尴尴尬尬的说话,心里隐隐不大痛快。

      孟烦了吞下一口茶,一整天穿走过禅达的街巷,寻找一家早被遗忘的家什店,自然是徒劳无功的。
      迷龙的公平原则是损失分摊各家。结果只是出汗过度人几乎脱水。
      也许只是自己反应过度,硬硬堵在心里。
      光线愈发昏暗暧昧,热气闷着熏上来。空气似乎变得稠了,努力吸一口到肺里都粘得化不开。
      仿佛窒息的错觉。快下雨了,回阵地吧。死啦死啊又要阴阳怪气。
      孟烦了去倒最后一杯茶。
      倦意却突兀地粘上来,毫无预兆,甚至来不及反抗眼皮上的沉重。
      人和事都渐渐模糊偏远,世界的一切喧嚣于己都不再有关。
      只有一个影子行到近前,在一片摇晃模糊中清晰可辨。水袖曳地,杜丽娘有双极俊秀的眼,浓墨描得斜长。
      她望着孟烦了,孟烦了的恐惧便似乎被蒸发了。只剩恍惚的茫然。
      杜丽娘的神情忽然凄哀,却不是属于杜丽娘的神情。戏妆涂抹着他人的人生,凄哀的是你还是谁?世界一片模糊,清楚的只有旦角迈开碎步,身段拿捏婉转恰当。
      这世界可就是你的戏台?你要引我去何方?
      孟烦了觉得脑袋仿佛被煮成了一整锅的浆糊,思考成为一件极费力累人的事,只有直觉指引,要跟从这唯一的清晰,如同跟从夜路里唯一的灯火,哪怕是永远不能靠近的地方,哪怕是黑色鬼蜮。

      心口却突然传来沉沉凉意,隐约有一声叹息,顿时生出清醒。
      茶摊上客来客往,军用吉普匆匆驶过,有人躲避不及摔个踉跄,背后小声骂。
      这人世一如既往嘈杂喧嚣,哪里来的杜丽娘?孟烦了一身汗水霎时变凉,茶杯还握在手中,心脏不可遏制的狂跳。
      军装上衣的口袋里,散发金属冰凉质感的长命锁。孟烦了伸手摸出来,长命锁,你是长命还是索命?

      旁边桌子上一声闷响打翻了茶杯,“小伙子……军爷,你这锁,哪里来的?”
      孟烦了闻声惊讶抬头,几乎以为看见了岁月的化身,老人颤颤巍巍一身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震惊、激动、悲伤、愤怒,情感历历,最终都归于瞳孔里混沌的光。
      老人凑到身边,孟烦了惊讶站起,“大爷,您认识这锁?”
      茶摊上的人们被这动静惊动,纷纷望过来,茶老板忙来扶住老人,“六爷,您这是做什么,别扰着军爷。唉,军爷您别见怪,六爷年纪大了……”
      虞师治军极严,可披着一身黄皮平头百姓总是怕的。谁也不愿惹祸上身,六爷却是个例外。
      一双老手被时光噬去了血肉,只余一张皮布满老斑挂在骨头上,捧着小小的长命锁,甩开茶老板的搀扶,颤栗如风中即将飘零的枯叶。
      孟烦了愣愣地看着,耳边响起一个熟悉到会幻听的声音,“烦啦,喝茶呢。”

      龙文章在窗户里看着孟烦了,看着孟烦了先举着茶杯发了半晌的呆,神色变幻不定,又从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怔怔地瞧。接着茶摊上就是一片混乱。
      这怎么还坐得住。
      龙文章做着往常一般的嘻笑迈进来,一瞬之间忽然明白自己这一整天来的放不下,心中一直潜滋暗长的是什么——
      原来我是这样担心这个人。

      “烦啦,我不记得今天给你批假了。”
      龙文章有双极明亮的眼睛,可惜他脸上的表情完全糟蹋了这眼睛。孟烦了看着龙文章一脸不怀好意假模假式的笑——他背后的老天脸色倒阴沉的很。
      这个人从来就只会唱反调,活该他长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你想怎么着。”
      孟烦了恨恨地问,他不得好死的团长却不再理会他。团座儿大人对被称作六爷的老人手里捧着的更感兴趣。
      龙文章走到六爷身旁,细看一眼便不禁为那内容发愣,“烦啦,你娘给你的?”
      孟烦了想掐死他。我娘会给我这种鬼东西么
      幸好一声悲叹阻止了他的念头,
      “孽啊,都是孽啊……”
      六爷口中喃喃声音粗糙厉哑,突然出声,众人都被一惊。
      六爷浑浊的眼睛逡巡四周,最后落在龙文章和孟烦了的脸上,神情里充满了一种令人毛根倒竖的意味,就连站得最近的茶老板都不禁退后一步,仿佛那里站的不是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而是某种不详的化身。
      龙文章和孟烦了都不由诧异。
      六爷浑身战抖,每一条褶皱都牵扯出凄厉,“孽啊,孽啊……错的是你们,是你们,我没错……我没错!是你们不该,不该……”。
      那把长命锁终于抖得再也拿不住,猛地坠地,却听不到响声。天上轰然一声惊雷,积蓄已久的雨水铺天盖地泼下来,轰轰烈烈足以掩掉世间一切微不足道的声响。
      六爷却似被雷声惊住了,松垂的眼皮竭力睁大,好像看见了什么绝不该出现在世上的东西,神情变得惨然,嘴里低低念着什么转身向外,瞬间便被雨水淹没。姿态仓皇仿佛逃跑。
      孟烦了和龙文章都为这变故呆住了,孟烦了捡起地上的锁,恍惚看见一点殷红仿佛血迹。一眨眼就消失无踪,只有金属冷冷的光泽。
      孟烦了觉得心被攥在了一只看不见的手里。一道沉雷滚滚而过,雨里呼喊起来。
      六爷没头没脑跑出茶摊,刚到一棵树下,雷就劈下来,追出来讨茶钱的茶老板望着焦黑的尸体,几乎握不住伞。
      刚刚还好好会说会动的人,眨眼就成一截碳。世事无常也太过无常。
      军车催命般冲过,茶老板呆呆发愣忘记闪躲,被溅起一身泥浆。只在恍惚间耳朵捉到车上的军官的对话
      “小何昏迷不醒,到底怎么回事?”
      “张哥你别急,已经送医院了……”

      龙文章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茶摊里客人都走散了。现在只有孟烦了的身体在他面前颤抖,因为未知而恐惧。他心里忽然疼。

      “烦啦,你的事,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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