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西北》安珀

2、泉州

　　2007年仲春，执意走福建，直飞武夷山，经泰宁，下泉州，至厦门，游鼓浪屿。

　　烟雨茫茫，武夷山有水墨画般的美，山高而峻雅，水长而灵动。忽被一股甜润清新的香气缠绕，四下寻找，呀，竟是前方不远处路边的一树栀子。大朵大朵丰满洁白的花隐在墨绿的叶间，边缘已有残破的焦黄，但馥郁的芬芳却绝不减损分毫，融化，漫溢在蒙蒙湿雾中，在这深山细雨时纠缠住了寂寞的过客，恰似一场欢喜的艳遇。

　　泰宁小镇，被娇娆多姿的山山水水环绕，看过了大峡谷的丹霞幽谷，春笋新发；游过了大金湖的一色澄碧，山清水秀，长篙轻点，竹筏划入上清溪。不比武夷九曲溪水面开阔，浩浩荡荡，两岸峭壁陡立，连绵不绝，气势雄浑；上清溪不名“九曲”，碧水千回百转，数丈便是一个弯折，又仅容一只竹筏转圜，颇有曲径通幽的妙处。石壁苔痕深绿，兰草抽出秀巧的翠叶，一点点小花清丽淡雅；老藤挂下虬劲枝干，纵横腾挪；一幅热带草木装饰的帷幔触手可及，生趣盎然。船老大清了清喉咙，唱起当地歌谣来，虽听不懂歌词，但略带沙哑的音色浑厚质朴，宛转回旋，不带丝毫技巧矫饰，天然之美另人陶醉。

　　清碧的河水横穿小镇，河畔一组组青铜雕塑皆是古装人物，牧童放牛，书生赶考，杂耍杂技，文人抚琴，卜者算卦，工人淘金……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人物表情生动活泼，衣袂飘拂，各具神韵，绝非俗手所为。镇内街巷古香古色，明清建筑保存完好。最出色的是明末的“尚书第”，古代官宦人家的宅第砖木结构，布局严谨，大堂朗阔庄严，但内室狭窄晦暗，沉闷压抑。院子围住四方天，这寂寥的深宅大院，当年是否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负有盛名的鼓浪屿却过于浮华，游客熙熙攘攘，商业气息浓厚。固然好景，但与昂贵的收费并不等价。别墅多矣，但不敌庐山的别致静谧；热带风光亦不如海南的风情万种，反而充满了不伦不类味道。

　　隔岸便是厦门，植物园内名叫“乱雪”的热带植物——肥厚叶片上伸出白色的细长须，弯曲凌乱覆盖。厦门大学和著名寺庙南普陀对门，热爱科学文化知识的莘莘学子和笃信宗教的僧人毗邻而居，和谐共处。

　　海空一无遮拦，青绒地毯似的海面，随风起伏。沙滩似铺开的玄黄锦缎，海浪拍击，卷上许多玲珑的矶珠海贝。捡起一片青花碎瓷，瓷片釉面已然被海水侵蚀龟裂，它是哪个时代的作品？是何种器物的一部分？因何钩沉海底？又如何有缘落在我手中？若其有灵，该会讲述怎样一个故事？

　　面临大海的栏杆，或木或铁，或系麻绳，风格迥异；台阶或方或菱，或呈鱼鳞状；地面或保持天然的沙滩，或修葺石子小路，又用行草隶篆楷等字体凿出潇洒飘逸的汉字；空旷之处，或精心修葺线条简洁的小亭，或立下形状天然的大石，有的上书“海阔天空”，有的刻下天干地支；加之繁茂的花木错落有致，可见匠心。那落落大方的风雅气度使人留恋。

　　最爱的，是泉州。

　　五代，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环城遍植刺桐，自此得名刺桐城。轻抚灰色的树皮，仰望枝头宽大丰盛的翠叶，垂阴如梧桐，枝叶间是小小硬刺。可惜来不逢时，绛红的刺桐花已经开过，只能想像那繁华如火的花朵风华妍丽，如此热烈浪漫、并悠悠的时光，一同盛放枝头，一年又一年，亘古不变。

　　长安坟茔早拱，燕京殿宇已空，与这些死去的古迹相比，泉州，不在“古都”之列，却有活生生的、不曾断绝的怀古情意。

　　往城北去，千年之前跨江接海而建的洛阳桥，与广济、芦沟、赵州并称“中国四大名桥”。以船形桥墩、大石桥面，并“种蛎固基法”加固著称。但游人极少，并无门票导游售货摊子。风轻云淡，绿树荫荫，历代碑刻安放在桥中段的亭子里，有爱那古旧碑刻，贴了宣纸拓印的人。

　　建桥人北宋郡守蔡襄的祠堂安卧桥头，默默守护着规模巨大，结构工艺技术高超的长桥。洛阳桥至今十九次修葺，一块不大的石碑铭刻了最后维修一次是九十年代初，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政府出资。纪念说明性质的——修桥补路本是寻常，完全没有任何政治色彩。桥下滩涂，渔民们低头收获海产；桥上，他们挑着竹篓走过粗砺沉实的桥面，从前、以后都是如此。然而恰恰是这样淡定的姿态有穿越时空，回溯历史的力量，不凡的洛阳桥并没有被人奉若神明，而是完整的、自然的镶嵌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并得到了极好的保护。古人“大隐于朝”，那么古迹不要被分割，不要被圈禁，就这样带着使用价值“放”在民间，是最好的归属。如这洛阳桥，又如成都的都江堰。

　　鸟儿飞过，天空中留下翅膀的痕迹；船桨拍击，海面上凝固了白帆的影子。泉州博物馆，古船博物馆，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收藏着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荣景致。泉州一地，四通八达，有元一代，递航毕达，海宇全同，别地税收，番舶货物十五抽一，惟泉州三十取一，因此客似云来，视之为货物贸易理想所在。因外贸繁荣，特设市舶司、来远驿监管、招待往来海外商人。

　　港中有大船数百，小船则不可胜数，千帆竞立，桅杆如林；货物堆积如山：闽北的“建阳锦”与“建宁锦”，江浙的“苏杭五色缎”，海南的槟榔将销海外；又有番货、香料、异宝、奇玩送往中原各地，四海舶商，诸蕃琛贡，皆集于此。街市上人烟辏集，熙来攘往。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街道上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物服饰有别，口音特异。

　　海外商人中，有一位伟大的航海家，汪大渊。

　　他的生平，似乎只有一句“少年尝附舶以浮于海”，余者便仿佛是一艘海上航行的大船，行进的踪迹始终被无边深远的波涛掩盖。没有政府支持，没有强大的船队，汪大渊却早于郑和七十余年，两次从泉州出发周游世界，甚至横穿波涛汹涌的印度洋到达非洲。游历之广远，在此前留有姓名的中国航海家无可匹比。

　　他的眼中，折射出多彩的异邦国度，成书《岛夷志》存今。载天时气候之别，地理人物之异，所述之广，史无前例。明朝永乐年间，郑和的随行者会稽人马欢，著有《瀛涯胜览》；太仓人费信，著有《星槎胜览》等航海地理或星象著作。马欢云：“随其（郑和）所至，……历涉诸邦，……目击而身履之，然后知《岛夷志》所著者不诬。”

　　海外交通文化的发展，以博大胸怀，交错、包容、渗透了世界各地的宗教信仰。

　　残垣断壁、瓦砾石柱，是基督教、景教在此流寓，印度教在此结缘的旧迹。建于1009年□□教教堂清净寺，几经劫灭，幸而存世。城内城外，儒教之文庙，佛教之开元寺，道教之清源老君像，□□教之圣墓，明教之草庵，民间信仰之关公与妈祖，又有各家祠堂，洋洋大观，使人眼花缭乱。众位神仙在泉州各显神通，互相兼容，亲密无间。当地百姓却为寻常，并不管是甚么庙，都收拾的整整齐齐，不管是什么神灵，都跪下叩拜，香火鼎盛。宗教，不涉迷信，也是百姓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些庙宇，大多是不收门票的，比如新建的泉州南少林。我等还在庙中混了一顿素面，味道甚佳。看着身穿土黄色袍子的年轻僧人们在门口嬉笑打闹，忽然觉得佛国和红尘离的并不遥远。和散发名利味道的北少林相比，这里更加恬然，可以容得俗人来去自由，静一静心，沾一点不可说的智慧离去。

　　闽南人好喝功夫茶。茶叶经多道繁琐工序，转换许多容器，方才倾入小小的白瓷茶盅，双手奉与来客。客厅里，树荫下，宾馆的大堂，超市的空地儿，总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功夫茶的一整套茶具。甚至参观博物馆，都有工作人员招呼观众坐下来喝茶，当然是免费的。我疑惑：“你们不嫌麻烦吗？”在我看来，普通泡茶的方法已经絮烦，毋论其他。姑娘摇头，颇有些诧异：“这有什么麻烦的？”旁边一位中年男子笑道：“我给你讲两个事情，你就知道喝茶是决不嫌麻烦的。一是部队出去打靶，战士们带着枪，背着行李卷，还得有人拎着热水瓶，提着茶盘，到了地方喝茶；二是在路口堵截逃犯，前面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后面摆桌子，泡茶。”我不禁咂舌惊叹。这泡茶，于闽南人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他们认为理当如此。

　　我品不出茶叶的优劣，却大爱这功夫茶背后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风度。如果说成都无处不在的麻将代表世俗的悠闲欢愉，那么泉州的功夫茶之中无疑多了几分优雅的禅意。

　　尚有“南音”未赏，许多古迹未近，且等初春，刺桐花开时，再访泉州。

作者有话说

　　先在书中读遍泉州，写《往事》，后亲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