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景德镇 ...
-
离京之前给烟草发短信,说要去景德镇啦。那边回过来:哈哈,第二次去了吧。怔一怔,自笑起来,真的,身虽未至,神交已久。
也曾路经九江,只一心要到庐山去瞧紫龙哥哥,并未留心鄱阳湖畔的小城。一日为那人的去处苦苦寻觅,看到玻璃柜里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线,照见光润雅致的青瓷,光致茂美,小小的名签上标着“景德镇”。一念之间,追寻《往事》,倾诉《今生》,已经注定了我来这里的缘故。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之辞。至公元1004年,宋真宗赐年号“景德”命名昌江边上的瓷器产地之前,这里古称昌南镇,属浮梁县管辖。元朝统治者为满足奢侈的需要,早在统一全国的前夕就已设立了专门负责督造官府所需瓷器的“浮梁瓷局”。
沿青花瓷描绘的浮梁县千年历史前行,尽头是被誉为“江南第一衙”的浮梁古县衙。好似走入了电视剧的外景基地,大堂宽阔,水波红日背景,正中条案,两边立“肃静”“回避”牌。斑驳古老的木梁却分明历经了时光的洗礼。楹联写道:法合理与情倘能三字兼收广无冤狱,清须勤且慎莫谓一文不要便是好官;又道:铁面无私丹心忠坐官最怕叨念功,操劳本是分内事拒礼为开廉洁风。虽是封建时代所制,今天看来,仍不失为做官治世的箴言。
原是拍照收费的官帽摆在条案上,游客们自取了戴上端坐正堂,拍惊堂木过把瘾,不亦乐乎。民风淳朴,管理人员也不较真,任凭客人拍照片。不一会儿,后面慢悠悠出来个古装财主,是升堂断案的表演开始了。师爷、衙役、原告一一出场,清朝打扮,县官老爷却在找帽子,终于从游客头顶拿了回来。表演风趣活泼,引得观众大笑。最后,欺压良善的财主被绳之以法,披枷带锁带下大堂。
慢慢往后踱步,县官老爷的办公之地二堂、日常生活的三堂、简事房(收储仪仗物品)、书启师爷房(师爷办公室)、西房(侍从起居所)皆建于清道光年间,保存极为完好。加上现代修复的三班所、监狱等机构,可见古代县衙集当时司法、行政、学政、民政等等功能于一身,公务员众多。元代,浮梁县最后的三任县令是斡罗思、八花帖木儿、捏古柏,他来时,不知是哪一位当政呢?
在浮梁瓷局管理之下,景德镇的瓷器在元代完成了跨越时代的发展,原来只有瓷土的单一配方之上添加高岭土,提高了瓷器的烧成温度和成品率;装饰方面由刻花、划花转变为更为简便的直接在瓷坯上描画花纹,是为青花。又发明了釉里红,使瓷器更为富丽多彩。陶瓷博物馆、官窑博物馆、民窑博物馆、御窑厂内的众多遗址展示了制瓷产业的实景:何处建窑、何处有水井、何处是装瓷坯入匣钵的沙池,何处是制泥所需的陈腐池、练泥池,何处是排水的天井沟。仿佛只要轻轻一挥手,那残垣断壁便能生长复活,变幻为当时的瓷器作坊。
展柜里为数不多的瓷器,表征其出品年代的特色。我对一只宋代粉盒羡慕不已,身旁有个当地人,弄清楚我不是要找古董,要个仿制品就满足之后,笑着说,“哦,那容易,到樊家井,要多少有多少,十块钱一个吧!”我又惊又喜。
景德镇的瓷器市场,以人民广场为中心。金利昌陶瓷市场和同在一条街的陶瓷国贸中心主营生活用瓷,阔大器皿都立在店外,声势浩大,光华万丈。茶具餐具铺陈在柜里,销售人员双手各托一只碗,轻轻相碰,“当”的一声,如钟如磬,回声清脆悠远,证明瓷质上佳。纹样或青花淡雅,或彩绘描金,又都有吉祥寓意:黄色小野菊的叫做“美丽田园”,白色百合的叫做“百年好合”,画石榴的叫“笑口常开”,绘鲶鱼的自然是“年年有余”。以银色描出大花朵,填上有贝壳光泽的淡金色,华贵雅丽,好似艺术品,取个洋名“伊丽莎白”。一整套五、六十件,汤锅筷架,碗盘俱全,物美价廉,教人立刻掏银子出来。
陶瓷大世界则以艺术瓷为主,一间间挨着都是艺术家们的工作室,装潢精雅,作品风格迥异,雕塑与绘画并重,价钱也高贵的多。客人来了,玩赏清谈,并不似做生意的。有一家门口楹联道:知我者不多,爱我者尤少。可见主人孤芳自赏、目下无尘的清高秉性。我却只想要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玩意儿,樊家井又是怎样风光?
整洁现代的沃尔玛购物广场旁边,推土机轰鸣着堆出工地。出租车司机挠头道:“关了?不对啊!”仔细搜寻一番,用手一指,“从那里过去!”
沿他所指缝隙通过两墙之间,一转弯,眼前已有一溜七、八间小铺子,地上散放着器皿、瓷片,形制古朴,果然类似北京的潘家园。眼看走到尽处,正要大呼:“这么少!”再往前两步,已是别有洞天。
陈旧低矮的房屋,组一大片四通八达、逼仄狭窄的巷子,脚下是粗糙的水泥路面,头顶悬着拧成麻花的电线。两侧,小店铺多如牛毛,陈设无所不包:宋代的鼓腹碗、葵口碗、葵口折腰盅、葵口碟、圆口碟……,天青、蟹青、豆青、茶叶末、朱砂红、海棠红、梅子青色釉瓷器;元代的荷叶盖大罐、杨桃形小罐、风首扁壶、凤头盖瓶、扁圆执壶……,青花、青花釉里红;明代的梅瓶、青花玲珑瓷、成化斗彩;清代的五彩、粉彩、颜色釉……,粗粗一看,已经蔚为大观,不知多少是博物馆里一式一样的。
铺子门口光亮处,竹椅上坐着人,低头一笔笔描画瓷坯,神色专注、运笔纯熟。这樊家井的仿古瓷,全靠手工描绘也许并不出奇,然而这里人人执笔,个个会画,还是忍不住让我惊叹。画者倒是坦然自若:“我们自上学起就学这个。”又说,“贴烧花纹一天能做几百个,手工一天最多做十个。”
小巷之间藏着一条完整的制瓷产业链,一幅幅市井图画鲜活而生动:有人肩挑素坯而来,有人车载画成的瓷坯而去。巷子背面,隐着一座座不大的窑炉——自然是气窑或者电窑——还有人运回烧成的瓷器,擦涂药水、用砂纸打磨做旧,摆在店里货卖。外头的客商川流不息,专有人守着木车等待为他们拉货。包裹好的瓷器搁在盒子里,堆码成小山一样,远去。
市上果然有许多仿宋粉盒出售,然而细细摩挲,还是粗糙了些。转而挑了一只青花釉里红的小罐子,和前日购得的豆青色印莲花小罐凑在一起,倒仿佛是他和她了。又看见几个印盒,描画草虫花卉,淡绿色的蝉翼惹人爱,顺手带了走。圆型的扁瓷盒搁在手心,大概,装胭脂也是可以的吧?用无名指沾一些,轻点唇上,多美。现代那些拧出来涂抹的唇膏真是煞风景。若是将眼影之类也换了瓷盒,描金装饰,会不会热销呢?
偶尔一抬头,店铺套间幽暗的门楣下写着“内有高仿瓷”。无端发怔,耳边似有人说,“那景德镇高仿的元青花,连我都要多看几眼才分的出真假。”期待那门内走出个风神俊朗的男子,笑着对身边人说:“以后一件东西给他多加五万块!我也知道这柴窑不容易,一次只能烧成一两件。”现世景德镇的高仿瓷,只有用柴窑烧,才最得古风神韵。因松柴含松油,柴窑烧出的釉面光彩润泽,气窑的光泽生硬;柴窑烧的青花和瓷坯结合的紧密,有层次感,气窑烧的青花是贴在釉下面的。店老板笑笑说,“现在可没有柴窑啦,要有,也是在山里,专门……”“专门烧那些以假乱真的瓷器。”我会意接口。“哎,对!”店老板笑而点头。
实则官方的柴窑还是有的,景德镇西南一大片区域,名为“陶瓷文化区”,以复原、展示古代陶瓷制作艺术为宗旨。搭起简易的木棚,檐下横横竖竖的晒架上摆满瓷坯(阴干),院中放置水桶,俨然就是旧日的陶瓷作坊。又请来须眉皆白的老艺人们演示重要工序,一块瓷石,一抷高岭土,历经千锤百练,土与水揉和成细腻柔软的原料。老人俯身在辘轳车前,用搅车棍一拨,承着泥料的圆盘旋转起来,在他双手捧合中变魔术般转动成碗形。而后,将初步干燥的泥坯倒扣在相应的土模型上面,从四周拍打,是为“印坯”;用利坯刀对表面厚薄不匀、凹凸不平的地方进行旋削,为“利坯”。之后,还有清洁泥坯表面的“补水”、专门修整碗底的“挖坯”、描绘图案的“画坯”、施釉的“刹合坯”。规矩沿袭,一人终其一生,只得一技,精熟之极。比如“刹合坯”,老工匠将碗坯浸入釉缸,向下轻压,釉齐碗沿,一滴也不会流入碗内。
瓷坯装饰,除了以钴颜料直接绘画、蓝白相映的青花之外。还有创烧于清康熙年间的粉彩:在白胎瓷器上勾出图案轮廓,再堆填色料,二次烧成。色彩柔和细腻,仿如国画。青花玲珑瓷发展于明宣德年间,在器坯上雕刻镂空,施透明釉,釉料罩在透雕之处,宛如玻璃,玲珑剔透,清新明快。若在釉料之中调整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可以改变釉色的,或铜红、或钴兰、或铁黑、或铅绿,色若虹霞,宝光流动,称为颜色釉。
器坯经过施釉晾晒之后,送往窑房烧制成瓷。景德镇复烧明代“葫芦窑”,已有三年。当时,经有心人多方努力,遍访老师傅,历经辛苦而成。如今每年只成两窑,珍贵难得。窑工们正准备六月烧窑的松柴。窑房之外,八寸长、粗细相仿的柴段堆积如山,松木清香扑鼻而来。窑房内堆满了装烧瓷坯的“匣钵”。在窑口观望砖窑内概况,想象窑火熊熊的盛况。火与水和土交缠,凝固如冰如玉的质地。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透过他的眼睛凝视着数百年前的景德镇,窑工们缓慢而有节奏地做着属于自己的那道工序,新出窑的瓷器仍有焦灼之气……
一泓昌江水,上溯祁门、婺源,下抵鄱阳湖,进而接连长江,达于全国各地。精美的瓷器走出景德镇,在泉州、广州装进放满茶叶的箱子,做好减震保护,装船出发,惊涛骇浪中颠簸,伴着风浪呼啸,沿海上丝瓷之路向南,到达东南亚;在长安、汴梁、大都裹上沙土,撒上种子,以植物根系加固,在驼背上摇晃,听着一路寂寞铃声,穿过沙漠,沿陆上丝绸之路向西,到达西亚、中东,甚至更远的地方,为古老的中国赢得“China”的美名。还有那些茶碗,被妥当安放在实心牛皮套子中间,跟随马帮,沿茶马古道一步步登上那经幡飘拂,最接近天际的高原。只有敬奉最尊贵的客人,才从放珍宝的“积福箱”里拿出,斟上酥油茶。
千年以来,瓷器维系着景德镇的繁荣。时光流淌到今天,这电线杆、路标、垃圾桶都以青花制作的城市,这制瓷厂、陶瓷学院、陶瓷研究所、瓷器市场比比皆是的城市,这每年举办陶瓷博览会、客商云集的城市,依然无愧“瓷都”美誉。瓷,在景德镇,是古老的历史,是新时代发展的契机;是世俗生活中的一盘一碗,是高高在上的阳春白雪。而于我,却是在元末的风云岁月,那个人曾经驻足停留,执笔挥毫,素坯勾勒青花,似真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