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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周六清晨,天色阴沉,不多时就下起了小雨。

      楚杭洗漱完毕,从二楼小卧室出来,雷打不动地和师姐师哥们在院子里顺着墙根“溜嗓”。

      清早空气新鲜,呼吸吐纳间,气转丹田再归于脐,正所谓“以清换浊”。

      十几分钟后,肺部气息逐渐充盈,便开始“喊嗓”,“咿呀唔哇”的单音节语气词,由低渐高,自弱转强,在保持音色圆润的前提下,尽量延长发声时间,这“喊嗓”的法门就在于气息稳健之上。

      最后,几个人回到一楼练功厅,身上的衣物都已是微微潮湿,喝过几口白开水后,便到了跟着弦乐伴奏“吊嗓子”的环节。

      面对着一整面墙的练功镜,全身站定,唯有脸部表情跟着鼓乐和唱词变化,在镜子中,可以清晰的发现自己情绪和表情甚至是眼神中的瑕疵,一个“搭过桥”唱过后,再翻一个高音,音腔行过,练的是“五音”和“四呼”。

      “一天不练功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功观众知道”,这样的基本功对于吃这碗饭的行里人来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枯燥且乏味,但就是这样的千篇一律的规定动作,似乎已经成为了楚杭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连师哥师姐还会有偶尔忙不开旷掉晨起练功的时候,但是楚杭从七岁开始,跟着冯冰学戏的第一天一直到现在,却是一次都没有过。

      嗓子喊开了,又练身法,等到最后结束时,身上的T恤早已被汗水浸湿大半。

      杨乐用手掌扇在脸侧扇着风,说:“你们先去冲个澡收拾一下,我去后院做早饭,嗯……今天闷热,喝小米粥行不行?”

      她这话虽是问大家,但是眼睛却是看着楚杭,毕竟小师弟是戏班的“团宠”,更是独得师姐疼爱。

      楚杭弯起漂亮的眼睛,噙着一点清浅的笑意点点头。

      他上楼重洗冲澡,今天上午还要去做家教,时间已经不充裕了,所以速度很快。

      换了一身衣服下楼,刚走到楼梯半截,楚杭脚下微顿,收住了步子。

      一楼大厅中,杨继正靠着练功杆,拿着手机讲电话,语气几乎带上了一点恳求的意味:“王哥,离租期到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场子您不能说收回就收回啊,我们师兄弟四个人,就指着您这茶楼吃饭呢……是,我知道您也是承租的,但您能不能和老板商量商量,就当……是是是我知道,不过这就不是退租金的事,关键就在于——”

      楚杭站在木质楼梯上,微微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听着。

      这个“王哥”他是知道的,就是现在他们戏班常驻的那个茶楼,不过楚杭一直以为王哥就是茶楼老板,今天看来,似乎也只是一个承租人而已。

      而这时,刚才还一直好声细语地求着的杨继,声音忽然拔高了几个度,破罐子破摔般破口大骂:“他妈的有几个钱了不起是吧,看不起我们唱戏的就直说!你爷爷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少他妈拿‘商业行为’这种狗屁借口搪塞老子,你——”

      杨继突然收声,楚杭扶着楼梯扶手抬眼望过去,只见大师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好半晌,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喃喃道:“……艹,这孙子挂了。”

      旁边的叶天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

      楚杭从楼梯上走下来,靠着栏杆的师兄弟立刻抬头挺腰,换上一副笑脸,杨继乐呵呵地:“收拾好啦?今天是不是还要去做家教,乐乐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吃点再走。”

      “不吃了。”楚杭在他们面前站定,微微叹气:“师哥,是不是茶楼不给咱们唱了?”

      杨继打着哈哈笑道:“嗐,哪能啊,你甭管这些事,有师哥师姐呢,啊。”

      楚杭俊逸的眉峰微微蹙起,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向叶天:“二师哥,跟我说说?”

      “啊这……”叶天瞥了一眼杨继的脸色,准确接收到信号后,也是一副不着调的德行,摆摆手道:“说什么啊说,都说了不用你操心,有我们在呢,还能让咱们的当家花衫没地儿亮嗓嘛?”

      楚杭安静注视着他两秒,就不说话了。

      从他第一天进“三清园”开始就是这样,不管是几年前在世的杨老爷子,还是这两个师哥一个师姐,都尽力地将他保护的很好。

      “三清园”这些年根本是惨淡维持,入不敷出。如今,就连老爷子还活着时跟班的弦乐师傅们都离开了,戏班子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说是在茶楼驻场,但每周也只有三场戏,而且来听戏的人中,自己花钱买票的是少之又少,大多数是来到本市的外地旅游团,而听戏,不过是他们免费行程中的一环而已,进了茶楼,就算打了个行程卡,喝口清茶歇歇脚,就鱼贯而出。

      又有谁真的在意台上“咿呀婉转”的唱戏人。

      当初和戏楼签了驻场合同,交了场地租赁费,说是票价自收,自负盈亏,而实际上,不过是这几个陷在一段段唱念做打的瑰丽梦境中醒不过来的“戏中人”,给自己搭了一个能继续躺着做梦的温床罢了。

      而现在,黄粱美梦也要转醒。

      楚杭从墙角拿了一把伞,撑开,转身走进雨幕之中。

      一堂家教课两个小时,等结束的时候刚好十一点,楚杭婉拒了小姑娘妈妈留他吃午饭的好意,礼貌道别,而后又转乘公交车,来到冯冰独居的四合院。

      雨一直没停。

      进门院门,先闻见袅袅的鸡汤香气,楚杭站在屋檐下,轻声喊了句:“青姨。”

      冯冰在起居室旁边的小厨房里应声:“在呢在呢,先进屋,我把菜盛出来。”

      楚杭收了雨伞靠在墙边,转身进了厨房:“我帮您。”

      即便是围着烟火气息浓重的厨灶,冯冰也始终姿态优雅端庄,过膝的湖绿色旗袍勾勒出匀称婷慢的身段,哪怕已经将近五十岁的年纪,身形依旧宛若娉婷少女。

      楚杭将两道菜端进餐厅,冯冰用瓷盘端着熬了三个多小时的鸡汤,放在餐桌正中央后,在他对面坐下。

      戏曲演员的嗓子是无价宝,日常“护嗓”更是永恒课题,因此平日里的饮食就颇有讲究,清淡为主,不宜重口,多食青菜,肉类的东西,更是能少吃一口就别贪嘴。

      冯冰用小汤碗盛了烫,放在楚杭手边,笑道:“看见信息知道你过来,立刻就把汤熬上了,只放了一点姜蒜末去腥,原汁原味的,尝尝。”

      “谢谢青姨。”楚杭喝了两小口汤,弯起眼角,很乖地说:“很鲜,好喝的。”

      窗外雨声潺潺,餐桌前的这两人伴着细雨敲窗的伶仃声响,安静地吃完了一餐午饭,偶尔细声交谈,俱都是轻声细语的模样,或是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这氛围恰似一对母子般温情。

      吃过饭,楚杭主动收拾了餐桌,洗了碗筷,再进屋时,冯冰坐在那张躺椅上冲他招手:“困不困,去屋里睡个午觉?”

      楚杭摇摇头,走到她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似是犹豫了几秒,才说:“青姨,我能请您帮个忙吗?”

      “和你们那个戏班子有关吧?”

      “……”楚杭垂眸安静片刻,低声说:“是。”

      他简单而快速地向冯冰说明了目前“三清园”的困境,末了,轻声说:“青姨,您给我开蒙,是我的老师,这么多年对我更像是自己的孩子,而那位杨老爷子……他虽然没教过我戏,但是多年前给了我一个归处,对我亦有恩情,何况师哥师姐这些年对我很好,所以……”

      从小到大,楚杭极少有向别人寻求帮助的时候,因此后半段话说得有些艰难:“所以能不能请您帮着找个去处,薪资待遇都不是问题,师哥师姐也不在乎这些,就是别让戏班连个上台的机会都没有,别就这么……散了。”

      冯冰闻言沉默了许久,她知道以楚杭冷冷清清的性格,能说出这些话来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淡漠如斯,却又异常心善念恩,不过——

      冯冰轻轻叹了一声,说:“这件事,不太容易。”

      “你知道的,现在正规的戏院剧团经营情况也属实一般,而且所吸收的演员大多是戏曲学院或者其它专业院校毕业的学生,像你师哥师姐这种非科班出身的民间艺人……”

      楚杭神色有些急切,抢白道:“不是的青姨,他们虽然不是专业院校毕业,但是从小就跟着我师父学戏,身上沉淀下来的功夫底子一点不比学院派的专业学生们差,而且‘三清园’虽然是草台班子,但也是祖辈传下来的招牌,论戏,他们只能是更好的。”

      “我知道,你别急。”冯冰失笑,温声安抚道:“返璞归真,戏味才足,但是现实情况就是这样,而且涉及到演员的专业技术编制,条条框框拘着拦着,就算是我,也很难开这个口子。”

      楚杭张张嘴,声音却被憋在喉咙中。
      他忽然想到今天早晨师姐问自己喝小米粥行不行时候的样子,以及大师哥接到那通电话时,暴跳如雷的脸色,

      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冯冰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不过,之前我就跟你提起过,你是专业学院出来的学生,业务能力更是没得说,虽说现在的剧院剧团不兴‘乾旦’之风,但是你条件摆在这里,要是愿意,我可以——”

      “不。”楚杭眼睫微垂,看不清眸色表情,但是声音却清淡而坚定,“青姨,我不走。”

      冯冰深深叹息。

      这孩子认死理的执拗性子,倒是像极了她的“白姐姐”。

      午后的雨势不减反增,如注的暴雨自天幕倾盆,风声鼓噪,天色低霾的不像是八月白昼,反而如暗夜一般。

      雨太大,楚杭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就陪着冯冰说话解闷,许是一个人独身久了,每次楚杭来她这,就总有聊不完的家常闲谈。

      在这间院子里,住着的是他妈妈的至交,而这种类似于“家”的恍惚感知,让楚杭既陌生,又贪恋。

      忘了刚才聊到了什么,冯冰忽然话锋一转,低声问他:“毕业这么久了,楚伯仁找过你吗?”

      楚杭脸上没什么表情,回答道:“一直在找,先前打电话我不接,后来就改发信息,再后来,我把他拉黑了。”

      楚伯仁是楚杭的父亲,但是不管是冯冰还是他自己,都不愿意用“爸爸”这样的称呼来定义这个人。

      听他这么说,冯冰眼角堆砌出一点细碎的笑痕:“干得漂亮。”

      楚杭勾了勾唇角,没做声。

      白梓雯去世那年,楚杭只有五岁,但即便幼龄稚嫩,自己的妈妈是为何而死,他也清清楚楚。

      因为那场车祸发生的时候,小楚杭就坐在车厢后排的安全座椅上。

      而十几分钟前,他和妈妈共同目睹了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的楚伯仁的专车,出现在一家商城停车场的出口,车窗玻璃半降,因此副驾驶上的那个女人的脸,也一并闯入他们母子的视线中。

      他看见楚伯仁笑着转头,亲吻那个女人的唇角。

      而后,从来矜贵冷艳的妈妈,突然情绪失控。

      开车跟在楚伯仁的车后,一直追过了几条主干路,期间还再不停地拨打着他的手机,但是始终无人接听。

      而就在楚伯仁的车下了主路驶上外环快速的时候,妈妈紧追其后,却在辅路转弯处,被横冲而来的大货车拦腰撞上。

      车子霎时失控,方向全无地急速旋转了几圈后,车头驾驶室的位置,直接撞上了路边的隔离带,而后翻转停下。

      天旋地转,世界一片虚无的黑。

      等楚杭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重症室里住了大半个月。

      冲力撞击,即便有安全座椅救了他一命,但脑神经依旧轻微受损。
      而他在失去了一些零星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妈妈。

      白梓雯身亡于那场车祸。

      大货司机未按规定车道行驶是直接祸因。

      而原罪,是楚伯仁。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雨势终于变小,楚杭从冯冰家中离开。

      临走时,冯冰还非让他带上冰箱里的两只蛋鸡,说是拿回去煲汤喝。

      楚杭笑盈盈地点头说好。

      坐公交车回到城北小院,下了车已经快要七点,雨天的缘故,天黑得比平时早了很多,楚杭拎着两只收拾好的冻鸡走进院子,才发现小楼黑着灯,一楼二楼都静悄悄的,没人回来。

      进屋换鞋,楚杭先将两只蛋鸡放进冰箱冷冻层,从厨房出来后给杨继打了通电话,不过一直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听。

      平日里若没有演出,几个人也经常各忙各的,晚归的次数也并非没有,楚杭靠着练功厅的栏杆,在“我的角儿”四人微信群里发了条消息,等了等不见回复,就知道这几个人必是在忙,于是自己又转到后院小厨房,下了一碗面条当晚餐。

      天色全黑,安静的小楼和安静的男生。

      他回二楼自己的房间洗了澡,依旧不喜欢吹头发,穿着那身白色的纯棉睡衣,赤脚踩在木质斑驳的地板上,走到书桌前,打开手机的摄像模式,戳立在桌面上,而后按下了小音箱的开关。

      [西皮二六板]刚劲明快的鼓乐声自小音箱中乍然流出,萦绕回荡在这间小屋子里,楚杭在屋中中央位置静立,忽然脚下一转,回身抬眸,端相这一亮,眼神瞬间变化。

      他定睛开嗓,清润的女腔调门起势就高亮脆声——

      “ 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
      “妻为你不把那相府进,妻为你丧了父女情。”
      “既是儿夫将奴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泣血诘问,好一个苦守寒窑悲怒难抑的王宝钏!

      ……

      一折《武家坡》选段唱过,楚杭额前薄汗点点,他顾不上别的,径直走到桌前,按下摄像暂停,而后窝进懒人沙发中,回看这段视频。

      视频中的自己,身段、唱腔、唱词都挑不出差错,但是楚杭微垂的眼睛还是透露出些许怔然,眉心也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不对,还是不对。

      即使他已经全情投入,但这“王宝钏”最关键的眼神中,依旧差了那么点意思。

      所有的情绪都是假的,刻意表现出的悲与欢、哀与怒,脆弱单薄得宛如这雨中月色,清而浅,虚浮于半空,风一吹,就散了。

      楚杭反复将视频看了三遍,最后略显烦躁地选择了“删除”。

      而指尖还未离开手机屏幕,一通来电显示突然映入瞳仁。

      楚杭愣怔几秒,看着眼前这十一位数字,只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他按下接听:“喂?”

      电话那端安静默然了几秒钟。

      就在楚杭第二声“喂?”已经到了嘴边时,手机中终于传出了对方的声音,是一道沾染了些许疲惫之意的男声,在这寂静岑然的雨夜里,更显低沉喑哑:“在家?”

      楚杭握着手机的手一顿,瞳孔诧异微缩。

      这声音,是陆越岩。

      楚杭一时间不清楚对方主动联系的意图,但之前那句“约戏”的闲谈却适时重现耳畔。

      楚杭静了一秒,回答:“在家。”

      电话里,陆越岩的口吻语气依旧如之前那样不容置喙,清淡却没得商量。

      “下楼,来院门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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