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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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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平安坐在小帐篷中守着蜡烛,实在是有些撑不下去了。
邱萤今天八成又忘了要回来了。
他们离开沼泽继续向前,邱萤说,过了这座山林,便能到达城镇,到时就可以找间客栈,睡在舒服的大床上,不用这般风餐露宿了。平安原来还想再生他几天气的,但他总是笑意吟吟地,教人凭白地发不出火来。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脸绷得没几日,便坚持不下去了。
到了这座山林后,邱萤总是早出晚归,一副十分忙碌的模样。平安往往一早醒来便已不见了他人,又要熬到深夜头昏眼花地才能看到他姗姗归来。这倒也罢了,最惨的是他这样整日不在,平安便不知要去哪里寻吃的,只能这样傻坐着枯等,饿得肚子里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用力地捏着她的胃,痛得她辗转难眠。
那包子便是在这时从天而降的。
她先是听到帐外传来“噗”地一声轻响,以为是邱萤回来,便立刻爬过去掀开帐子。没有看到少年的白衣,却看到帐子口静静地躺着一个包子。雪白的皮,包裹着满得快被撑破的粉色肉馅,散发着阵阵热气。那香味淡淡地传来,却是一下一下,清清楚楚地撩拨着平安的心绪。
别说是她心思单纯,料不到有什么危险,纵是这包子真的有毒,此刻也顾不上了。平安一把抓过,狠狠地咬在口中,肉汁从嘴角溢出,是说不出的香甜,纵使烫掉了舌头,也舍不得松口。
邱萤深夜回来,望着她身上的油渍,眼睛里流转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将一块饼交给她,故意说道:“一天没吃,饿坏了吧?”
“我吃过了。”平安睏得不行,连眼皮也抬不动。
“吃过了?”邱萤惊讶的语调略显做作,“吃的什么?”
“包子。”平安懒懒答道,翻了个身子,只盼他不要再问了,她实在是想睡了。
邱萤却不想就此作罢,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包子?哪里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
“噢?”声音从他的唇齿间被轻轻挑出来,邱萤扬起了他的细眉凤眼,轻蔓地说道,“这天上原来还会下包子雨呀……你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平安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他说这话,随后便做了一夜的恶梦。
梦中,白色的衣衫晃动跳跃,将那只白色的狼包围在中间。白狼呜咽着,冰蓝的眼珠望着她,好像在乞求。忽然,四面八方的白衫一瞬间化为烈焰,吞噬了白狼的身影,只有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如利箭,穿透她的头顶。
惊叫声中醒来,天已大亮,身旁的邱萤又不见了。
似乎是有所预感,平安安安静静地等着邱萤归来,深夜来临时,也不再着急。早上和中午,帐外都会有一个包子。夜里时,平安坐在帐前,望着四周,想找出这包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平安竖起耳朵,瞪大了双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她站起来,又向外走了几步,忽觉身后传来异动,猛地回头,却是一阵树影摇动,那个包子已好端端地放在地上了。
拾起包子,平安轻轻地叫了声:“霄宿?”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夜风摇动草木的声响。平安不敢大叫,怕把邱萤引来。她肚子不怎么饿,端着手里的包子左看看,右看看,竟有些舍不得咬。
身后突地传来声音:“又是天上掉下来的?”
平安吓了一跳,惊叫着跳了开来。
邱萤微笑着,细长的双眼眯成两道好看的弧形,但笑却是冰冷的。
“嗯。突然出来的。”平安怯怯地答道,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只怕不是突然吧。”邱萤幽幽地笑着,“你横穿沼泽时我就说过了,若是没人帮你,只怕此刻早已只剩一堆烂骨了。怎么,你的好朋友,不愿介绍给我认识吗?”
“不行的。”平安叫道,“你要杀他的。”
“噢……原来,这位朋友是个妖呀……”邱萤俯下身,凑近了平安的脸。平安向后退了一步,便靠在了帐篷上。邱萤的鼻尖顶着她的小鼻子,呼出的气喷在她脸上,竟也是冷的,“我看,它不是什么寻常的妖吧?它是什么妖?白猿?白狐?白兔,还是……白狼?”
平安的身子一跳,紧张地望着他,心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跳出来了。
邱萤直起了身子,灰色的眸子里的兴奋如浓雾般厚重:“果真是白狼?对不对?你知道我下山来,就是为了要杀白狼的,所以你包庇他!小姑娘……”他伸出手来摸着她的头,她缩了缩脖子,整个身子都颤动了起来,“我不是说过吗?小孩子不能懂太多,会死得很快的。”
她瑟缩着,说不出话来。
邱萤道:“我和你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它引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前面是城镇,里面有户大员外早年间欠了我点情,我把你送给他当女儿,让你一辈子都有漂亮衣服穿,有好东西吃,有三四十个仆人服侍。”
“不要。”平安摇头,声音细弱颤抖,但音却发得清清楚楚。
“‘不要’?”邱萤眯起了眼,“那你,我也‘不要’了!”他缓缓地拔出长剑,那剑在夜晚发出悦耳的清吟,远远地传出,久久不绝。“你看……”他悠悠然地端详着长剑,“它这几天杀了这么多妖,我都来不及好好磨一磨,剑锋都钝了。如果用它来割喉咙,只怕一下是割不死的,得来回砍个两三下,才能死呢……那血溅出来弄脏了衣服,我可最不喜欢了……”
平安听他轻声细语地说着,心中倒不如初时害怕了。她对邱萤向来这样,初时害怕,习惯了,也就渐渐地好了。邱萤说的话,她大约是明白了,若她帮他引出霄宿,就是霄宿死,如果不引,就是她死。几乎没有犹豫权衡,她便做出了决定,跟着就笑了,与其说是思虑过的,不如说是习惯。
“嗯……”她浅浅地笑着,心中再不存半点惊惶,“大家都是要死的,没事的。”是啊,邱萤顶多也就是杀了她而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她长这么大,还从不曾死过一回呢。别人都说,死后会到阴曹地府中去,那是个极可怕的地方,但再可怕又能可怕到哪儿去呢?顶多也就是再多死几回罢了。
想通了,平安忽然就释然了。
邱萤的笑脸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眯起的凤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不知为何,竟带着莫名的怒意,切切地问:“这么说,你愿意为它而死,是不是?”
“不是为他死啊……”平安睁大了眼,“是为我自己死呀。”见邱萤露出困惑的表情,她便耐心地解释道,“你看,霄宿死了,我会非常非常地伤心。可如果自己死了,我也就没时间为自己伤心了,对不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她抬起头望着邱萤愈发灿烂的笑脸,忽然问,“萤,你在生什么气?”
邱萤笑出了声,低下头,弯弯的睫毛跳动着,那笑声轻碎地散落一地,泛着清冷的调子:“好……好、好!”第三个“好”字出口,白光骤然划过,如一道幽灵,瞬间带走了呼息。
平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凌厉地划开了空气,刮在脸上痛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劲风却又在一眨眼间消失了。平安回过神,发现一柄长剑正静静地悬在她的手腕上方,只差一张纸的厚度,就要触到皮肤了。
却听到邱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哟,你终于肯露面了……白狼!”
平安心中一凛,抬起头的时候,身子不听话地颤动了起来。
邱萤握剑的手被五根玉一般盈透的手指挡着,覆在那只手上的衣衫随风晃动,如夜风之神现出了真身。同样的白衫,却泛出不同的光泽,盈盈的,像是将月色都拢在了身旁。长发飘然,带着很淡的蓝,比雨后的天空更加纯净美好。
平安张着嘴,轻唤了一声:“霄宿!”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霄宿极快地冲她笑了一下。他的视线不敢从邱萤的身上移开,挡住那千钧之力的手微微颤动着,本就白皙的脸色变得几近透明。
邱萤脸上的笑变得狰狞可怖,却“唰”地一声收回了剑。
霄宿向旁跨了一步,刚好挡在平安身前。平安望不见邱萤了,便要从旁挤出来,霄宿却将她的脑袋按了回去。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腰带,手指间传来轻微却不可抑制的颤栗,她一怔,问:“霄宿,你冷吗?”
霄宿不答,邱萤却笑了:“他是在害怕噢。”
“怕萤吗?”
“是呀。”
“因为萤要杀他吗?”
“好啦,既然鱼都入网了,就不用再演戏了。”邱萤扬了扬眉,忽然说道,“多谢你啦,小平安。你真是个好饵。这下你立了功,便不怕入不了昆仑了。”
“什么?”平安听不懂,却感到眼前的那个身子一僵,头顶有两道奇异的目光投来。她抬起头,迎上了霄宿那双不可置信的眼。一瞬间,感觉有些害怕,她伸长双手想去摸一摸,但踮长了脚尖,手伸到了极致,也触不到那张布满惊愕的脸。
邱萤的声音还在耳旁响起:“好啦,你的任务完成了,现在只要乖乖站在那儿,看着我怎么剥下它的狼皮就行啦!”
语音才落,白色剑芒便化作千万箭羽而来,霄宿双臂用力一挡,化开身前十几道光芒,向后一捞,将平安夹在臂下,纵身向上飞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