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安》海棠花辰

6、五

　　邱萤说：“走吧。”然后向平安伸出了一只手。

　　平安将自己的小手放进他掌心的时候，感觉心中有什么重重的沉了下去，像在阻止着正想要离去的身体一样。她不知道身体中那拖曳着她的是什么，只好拍着胸口，轻声地安抚它：“没事的，没事的……”

　　邱萤听着她的喃喃自语，忽然一用力，将她扛到了肩膀上。他那样瘦瘦的身子，举起她竟像抓起一只兔子般轻松。他肩膀的骨头硌得平安肚子生痛，尤其是他走路的时，喜欢用力地挥着手臂。

　　“萤……”她轻声地唤，声音微颤。

　　邱萤却浑然未觉。

　　“萤……”

　　“萤!”

　　“嗯？”邱萤愣了一下，停下步子问，“你说什么？”

　　“我肚子痛。”

　　“不是这个。”邱萤道，“你刚才在叫谁？”

　　“叫你呀。”

　　邱萤又问：“你叫我什么？”

　　“萤。”平安答道，“我喜欢这个字。”

　　邱萤不觉笑了，道：“然后呢，叫我什么事？”

　　“我……我肚子痛。”

　　“忍着吧。”邱萤的唇角渗出一丝邪邪笑意，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

　　一路上，邱萤不怎么说话，平安却实在是累极了，肚子被咯得麻木了，便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醒来时又是晚上，平安有些恍惚，不知是自己睡了太久，还是仅仅睡了一瞬。头重得像是要掉下来了，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不断地涨大，撑得她死拧着眉头，不住摇头。

　　忽然额上传来了一阵冰凉，涨痛顿时便缓了下来。她睁开眼，迎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细长的眉眼中，瞳孔的颜色淡淡的，像是水晶珠子中裹着一团迷蒙难测的烟尘。

　　“没烧啊。”邱萤扬眉，将手自她的额间抽回。

　　手一抽走，疼痛便又席卷上来，平安像拽着救命稻草般拉住邱萤那只冰凉的手，硬是拖放到自己的额头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邱萤轻笑出声，微微摇头，却也由她，懒懒地在她身旁依下，指了指眼前，道：“别碰噢，不然烧掉了这里，可就麻烦了。”

　　平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根蜡烛在身旁闪烁不定。

　　他们是在一片山林之间，邱萤找了一处安静的所在，将碎石和杂草捡去，辟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用一块大大的灰布搭出了个小帐蓬。从帐蓬与地面的缝隙间，有清明的月光轻撒进来，这座山林，绝非霄宿的那一座。

　　“嗯。”平安认真地点头，支着头望着根蜡烛发呆，时不时露出笑意。

　　邱萤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你喜欢那个霄宿？”

　　“嗯！”

　　“为什么？”

　　平安一愣，抬起头来望着他，半张着嘴一脸茫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会连自己为什么喜欢他都不知道吧？”

　　平安想了一会儿，说：“他待我很好。”

　　“只要待你好，你就喜欢他？”邱萤撇了撇嘴角，一脸轻屑的笑，“哼，那你可不怎么值钱噢。”

　　“嗯。”平安听不太懂他的话，只能敷衍地应一声。额头的温度渐渐将邱萤的手捂得热了，她便支起身子抓来他另一手放在额头。

　　邱萤望着自己那只被捂得温热的手，拇指在其他的手指间来回摩擦着，若有所思。忽然听平安问：“萤，你冷不冷？”

　　“你冷？”

　　平安摇了摇头，“不冷。可是你的手好冷，你身子冷不冷？”

　　邱萤淡淡一笑：“我的手向来都是这么冷。”

　　“那你为什么不多穿些衣服呢？”平安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只手都覆到他的那只手上，用力地压在自己额间。那冰凉被夹在中间，初碰有些许刺骨，时间长了，却也跟着一道渐渐融化。

　　邱萤“噗”地笑出了声，道：“笨蛋，这跟衣服没关系。”

　　“那盖上被子，会不会好一些呢？生着火呢？用力搓手呢？”

　　“有什么用？”邱萤说着，将那只适才被平安捂得温热的手再次放到她的手背上。

　　仿佛是被冰块灼到，平安忍不住轻轻地唤出声来，惊讶地望着邱萤。

　　“你看，我说没用吧？心不热，身子又怎么会热呢？”邱萤漫不经心地笑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枕在脑后，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身旁的那个小家伙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只当是已经睡着。紧跟着胸口一沉，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自己身上。鼻间痒痒的，是她的几根头发触到了。

　　“你做什么？”邱萤睁开眼，惊讶地望着趴在自己胸口的那个女孩。

　　平安却不看他，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的胸口看，过了一会儿，她张开嘴巴向着心脏的方向哈了口热气，喃喃道：“你说……它在里面，我要怎么才让它暖和起来呢？”

　　邱萤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用力抽动了两下，用力地将平安一把推下身子。他坐起来，厉声说道：“谁许你这样做的？我不过是觉得好玩，才将你带在身旁，若哪天惹得烦了，便一指捻死，连剑都不用拔!”

　　平安摔在地上，压到了胳膊，痛得连眼泪都掉下来了。紧紧地抱住伤处，她有些惊恐地望着邱萤。那张脸上笑意不在，笼着盛怒，瞪着眼，瞧来倒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知为何，待瞧清邱萤的表情后，她心中意是略略一定。那张脸一旦卸去了笑，反而倒不教人害怕了，恼怒和惊慌交杂在一起，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出了他的心事。

　　“对不起。”平安轻声说着，一边向他身旁挪了过去。

　　邱萤皱着眉，却没有阻止。

　　平安轻移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轻躺下来，抓起他的手重新放到自己的额头上。

　　邱萤犹豫着是否要将手收回来，却听她喃喃说道：“凉凉的……好舒服。”

　　他一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来拍拍她的小脑袋：“做个好梦吧。”

　　~~~~~~~~~~~~~~~~~~~~~~~~~~~~~~~~~~~~~~~~~~~~~~~~~~~~~~~~~~~~~~~~~~~~~~~~~~~~~~~

　　邱萤是个捉摸不透的人，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却爱问个没完。

　　不管平安什么时候抬起头，看到的都是他那张微笑着的脸。他的眼睛似乎看得到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总是那样奇怪的笑着，似乎很高兴，又似乎一点儿也不高兴。

　　他总是用一只手牵着平安，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袋子。袋子里放着青酌的头，后来邱萤告诉平安，他那天原本是得了消息要去那林子里杀白狼的，可谁知到了那里才发现，这群妖怪的头儿不是白狼，竟然只是个玉镯精。好在玉镯精还有几分道行，带她的头回去也能积上一些功德，不过比起白狼来到底是差了许多。所以他并不急着回昆仑，而是想继续逛逛，再攒几个妖怪的头好一道回去请赏。

　　邱萤似乎真的很厉害，平安每次醒来，都能看见他在往袋子里放头颅，而那个袋子也像是没有底似的，无论丢了多少东西进去，都依旧是瘪瘪的。初时他还会用这些妖怪的头颅来吓她。但平安每次都会望着那些头颅，追问他有关这个妖怪的事情。每到这时，邱萤便会显得有些不甘心，将头往袋子里狠狠一塞，便再不说话了。

　　那样闲逛了两天，第三天醒来，平安看见邱萤又在擦拭着一个新的头颅。

　　“谁？”平安问。

　　“它？”邱萤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趣地说，“它可是个不错的家伙噢。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给村民治病。原本呢，它也是个蛮为厉害的妖怪，不过将村民体中的戾气吸到自己身体里，可是很伤道行的事。好在是这样一个傻瓜，所以我就等它医好了所有村民，最最虚弱的时候将它杀掉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凝视着平安的脸，想从她脸上寻到惊愕或发怒的痕迹，哪知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点了点头，说：

　　“那他应该很高兴吧。”

　　“咦？”弯弯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扬，虽然仍旧笑容满面，却无法完全掩饰住惊愕，“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把所有人都医好啦。”

　　“……”蹲下身子，邱萤静静地望着平安的脸，脸上的笑容变得很淡，只微微地勾着唇角，许久都一言不发。

　　平安却望着他手里的那个新头颅，然后说：“瞧，它不是在笑吗？”

　　邱萤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去看，却只见到了一张紧闭双眼，惨白的脸，微微松了口气，说：“哪有。”

　　平安却说得笃定：“就是在笑嘛。”

　　将那可怖的头颅向她脸上一递，语速也不由得加快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它哪里是在笑，我拔剑的时候，明明都吓得脸色苍白了……”

　　“嗯……”平安低低地应着，退后了一步却不是因为害怕，伸出一双小手来捧住那颗头，轻轻地说，“你很高兴吧？村民都没事喽……应该放心了，是不是？萤也是个好人，对不对？他很耐心地等你把村民都治好了呢……”

　　“够了。”暴喝一声，将那颗头塞进大袋子中。平安抬起头来望着邱萤，他却背对着她，看似瘦弱的背脊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转过头来，仍旧笑得灿烂，拍着她的肩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傻的傻瓜了。”

　　“是好事吗？”

　　“应该还不算坏吧，只不过会死得很快罢了。”

　　“没关系，大家都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