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谢樱 ...
-
000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人们不再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也认为魑魅魍魉只是无稽之谈。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祭拜神祗的信徒愈发稀少,风霜削去石像的棱角,模糊不清的笑脸前,熙攘过往的脚步余留下一片寂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由执迷到嗤笑的转变,是以时空的哪个点作为分化的呢?
明明没有变。
在那里的,依旧独自徘徊,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有一双确实明澈的眼睛望过来,惊诧,哑然,弯眉,挑唇。
笑颜逐开。
001 约
初春,风里寒意未褪,青空乍看很近,实是极目不可望穿的高远。浮云时簇拥成絮,时伸长为丝。冰澌溶泄,一潭静水翠碧为底,春意为笔,远山青青作衬,芳草萋萋填白。
然,何为主体?
但见那青黄错杂的岸上,一个少年单臂为枕,双目微闭,薄唇翕合,时而扬眉轻笑,似是与谁交谈甚欢?
可阡陌交通,树木新芽未吐,荒田后几户炊烟袅袅,近处却不见行人来往,与他说话者,又身在何处?
——呐,莲二。
“什么?”被唤作“莲二”的少年侧转过头,他所面朝的方向常人只能看到一丛枯草,但在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却映刻着一个身影。
一个无法为世俗的眸子所捕获的,透明而清秀的,美少年的身影。
少年同莲二一样,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风的轻抚于阳光的亲吻,尽管他海蓝色的浓密鬈发并不能如莲二的褐色短发那般随着空气的流动翻飞,身上柔软的天蓝运动服也被定格在固定的起伏。
不能为“现在”所改变,因为他是属于“过去”的存在。
他的时间,没能延续到“现在”。
“我们去看奈良的樱花吧。”少年翻身,面朝莲二,湛蓝的瞳仁里闪着兴奋的光,仿佛吞吐星芒的海洋。
莲二淡淡道:“樱花绽放奈良城万紫千红处处馨乐利安和歌盛事 民康物富庆升平。”他所吟诵的是《万叶集》中的《奈良颂》,资料显示,对方之所以突发奇想,起源于偶然从他常读的书籍中翻看到这首诗的概率是97.8%。
少年笑而不语。
莲二听不到回音,缓缓睁开闭合的双眸,映入眼帘的是对方被放大了的精致侧容。美丽不可方物,却是虚无飘渺,没有真实的存在,悄悄探手过去,触碰到的是枯草上未干的白露。
幸村精市。
那是他的名字,或者说,是他墓碑上的名字。
——那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初见面时,莲二如此问他。
——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没有名字。少年轻笑着回答,很无所谓,就像在说“今天没有下雨”。
——不如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那就“幸村精市”好了。
——……是吗。
幸村顿了一下,伸出手。
——你好,我是幸村精市,请多指教。
对面的莲二稍稍一怔,也伸出手,小心地配合着那虚无的形状调整手型,让两个人看上去是在握手。
至少,看上去是的。
——你好,我是柳莲二,从今往后也请多多指教。
002 旅
周末的时候,借了做研究性学习要出门取材的借口,柳踏上了这本不属于计划之内的旅途。
临走时母亲像小时一样宠溺地抚着自己的头顶,尽管面前的男孩已到了她踮着脚尖才能平视眼睛的高度。
妇女笑着,眼睛里是强忍住的担忧。
——一个人上路要小心。
柳默默点头,幸村在一旁看着,薄薄的两瓣唇勾成轻浅的弧度。
——从刚才起就在笑什么?
新干线上,褐发少年放下手中的书本,揉了揉额角,压低声音问道。
他旁边的幸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绿野,列车奔驰的速度容不得他辨清摇曳的植被或清池的涟漪,模糊的色块印在他已经不存在的眼眸里,微微弯起,笑容湛蓝而透明。
——呐,莲二有个好妈妈。
——噢,是吗。
手头的资料不足以让柳分析出这句话的动机或是下一句话是什么的可能性,事实上对方每一个举动都是脱离数据的不规律存在,以致跟幸村对话柳的问句居然占了他说话的48.2%。
这是在其他人身上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因为对方不是人吧?
边如此想边断定这种念头里借口的成分占99.8%,柳平静无澜的心里稍稍泛起了些懊恼得情绪。
幸村透过窗户观察着少年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咬唇轻笑。他的一举一动不会映在玻璃上,所以只要柳不抬头,就不会察觉,这一点让他有些微的优越感,也有一丁点失落。
列车进了站。
还没到下车的时候。
柳重新拾起书本,还没看两行,有人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抬头,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学生打扮,脸微微涨红。
——那个……我可以坐那里吗?
顺着她的目光,柳对上了幸村刚刚转过来的湛蓝双眸。
——抱歉,那里有人了。
柳礼貌地微笑答道,不忘表现出一点歉意。
——哦……
女孩咬了咬下唇,刘海垂下来,覆在急剧升温的颊上,似乎立刻就要烧起来。
——那我……
——这里没人。
幸村站起身,准确来说是飘在空中,朝错愕的柳挤了挤眼睛,虚无的蓝色瞳仁里是真切的狡黠笑意。
柳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拉住即将离去的少女。
——对不起,我忘记那个人已经下站了,你坐吧。
女孩羞涩地点点头,道了谢,坐下时微微有些差异——这个座位,有点凉,凉得很舒服,甚至凉得心里,有一点点暖。
——……精市。
——怎么了?
——你一定要坐在这吗?
——呵呵,这样我也可以看书啊,反正你也感觉不到,不用那么较真啦。
柳动用了脑子里所有信息储备也没能找出一句反驳的话语,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尽量将拿书的双臂张得大些,好绕过非要坐在自己腿上一起看书的幸村。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也可以。
幸村于他,除了有单薄的颜色轮廓外,是个同空气无异的存在。即便手臂从胸膛穿过,两个人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看书时那头海藻般不很安分的浓密蓝发也不会造成任何阻碍,然而,仿佛有什么顾虑,柳总会不自觉地假设,假设幸村的存在,甚至有时候会潜意识地,假设那个生命的存在。
——那个……
柳转头看向唤自己的女孩,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才惊觉过于张开的臂肘影响到了对方的活动,连忙将过度弯曲的手肘收回,却又在下一秒僵在当场。
穿过了。
如所料的那样,没有感觉的概率是100%。
可是心里,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而已,有一点惊惶,一点慌张,一点抽痛。
——傻瓜。
幸村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一阵风掠过,方才怀里绰约淡薄的轮廓已然不见,正欲张望,却听那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温润嗓音响在耳畔。
——呐,莲二,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就断言了吗?我不是人的几率,是100%。
——啊。
柳重重叹了口气,将书倒扣在腿上,跌进座位,缓缓关合有些酸涩的眼瞳,喃喃低语。
——啊,我知道。
我知道。
一旁的女孩有些疑惑地看着旁边的少年,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里还有个人,正笑盈盈地看着盍上双目的褐发少年,也看着她。
虽然这个想法有点阴森恐怖,但在那或许只是自己虚构出来的目光注视里,少女莫名地觉得很平静,很温暖,很幸福。
003 贺
奈良的樱花很好看,但不如诗中描写得那般美轮美奂。文字营造的是虚无飘渺的意境,触得到的实物缺了那份可思不可见的朦胧,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匹敌的。
但幸村还是很开心。柳坐在樱树下闲闲地翻书,偶然夹了几片飘落的樱花在书页中作书签,抬头望去,人来人往间只有幸村静静立着,张开双臂,尽管他的衣袂无法同旋舞的粉红花瓣一同飞扬,尽管那些随风飘零的精灵降落在他身上的几率是0%。兴奋的孩童或是拄着拐杖的老叟不断穿过那透明的身体,他轻轻笑着,仰起头闭上眼睛,那一瞬柳错觉这世间,只有那虚无的影子,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如此美丽的樱花都不如书本吸引你吗?
面对走过来的蓝发少年,柳不自觉地向旁挪了挪,淡淡一笑。
——只有作为旁观者,才能全面地观赏景致,不是吗?
幸村耸耸肩,就地坐下,眼珠一转,低声唤道。
——呐,莲二。
柳应声回头,却见那淡薄透明的俊美容颜蓦地在眼前放大,湛蓝的眼眸里泛着灵动的笑意,其后是漫天飞舞的樱花。
……什么都没有。
风拂过脸颊。
仅此而已。
随后,樱色的绮云环绕中,少年的面庞又回到清晰可见的距离,微扬的唇角带着不可捉摸的笑意。
——怎么样?初吻的味道。
本应是浪漫的段子此刻却像俏皮的游戏,让柳“噗嗤”笑出声来。
——和空气亲吻,很新鲜的感觉。
——呵呵,空气……吗?
——精市?
幸村忽地莞尔,一个翻身浮在半空,双手托腮,静静凝视柳仰视的面容,小心翼翼地探出前身,让两个人的额头处在看起来是相互抵着的距离。
嗯,看起来,是抵着额头的。
就如方才,看起来,是在接吻的。
可,谁又在看呢?
谁又,看得到呢?
——精市,你今天怎么了?
柳提问了,在幸村面前,他的所有资料都是那么苍白无力,计算到最后都是唯一的答案——
无解。
——莲二。
幸村薄唇轻动,吐露着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话语。
——生日快乐。
——还有,再见。
樱花飞舞得张扬而轻柔,但无论怎样华丽的舞蹈都将悄无声息地落幕,终结的静谧里,粉红的精灵栖息在沉睡的少年扫过眉间的细碎褐发上,如此恬静,仿佛一句句无声的祝福,祝他从今往后都能有个好梦。
——我回来了。
——啊,莲二。取材成功吗?
——嗯?取材?
刚进家门的柳被母亲问得一愣。
啊,是要去取材的吗?
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跑到了奈良,努力想要记起前因后果,却只记得一个樱花漫天的梦,梦里有双朦胧又清澈的蓝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里溢满了令人平静而温暖的笑意。
——忘记了吗?
看着少有忘事的儿子,母亲忍不住打趣道:
——不是看樱花看入迷了吧?
——呃……
——算了,回来就好,如果是不急的事就下次再去一趟吧。
接下儿子的包袱,顺便抬起手,宠溺地拂拂那头整齐的褐色短发。
——一个人旅行,不寂寞吧?
——……有一点……
——哎?
——啊,不会。
慌忙摆好的笑容成功地让母亲把一瞬间听到的模糊呢喃当作错觉,微微一笑,刚要转身,又突然回过头一把将怔在当场的高大少年紧紧抱住!
——母亲……
啪!啪!
“生日快乐!”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父亲、姐姐,还有祖父祖母兴高彩乐地端详着少年脸上可谓绝世仅有的惊愕神情。
——怎么样?想不到吧?老姐我……
蓦地,耳旁声音混作一片,听不到姐姐的侃侃而谈,听不到父亲中气十足的笑声,视野渐渐朦胧,明晃晃的灯光仿若一层薄纱,后面祖父祖母和蔼的笑容以及母亲温和的目光都变得绰约模糊,轮廓消融,留下的只有一个个辨不真切的色块,柔和而又繁杂的交织错综,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影子,隐隐约约立在中央,却是如此真实,真实地存在着。
略有些喑哑的少年嗓音如同清澈的泉壑,哗地漫开,溢满了双耳。
——莲二。
——生日快乐。
——还有,再见。
——喂,老弟,不用感动到哭吧?
感动……?
可为什么,如此痛?
这任何数据都无法解释的痛,从何而来?又归向何处?
深深吸了口气,柳微微挑起唇线。
——谢谢。
那天,柳莲二16岁。
004 樱
柳再去奈良,是两年后的事了。
刚从高中毕业的他独自背着包出来旅行,毕竟对于资料收集者而言,广收见闻也是必须的。
但将第一站定在奈良,却是鬼使神差下的决定。
总觉得,很想去那看看。
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到时正值隆冬,订了间小旅馆的房间,入住时碰巧隔壁的房客回来,相互打了个照面,却惊讶地发现竟同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对方个子高大,略为黝黑的皮肤,削剪利落的黑色短发,还算英俊不过因为过分严肃而有些老成的面容,但看得出内里是个正直而腼腆的少年。
介绍时,他说自己的名字叫“真田弦一郎”。
柳淡淡点头。
——柳莲二,请多指教。
之后两人一见如故,或许是因了性格中沉默寡言的共通点,即便沉默的寂静也不会使气氛显得尴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柳了解到,原来真田到奈良是来探望朋友的。
——真田君的朋友,是怎样的人?
随意的问句,却引来对方一阵沉吟。
想是自己碰触到什么不可谈及的禁忌,柳轻轻笑道。
——不说也没关系。
——没有。
真田躬下身,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抵在唇边,坚毅如黑耀石般的双眼里,渐渐蒙了层袅袅雾气。
——他……是个很难捉摸的人。同学三年,我从未猜透过他的心思,他却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有……
那一晚,真田反常地说了很多,很多很多,都是关于他的那个朋友。柳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知为何,心里某一隅像打翻了个瓶罐,整个胸膛漾满了久违的平静、温暖、与一点点痛。
那个凭借坐在对面的青年低沉的话音充实起来的人像,总觉得分外熟稔,却又偏偏隐没在记忆最隐蔽的角落里,怎样也寻他不着。
那个夜里,奈良城漫天飞雪。鹅毛轻柔地落在阑珊灯火上,呵拥着整个城市沉沉入睡。
次日,柳出门时,正巧真田也要走,说是去探望昨晚谈及的那个朋友。
——让我也去吧。
柳听到自己如此说道。
然后,踩着新鲜的积雪,二人来到了一处墓园。
真田惊讶于柳为何不吃惊。
——通过你的描述,我认为你朋友还活着的几率,是0%。
——……是吗。
真田拉了拉帽檐,径直走到一块碑前,从怀里拿出一枝樱花。
已经被做成干花的樱,在银色大地上,绽放着。
僵硬地绽放,即便朔风呼啸也无法托起它轻盈的花瓣,无法再次,让它旋起轻灵的舞蹈。
不能为“现在”所改变,因为“它”是属于“过去”的存在。
不能为“现在”所改变,因为“他”是属于“过去”的存在。
柳凝视着碑上的刻字,喃喃出声。
——幸村精市。
——他是三年前的冬天走的。不治之症。
——走的前一天,他说他想看一次奈良的樱花。
——因为……
——樱花绽放奈良城万紫千红处处馨乐利安和歌盛事 民康物富庆升平。
柳低低吟道。
——所以,才把他葬在奈良的吗?
——……啊。
不怕他会寂寞?这句话柳终究没有问出口,看着旁边那高大男子脸上冷毅的线条在凝视墓碑时一点点柔和了棱角,他有些不忍心。
融雪的天气,已经很冷了。
柳紧了紧衣领,重又将视线投向墓碑,低低念着。
——幸村精市、幸村精市、幸村精市……
——不如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那就“幸村精市”好了。
何时的对话?对话的对象又是谁?他在哪?
他……在过吗?
柳家有阴阳师的血统。
不过因为不断联姻,血系淡薄。
即便是继承了见灵能力的后裔,也会在满十六岁时,法力尽失。
而同能力一并消失的,是所有关于怪诞物象的记忆。
如果永远都将是个普通人,那么最好连记忆都不要受到异界的侵扰。当初为本族施下咒术的祖先,是如此断言的。
不过这一切一切,都是很久以后,柳偶然在家里混杂在群书中的一本手记里看到的。
而在那个18岁的冬天里,他只是怔怔站着,耳边是真田沉沉低语,风打在脸上,有些微的疼。
有一瞬,他似乎看到墓碑后面,有一个少年,海蓝的鬈发琉璃般的双眸,朝他轻轻一笑,笑得好似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樱花。
只是,一瞬而已。
啻那一瞬的梦幻,却留了他一世的怅惘,好似心里有一个空白的角落,静静悬浮在半空,痴痴等着有朝一日,一个透明的手会像自己伸来。
惊诧,哑然,弯眉,挑唇。
笑颜逐开。
犹疑着伸出手,小心地配合着那虚无的形状调整手型,让两个人看上去是在握手。
又或许,真的是在握手。
樱花谢落会重开 燕子离巢且再来一闪光华难再现谁家倩女费疑猜
——《万叶集·旅中感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