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马》半江倚明月

17、倏忽百载

　　第二日见了里希太昊，风里希还是昨晚那个样子，眸有冷色，只是大约是在玉京多半是相熟的人，也未曾板着一张俏脸。与她相比，她的兄长倒是显得温和，一派温润君子的纯善，手里抱着一卷竹简跟着风里希款款而来。

　　因着老祖没有在收徒的意思，但两人也是故交晚辈，除了没有师徒名分，两人就此在玉京住下，和太上三人没有什么区别。

　　要是让通天说，风里希也不错，老师收了也就收了。他昨日还是死缠烂打宁死不要师弟，晚上一条鱼就把他收买了，现在念起风里希的好了，但还是不让人摸，一靠近便凶。

　　猫很不喜欢叫人摸来揉去，老祖太上他奈何不得，元始也还算亲近，其余的就不怎样了。是以风里希想一亲芳泽的想法总不能成，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此非凡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罢。

　　杜康时不时来信，差了青鸟、山雀，不拘是什么种类的信使衔着带来。杜康的信使们一个个长得小胖湫模样，性情却不比通天良善到哪去，尤其是那大山雀，一只小胖湫，偏偏爱吃脑髓，也不知道杜康怎么养的它。

　　通天伸手接过树叶状的信笺，随手喂了颗松子，雀鸟不甚满意，却也没什么意见，吞了松子理理羽毛飞走了。通天撑着脸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胖嘟嘟的一团小雀，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胖猫崽子忍不住舔了舔牙，惊得窗子上的鸟雀也慌乱飞走。

　　信里多是杜康在抱怨一些东西，掺杂着他日常的琐事，偶尔带着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再不然便是一些抱怨之词，埋汰家中大胖鱼不争气，寻只猫也寻不着，叫猫跑别人家去了；破口大骂闯进家来的恶客整日里带着他寻衅滋事，林中养的猴子又做了什么蠢事竟然酣睡整日之类。

　　通天拿着信一阵无言，老祖真该看看杜康，什么叫顽劣，这才是真顽劣的猫呢，他才哪到哪啊。

　　真是个有些古怪的猫，除他以外旁人都没见过杜康。他也曾问过元始可知道九州有过黑色的猫，名叫杜康的，能变化成其他生灵的样子，可旁人看不见。

　　元始没听说过，劝他九州之大无奇不有，不必介怀。旁人看不见这他倒是有些耳闻，多是一些神器怪异化灵，但灵魅化形只能幻化本族这一种，像杜康这种简直闻所未闻，通天没再说话。

　　如是九百载。

　　玉京的生活和往日里没什么区别，要说变化只是有了风里希两人生活热闹不少。往常只有太上三个小辈在紫霄宫走动，现在又来了两个年长些的，费时磨合相处起来人气也多了些，不似往常冷清，还有几分烦恼。

　　风里希喜食鱼还挑嘴。她只喜爱顶级的食材，恰好元始带回来的鱼都是极品，又在玉京仙域养了多年，肉质鲜美灵气充莹，肥美清爽，可是让她心里惦记，以至于通天不得不每日都跑过去数鱼，赶得巧了能碰上风里希炖鱼，蹭一锅来吃，赶的不巧只能隔着阑干数鱼数又少了几何，兀自郁闷。

　　元始暗暗称奇，往日里哪个敢碰那池子里的鱼通天还不得跟它生气，这玉京山仙禽瑞兽、奇珍仙葩哪个不知道通天只允许自己欺负那群鱼，旁的谁也不能碰。风里希光明正大捕食他的鱼，师弟竟也不生气。

　　想到这元始又笑了下，不过是些吃食罢了，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吃完了再给师弟抓。下次捉多一点，把师弟的池子填满。

　　除了平日里的相处他们便只常在老祖的课上见面。老祖在首座讲课，通天趴在案几上打盹，头顶的猫耳一抖一抖引来元始的垂涎，蓬松软滑的猫耳朵……他靠着通天近，磨磨蹭蹭挪过来，悄悄趴下靠近猫的耳朵，轻轻的咬了一下，不敢惊醒他，但果然和想象中一样软。

　　通天睁开眼不满地锤了他一下，这人是上瘾了么。果然如杜康说的一样，不能给外族人好脸色，否则他便要得寸进尺，向来只有大猫给别人脸色，什么时候要顾忌别人感受了。

　　元始讪讪一笑，挪过头不看他，手却偷偷去拉师弟的手，安抚意味的摇了摇。他只是看见师弟软软的耳朵抖一抖又听老师讲课一时脑子迷糊就咬上去了，并没什么别的意思。

　　通天正恼着呢，也还好是他俩这一同入门相伴无间的师兄弟，若是别人通天非得把他头都打掉。可元始来示好，他就又不恼了，睁着滚圆的猫瞳偷偷打量他。

　　虽是九百年已过，可是元始和通天依旧没什么变化，还是七八岁大，照老祖的话来说，正是可怜可爱的时候，不欺负两下，长大就不好糊弄了。

　　后座上风里希看着他二人自以为隐秘的行为笑的停不下来，一只袖子挡着脸倚在风太昊的肩上，露出左臂上一串金色的手钏，好歹还记得这是老祖授课的时候，没发出声音来。她仰头看向风太昊，眼睛眨了眨，她就说，老祖的这几个弟子可有意思了。

　　风太昊无奈的笑笑，伸手遮住了风里希的脸，他气性大又记仇，你今日取笑他，明日他还跟你争执。

　　风里希不以为意，通天么，自是乖张的性子，可她风里希也不是会白受气的人。想从她这里占便宜，可不行。再者，她跟通天也有几分情谊因果，多年相处，外人说不得，她可早过了该讲究亲疏的时候了。

　　“今日就到这里。”

　　首座上鸿钧老祖注意到几个弟子的分神，抚袖宣告今日课程结束，着太上收拾了案几上的东西，吩咐几个弟子离开，众弟子行礼恭送老祖，目送老祖远去众弟子才开始说笑交谈。

　　风里希率先开口，“两位师兄好亲密的关系，早课上也这般亲昵。”

　　里希太昊比通天三人还大几岁，听她喊师兄元始真是有些不自在，“哪里，是元始糊涂了，昨晚没睡好以致今晨浑浑噩噩做出此事，姊姊勿恼。”

　　“这有什么，玉京又没有外人，总不过就我五人，哪里可恼了。”里希捂嘴而笑。

　　“好哇，你们一唱一和，却把我给忘了，我才无辜，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通天把衣袖一角揉搓的变了形，哼了声向外走去，他才不管这几人胡聊什么。

　　太上素来稳重，眼下也止不住笑意，收拾好案几上的东西，拿着拂尘指着通天离去的样子，“看他傲的，年纪不大气性真不小，都是老师娇惯他。”

　　“师弟等等我。”

　　通天才走出几步，又听见太上说他的话语，仰着头又哼了声，慢悠悠的往外走，元始连忙追上。

　　“好了，”风太昊拉住风里希的手，“莫要再说了，不然他正爱恼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九州的猫仙秉性如此，素来别扭，元始说几句不当他记恨，你还想真和他吵不成？”

　　“我怎会这般小气，逗他玩罢了，兄长莫放在心上。”

　　下午杜康遣了信使送来一纸枫叶状信笺并两个玉瓶，说起来之前他养的猴子白日昏睡的事情。他奇怪不已，观察了许久发现那猴群喜食一种洞中汁液，看起来大多是一些谷物果枣之类，日久发酵成了这种液体。他拿了几个破损的果子喂鸟，那青雀也大醉数日，至今未醒，便叫青鸾送了两瓶他琢磨几次制出来的酒酿，一瓶是从猴儿那直接拿来的猴儿酒，一瓶是他自己酿的秫酒，微醺甘甜略带辛辣。杜康言味道尚可，随信寄来两盏与君共赏。

　　通天拆了信，点点头暗道难怪今日来的是不曾见过的青鸾，只是他听说青鸾是西昆仑杨回所养，为杨回取食所用，杜康竟能使得动杨回的信使，他略一思考便放在了脑后，杜康向来神秘，既然敢号称“旷世灵君”，想来是有几分底气的。

　　他摸摸青鸾的头，捡了几粒练实喂它，给杜康回了封信，捎了几块灵玉。

　　夜里玉京仙境十二楼御道蜿蜒，道边石栏皆挂着精致的宫灯以映衬白玉石阶，烈烈烛火长夜不息，系下铃铛风吹作响。

　　风里希幽冷缥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今夜棋道对弈，小师兄可要一观？”

　　紫霄宫里能和老祖对弈不至于立时输掉的只有太上一人，后来多了风太昊，略输太上一筹，也勉强可以和老祖下几分。既然是棋道对弈，通天想，大概大师兄和风太昊都去了罢，他点了点头，抱着杜康拿来的酒道，“要去的。”

　　风里希笑意更浓了，“不如吾等同去？”

　　“好，”他停下，又点点头，想起风里希可能看不到，又道，“我去叫师兄。”

　　太上年纪虽小然棋风奇诡，老谋深算不输于鸿钧，以致通天每每观棋都暗自警醒自己不能跟他这不好相与的大师兄对上，相比之下风太昊的棋风则光明浩荡了许多，通天瞧了一眼便不再放在心上，转而打开了玉瓶，准备观棋途中小酌几杯。

　　玉瓶看着精致小巧实则内藏禁制，他小小品了一口，杯中酒清爽可口，回味悠长，着实不错，给在座尊师、几位同门斟过酒后，围观的几人便就着酒水窸窸窣窣的剥竹实吃。

　　几人皆是九州天骄，又是天地间钟灵石秀之辈，向来做事颇有章法，从不叫人担忧，但到底还是年纪尚幼，又是待在崇敬仰慕长辈身边，便有几分松懈，他吃了一盏酒，又剥了练实，忍不住又倒了盏，通天心道只再吃这一份，欢快的抿了几口，眼眸一亮，又尝了尝。

　　待鸿钧一子落定将风太昊所剩棋子吃的七零八落后，除了太上，他那几个晚辈弟子都醉过去了。睡着了显得格外乖巧软糯的三个崽靠得紧紧的，相互依偎睡得正熟。

　　夜已深，太上也不欲再使黄巾力士，便于风太昊各自抱了一个欲将三人送回阁中，风里希迷糊中看了看抱着他的兄长，嘟囔了几句贴着他又睡了。唯有太上抱着元始，空不出手来把通天也带过去，略略有几分苦恼。

　　鸿钧老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枚捡到竹编小瓮中，余光撇过，吩咐道：“你自去送元始，叫通天在我这里待着罢。”

　　老祖的话，太上自然是听的，几人回房修整，山海楼上，鸿钧老祖轻捻星光，无尽星芒俱落，醉猫抖抖耳朵，跃上棋盘，喵摇了摇头，心里一片迷茫，转而去扒拉流苏状的星芒。

　　老祖随手取下一只金色流苏玉簪，神色淡然，摇着长长的流苏逗他，喵仰着头去看，时而伸爪去够那细碎的波光。老祖轻轻一抬，猫抓了个空，通天一愣，坐在棋盘上仰着头看老祖，也不说话，圆圆的猫瞳睁得大大的，脸也圆，雪白的一小团，像被欺负了似的委屈的仰着头看他。

　　鸿钧兴致稍稍高了那么一点，饶有兴致的挑起簪子在他眼前晃，通天眼见他老师半点也不心软，忿忿拨了两下流苏，顺势朝着老祖的手扑过去，装模作样的咬了下，咬一下，松开，看看他老师，再咬。

　　鸿钧只觉得有趣，猫没动真，他也不疼，就算真急了，通天也别想伤到他一分。只是约摸真的算是只小猫，才刚刚长牙 通天咬上来他只能感受到猫崽子嘴里长了一排的细小乳牙。如果不是紫霄宫，鸿钧甚至很难相信他能活下去，离开本族亲人长辈的幼崽，柔弱，可怜，毫无杀伤力。

　　“胡闹。”他假意斥责。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幼崽，在没有长辈的情况下能抗得住几族的追杀并反击，成功收服魔龙，坚持到他来。

　　鸿钧低下头打量通天那无辜的眼神，意味不明的笑笑。

　　楼下，太上带着满袖清风无言看着窗边蠢兮兮拨弄流苏的猫，这么蠢，应该不会是我弟弟。

　　他早早把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元始送回去，回去时在宫阶上看见满天星子抖落微光，心下一动，他记得他幼弟的名便是一个宸字，今日引动周天星辰的，会不会是？

　　他循着契机回到山海楼下，抬眼便看见他家老师捻下无数星光逗猫玩，猫崽蠢兮兮的由着鸿钧寻开心。

　　心中那么点激动当场凉了下去，老祖是能引得动星辰的，也喜欢拿着星光逗通天玩，想来是他想错了，九命是先天神圣，再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家乖巧的小气团子。

　　所以当年到底为什么要下来历劫，白白搭进去一个弟弟，太上满心忧郁离开。也就没听见老祖戏谑的一句玩笑，“你到底是真无辜，还是装出来的无辜，”

　　猫儿早就醉的不明不白，只拿无辜的眼神看他，鸿钧点点他眉心，落下无声的后半句，“小玉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