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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泥销骨(上) ...

  •   第一回泥销骨
      沈令这辈子,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畜生!你不得好死。
      听得久了,他也觉得自己大概确实会不得好死。
      所以当他听到叶骁向北齐皇帝讨他的时候,他想,这不得好死的日子,应该快了。
      倒也怪不得他这么想。
      叶骁名声太差了。
      东陆之上谁都知道,塑月秦王叶骁是个人渣。
      但其实,最初沈令是不信的。
      他本来就不是个轻易听信流言的人,关于叶骁什么纵妾杀妻、喜好酷刑、气量狭小、残忍好杀之类的说法他都没怎么当回事儿——当到一国掌权亲王的,背后没人说坏话,那怎么可能?
      别人怎么说他来着?以色侍人,媚惑君心,不也一样,有什么差别?
      后来山南关下,他亲眼看到叶骁,心中的不信又长了几分。
      当时烈日昭昭,叶骁长枪虽折,却一步不退,靠着一把残剑勉强站着,满脸血污朗声而笑,告诉他,生死容易低头难。杀叶骁容易,要叶骁降,绝无可能。
      沈令心里就想,果然,流言多半都是假的。
      他却错了。

      叶骁登殿那日,沈令青衣小帽,侍立殿门。
      北齐一降,他就被贬为罪奴,这次特意被拉出来,是北齐想讨叶骁欢心——这次战败,北齐奉塑月为宗主,叶骁是塑月显仁帝的嫡亲弟弟,奉旨处置北齐,有谣传,说塑月这次和谈的条件之一就是要皇帝退位,北齐皇帝自然着意奉承,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自己这王位就没了。
      叶骁上殿穿了一身衮冕礼服,玄衣纁裳白珠九旒,越发显得他乌发如墨,面孔俊美。
      叶骁是真生得好。沈令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想。
      叶骁瞥他一眼,眉峰一挑,说,你跟孤进来吧。
      沈令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躬身跟在叶骁身后入了大殿。
      叶骁坐了首席,北齐皇帝敬陪,沈令侍立在侧,然后,叶骁该吃吃该喝喝,一眼都没瞅他,就跟身边没人一样。
      殿内众人这就有点儿吃不准叶骁的套路了。
      谁都知道,北齐和塑月一战,沈令大胜叶骁的左军,要不是当时塑月右军势如破竹直入王都,逼降了北齐皇帝,叶骁尸都收完八百遍了。
      所以北齐想法如下:叶骁一定瞅沈令不顺眼,那就把沈令拎出来给他出气,但是等等,他怎么完全不理啊?
      殿内一半人疑疑惑惑,另外一半觉得……说不定要糟。唯独沈令,垂首敛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宴到一半,侍宴太监鱼贯而入,奉茶清口,叶骁忽然咦了一声,广袖往后褪了褪,“滑冷”一声,骨节分明的腕上落下一个漆黑的镯子,伸手拉住奉茶的小太监,少年一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太监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柔媚单薄,跪在地上抖,叶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头,面上带着一丝笑,似是极喜欢的样子。
      重臣们明显松了口气——他要是看上这个小太监,事儿就简单了。
      北齐皇帝看叶骁把小太监揽在臂弯里不断抚摸头脸,面上不禁漾出了一层喜色,正要开口,却听到叶骁柔声问怀里的少年:“你怕疼吗?”
      少年懵懂摇头,叶骁唇角含笑,叹息一般道,“不过还好,倒也不大疼。”
      就在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沈令眼角余光一闪,看到他腕上漆黑镯子忽然一动——
      不好!沈令飞快抬头顺间,一声脆响,小太监整个脑袋向后一转,脸软搭搭地贴在自己背上。
      叶骁把怀里的尸体放下,含笑端详了一下,伸手,把被他扭断的脑袋重新扭了回来。
      大殿鸦雀无声,能听到有人牙关打战的声音。
      叶骁不紧不慢地抬头,笑看北齐皇帝,“这小奴生得甚得我心意,一时心痒,没按捺住,惊扰诸位了。”他本就生得好,这一笑,风流清华,多情缱绻,却让人心底无端发寒。他怡然举杯,向众人致意,自罚一杯,一饮而尽。
      传言是真的。沈令想,他之前想错了。叶骁就是一个如传言一般的狠毒人渣。
      饮罢,叶骁又笑了一下,对北齐皇帝柔声道,“孤一直倾慕沈侯,敢问陛下可否割爱,把沈侯赐给孤?”
      所有人都看向沈令。沈令只在心里想,这回大概真的不得好死了罢。只希望叶骁多少留他个囫囵尸体——不过也无所谓,他是个阉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全尸可言。
      他从叶骁身侧走出,跪在他身前,额头抵上冰凉金砖。
      这是他第二次跪在叶骁身前。
      他朗声道,“罪奴沈令谢殿下抬爱,愿为殿下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怕什么呢,不过一死。

      当晚,沈令被移出罪奴地牢,单独关到一幢独院。他数着日子,三天之后,黄道吉日,天朗日清,他等到了宫里的司刑。
      按照旧例,他这种进献给宗主国的罪奴,应该“受刑赐药,以遏凶性”,果不其然,来了。
      这司刑是鲁王的人,鲁王当年和废太子争位,败得一塌糊涂,沈令是废太子的心腹,自然便是司刑的死敌。
      一身官服的白胖太监捏着把公鸭嗓子虚模假样地道,沈大人,有请啦!
      司刑给他定的刑是挑断四肢筋络,说这样既能压他凶性,又不妨害贵人享乐。
      他被架上刑台,司刑笑容满面、慢条斯理地挑出了他右手的手筋——银刀从肉里把雪白的筋挑出来,刀尖顶在筋膜上,嗤的一声,破开一个孔左右一滑,他手筋断了的时候,叶骁来了。
      塑月秦王单手提着袍角,姿态闲雅地走了进来。地牢昏暗,油灯斑驳,他俊美面孔随之明暗沉浮,却越发衬出他一种凉薄多情。
      他生得可真好,沈令想,这样一个人,滥杀无辜、残忍嗜血,居然生得这么好。
      叶骁走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眼神一定,他右腕的筋刚断,白乎乎的断筋支棱着,还微微地动。
      叶骁看了一会儿伤口,抬头看他,沈令眸子漆黑,面色雪白,正一瞬不瞬地看他。
      旁边司刑卑躬屈膝说了一堆话,他全当没听着,就柔声沈令,疼吗?
      沈令摇头,答道,不怎么疼。
      叶骁宠溺一般地叹了口气,笑盈盈地道,你怎么这么会惹我生气呢。
      司刑正口沫横飞地邀功,叶骁忽然转头看他一眼,道,“……是你动的手?”
      司刑眉开眼笑地伏低身子,虚虚拱手,“刑是小人定的,既然是贡给殿下的罪奴,自然得小人亲自动手,才能放心。”
      “……手法倒是利落,筋断得干干净净。”叶骁点点头,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伸手把沈令解了下来。
      司刑一下懵了,叶骁不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药包,一边给沈令裹伤,一边道,说他今天受刑,还是鲁王筵上才知道的。
      鲁王是现在北齐皇帝的最年长的儿子,废太子被杀之后,鲁王主持与塑月议和,身价陡增,颇有问鼎东宫之位的意思,便刻意与叶骁结交。
      今日鲁王请叶骁去赴宴,快到收稍,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妖艳青年,坐到鲁王怀里,和鲁王嬉笑了一阵儿,才咬着团扇绢边,吃吃笑语,问叶骁知不知道今天沈令受刑。
      他这才知道,赶过来,沈令手筋却已断了一根。
      沈令极其古怪地看他,等叶骁絮叨完,伤口也包好,他想了想,“……莫非殿下想自己动手?”
      叶骁相当委屈地看回去,他说,我看着像这么有病的人吗?还没等沈令答,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是挺像的……
      给绷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叶骁语气遗憾,“没带东西,你这手只能等回塑月再仔细处理了。”说完,他转头,笑容可掬地看向司刑,沈令只觉得不知怎的,浑身一悚——
      叶骁的手腕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广袖之下几只颜色各异的镯子滑下来,撞出一串细弱脆响。
      那是一瞬间的事。
      众人只见眼前黑影一动,沈令清喝一声“殿下!”,再看的时候,沈令左手扣住叶骁脉门,司刑则被叶骁单手提在空中——这一下兔起鹘落,司刑太监被他提在手中,面色紫涨,双脚不断踢蹬,周围一群人悚然变色,却谁也不敢上前。
      叶骁看都不看手里提着的人,只笑吟吟地看着沈令,柔声道:“我又没想杀了他。”他微微眯起那双深灰色的眸子,“沈侯,按照你们北齐律令,若毁伤亲王所属之人,该当何罪?”
      空气中骤然一股腥骚之气,那太监□□里淅淅沥沥滴下尿来。
      “当受刖刑。”沈令声音清朗无波。
      “好,刖刑就刖刑。”叶骁含笑松手,胖大太监一下跌到地上,叶骁拔出腰上佩剑,抵在他喉上,轻描淡写道,那就剁了他两只脚吧。
      太监涕泪横流,说不出来话,沈令看着叶骁,慢慢地道:“不过此律不妥。”
      “……哦,哪里不妥?”
      “殿下虽受赠罪奴于北齐,但您乃塑月秦王,又在塑月朝廷领大理寺少卿之职,身为执法之人,自然因遵循塑月律法。”
      叶骁想了想,饶有兴趣地点点头,“你倒知道得清楚……不过说得有理,那你说该怎么办?”
      “塑月律令,若毁人奴婢手足,当以奴婢三分之二身价抵偿。”
      叶骁轻轻垂眸看他。
      叶骁有一双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垂眸看人的时候,便有一股不自觉的凉薄多情。
      他柔声问道,那沈侯,身价几何?
      沈令微微直起社身体,“奴婢昔年净身之后,于掖庭标卖,值钱四千文,加绢一匹。”
      “……”叶骁脸上的表情忽然一下就没了,他冷冷地看了沈令片刻,沈令的左手依然搭在他腕上,却敛眉垂眸,一派恭顺。
      叶骁猝然一脚蹬在司刑脸上,冷喝一声,“滚!明天拿身价钱来!”
      司刑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了,看他跑得没影,沈令才慢慢松手。
      叶骁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忽然一挑,现出一道毫无笑意地冰冷笑容,伸手,捏上沈令下颌,慢慢抬起。
      沈令毫不反抗,低眉顺目,叶骁说,你抬头。
      他依命抬眼,一双漆黑眸子,映出塑月亲王俊美然而阴冷的面孔。
      叶骁一笑,风流惊动,一旦不笑,一股凶戾杀气就从绝好皮相下泛起来。
      叶骁往前倾身,两人面孔挨得极近,呼吸可闻。
      他忽然就笑开,眉梢风流,手上却用力,在沈令下颌掐出一道红痕,“……在惹我生气这点上,沈侯,天下无人能出你其右。”
      他松手,扶他直起身体,还体贴地给他整了整领口,再抬脸时,又是惯常一派风流,“沈侯,天也不早了,与孤一起回行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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