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阿来 ...
-
霁晓顺着他手上的力道转头,像是无意,又像是故意,他的目光中似潋滟着一池的水光,近距离对上了陆朝的眼。
“奴才有一事想问陛下。”
陆朝:“说。”
霁晓微微偏头,眼里含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妖媚与懵懂的纠结体:“陛下方才为何偷偷吻奴才?”
他说的直白,一点都没拐弯抹角。陆朝却反而被他问得愣住了,替霁晓上药的手指一滞,但他没恍惚太久,片刻后便又笑道:“寡人费心养你,又不是养来看的,你当自己是什么?”
“那便好,”霁晓忽然欺近,漫不经心地说,“奴才还担心陛下是真心喜欢奴才呢,那奴才可受不住。”
霁晓这话参真半假,但他确实不想陷入一段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如果被困住的话,那往后还怎么自在?
陆朝似笑非笑,看向霁晓的眼里有几分微妙。
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你不想要寡人的真心,你恨寡人,是不是?”
“怎么会呢,”霁晓勾住他的脖颈,笑得眉眼弯弯,“陛下留奴才一命,又替奴才做主,奴才感激陛下,也喜欢陛下,喜欢极了。”
疯子,真是疯子。
哪怕对待灭族仇人也能笑得这般心无芥蒂吗?
他一字一句,一口一个“奴才”砸在陆朝耳朵里,让陆朝感觉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
“够了。”他突然起身,将那瓶伤药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
霁晓看着陆朝离开时的背影,想起方才自己刚醒来时看见的那个失魂落魄的轮廓,那人眼里有着掩盖不住的落寞。
他当神仙太久了,那喜怒哀乐在沧海桑田的时间流转里被冲得极淡,这导致他很难再和凡人共情。
可是那一刻,他敢笃定,面前的陆朝是伤心的。
想到这里,他又望向桌上的那枚小瓷罐,眼睫微垂,心里却疑惑。
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帝王,也会伤心吗?
第二日。
霁晓一早便被两个小丫头唤醒,还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他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便被两个小宫女摆弄着更衣。
“小主子莫怪,是陛下那边催的紧,要让您陪他一起用早膳呢。”稍矮一些的小宫女芍药开口道。
另一个小宫女海棠替霁晓更衣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腕,颇有些惊讶道:“哎呀,小主子身上怎的这般烫?”
霁晓两颊微红,有些恍惚:“可能是昨夜宿在屋外,受了寒。无妨,待会去御膳房讨杯参茶,喝了便好了。”
听他说的这般无所谓,海棠有些着急:“这怎么行?”
“可再晚些要是让陛下等急了,到时候你我都得受罚,不如先让小主子过去,到时候是叫太医还是喝参茶,自有陛下定夺。”芍药说道。
海棠想了想也是,便不再说什么了。
霁晓从长春宫搬到不详殿,算是升了皇帝近侍,一身宫中随处可见的藏蓝宫服换成了绯色官服,上绣金线云雁,看上去倒比原来那件更衬他的肤色。
霁晓姗姗来迟,陆朝微微抬手扫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起的比寡人还晚,怎么?住到这不详殿里,便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了吗?”
见陆朝的笑喜怒莫辨,海棠忙上前替霁晓解释道:“陛下莫怪,晚起并非是小主子故意,奴婢方才替主子更衣时,发现小主子身上有些烫,像是发了热。”
陆朝一招手:“过来给寡人瞧瞧。”
霁晓脑袋沉沉,迷迷糊糊地便走了过去,任由陆朝在他额头贴了贴。
手上感觉到异于平常的烫意,陆朝眼角微微一动,嘲讽道:“昨夜在外头冻了半宿,不受寒才奇怪。某些人大概觉得自己是一具铁骨同皮,哪儿都睡得下去。”
霁晓被说得委屈,他从前是一具仙躯,即便在雪里睡上一宿,也未必会出什么问题。昨晚是看花看得倦了,没留意便睡在了躺椅上。
“去请太医。”陆朝吩咐海棠道。
海棠俯首道:“是,陛下。”
海棠一走,陆朝又看向霁晓,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道:“坐下,喝粥。”
霁晓顺从地在他身边落座,可看着面前的这碗南瓜粥,实在没什么胃口。但帝王之意不可逆,他还是勉强喝了两口,之后便不再动了。
皇帝显然并不满意,又开口吩咐道:“给寡人喝完。”
霁晓拿着汤匙,在粥内搅动了几下,闷声道:“没胃口。”
陆朝便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霁晓抬眼看了看陆朝的神色,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口,差点要没忍住呕出来,他晕乎乎地说:“陛下,要吐了。”
此时海棠急匆匆带着一位老太医赶到。
“这么快?”陆朝有些疑惑。
太医院虽说离他的不详殿最近,但来回没个半柱香的脚程,却也说不过去。
海棠:“回陛下的话,是前殿的长公主殿下犯了头疼,陈太医恰好来此医治,奴婢见他替殿下医治完了,便直接将他请来了。”
“是这样阿,”陆朝漆黑带紫的眼睛一弯,“他说想吐,爱卿给看看,说不定是害喜了。”
陈太医:……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霁晓,无比确定那少年性别为男,皇帝这么说,估计也就是在打趣人。
为避免陆朝在这妨碍陈太医给霁晓号脉,老太监适时上前道:“陛下 ,时候不早了,所有皇亲国戚现下都已在正殿里候着了,只等着陛下您了。”
“他们?左不过是献些没趣的玩意,再道几句万年不变的贺词,晾着他们一会也无妨……”言至此处,陆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偏头问老太监,“听说寡人那肥头大耳的弟弟近来也对寡人颇有怨言?”
老太监一俯首:“是有此事。”
陆朝顿时起了兴致:“那寡人这个做哥哥的,确实得去看看他。”
等陆朝走后,海棠和芍药将霁晓扶回了偏殿,让他躺回床上,好让陈太医诊脉。
陈太医替他号了脉,又瞧过他舌苔,当即便断定道:“这是寒气入体引起的高热。”
说完他便到茶桌前,挥笔写下了药方,然后递给了海棠,叮嘱道:“待会你便拿着这个到太医院取药,记得熬药要使微火熬,令小沸即可。”
海棠接过药方,便跟着去太医院取药了。
芍药去烧了热水,端进来一脸盆的温水,一边给霁晓擦手臂降温,一边抱怨道:“小主子这病的可真不是时候,今日可是陛下的寿诞,宫里一整日都热闹的很呢。”
“今日是陛下的生辰?”霁晓微微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芍药一撇嘴,又道:“可不是嘛,听说夜里还会有焰火大会呢,主子怕是看不着了。”
她见霁晓方才那一发问,料想他对皇帝是感兴趣的,于是便接着说:“不过奴婢总觉得陛下年年到了今日,却是不怎么高兴的,晚上便喝得烂醉,然后躺在屋外的那棵梨树下,也不肯别人靠近,可吓人了……”
霁晓越听越迷糊,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中途还被芍药和海棠叫起来灌了两次汤药,一喝完他便又失去了意识。
他睡得死沉,却做了个相当折腾的梦。
梦里他身穿一件素白道袍,却一脚踏进了青楼,左手一个美艳的歌女,右手一个清秀的小倌。
他举止轻狂,言语放浪:“银子和法器丹药,本道君都有的是——本道君要见见你们这最勾人的美人。”
他话音未落,腰际的佩剑却颤了颤,随后不受控制地出鞘。
身边的美人们都吓了一跳,纷纷退开了半步。
打扮美艳的老鸨笑着迎了上来:“道君,您这是做什么?您要找谁,说出来便是,奴家自会将她送进您的屋子里,何必这般舞刀弄枪的呢?”
霁晓笑了笑,手却放在那剑柄上,将那剑柄下压,低声道:“别闹,回去。”
这剑并不听话:我不。
这剑是他的本命剑,与他心意相通,十几年前却擅作主张地成了精,日日都要管着他束着他。
“你再这样我便让灵安带你回去。”霁晓冷声,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
那剑却急了:你又要去找他,他有什么好?我不喜欢他!
霁晓便取下佩剑,又捏了个决,将他封在剑鞘内,然后一把丢给了跟着自己同来的道童灵安:“把它带回去。”
灵安走了一路,怀里的剑便闹了一路,他原本是听不见这剑说话的,但这剑通人意的时间长了,总在霁晓脑海里叨叨说个不停,某日霁晓觉得烦了,便分了灵安一分神识,让这剑换个人祸害。
“你这又是何必呢?霁晓道君也有正事要做,你就别添乱了。”他叹了口气道。
那剑却并不肯安静:“你如何懂得?那狐狸精多会勾人,被主人救了以后便赖在我们那不肯走了,如今好容易走了,又被邪修绑了,买进了青楼,你们当他可怜,我看他就是故意的,这狐狸精可都精的很!”
灵安被他逗笑了,不明白他一把剑和那小狐狸吃的那门子味。
他半开玩笑道:“也是,你一把冷冰冰的剑,哪里比得上人家生的倾国倾城的小狐狸?你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当心道君不要你啦。”
这句“不要你”似乎把剑给打击到了,他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再吵闹了。
等灵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这剑却怎么都不肯理人了。
霁晓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与其他克己自律的修士不同,从来放浪形骸。故而此次虽然是去青楼救人,却也喝了个烂醉归来。
灵安闻声出来,看了看霁晓身侧那位形貌昳丽的少年,低声道:“道君,阿来他回来便不理人了。”
阿来,便是霁晓的那把佩剑,剑铭为来,他便唤他阿来。
“又生的什么气,”霁晓眼角微红,身上带着酒气,一挥手道,“随便他吧,不过是一把剑。”
不过是,一把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躺在霁晓屋内桌上的阿来听得一清二楚,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可惜他没有实体,连哭也哭不出来。
我只是……一把剑。
那种难过几乎像是心被生生揪了起来,霁晓痛出一身冷汗,瞬间惊醒了过来。
他睁眼望向屋内的横梁,还有些恍惚。
阿来……是谁?
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把佩剑吗?
天已经黑透了,屋内只点了一盏灯。
霁晓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而后口干舌燥地翻身下床,走到茶桌边去倒水喝。
然而一口茶还没来得及下肚,便听外头一束焰火在夜空中炸开。
他被那刺耳的声音吓了一跳,呛了一口水,而后便猛咳了起来。
紧接着又听见了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动作有些粗鲁,他猜想是性子稍急一些的海棠,便开口唤道:“海棠……”
不料下一秒他却突然被一个浑身酒气的人搂进了怀里,那人不由分说地掰过他的脸,接着便擒住了他的唇。
那不像是吻,更像是野兽掠夺似的啃咬。
霁晓还在发热,原本便四肢无力,眼下被这一吻,脚更软了,几乎要栽倒在那人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