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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中花 ...


  •   家附近有一个湖,远远地只能望见生长旺盛的芦苇。太阳下山的时候,金色的光将那片空间,渲染得华丽而清艳。
      我只是站在二楼的窗口,静默而惆怅地望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父亲告诉我,永远也别到那里去,特别是在太阳下山以后,那里有蛊惑人的妖精。但在长久的观望与朦胧的猜想中,那里早已成为我的圣地。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每当有月光的时候,黑夜中仿佛能听见有人在幽幽地歌唱。即使听不清到底在唱些什么,却依旧被那清灵的歌声吸引。侧耳倾听,却徒然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
      今日父亲告诉我,中秋那天与沈家小姐成婚。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对此事我无任何反对立场。谢家与沈家的通婚是祖先留下的规矩,没有人能够改变。
      母亲也是沈家的人。与父亲成婚时,祖父还在杭州作知府。后来清朝覆灭了,举家迁回到祖籍南京的一个小镇。父亲年轻时只身去了上海,留下新婚四个月的妻子。
      父母的感情一直都是客气而疏离的。每回过年或中秋父亲才回来一两次。他在上海有了许多工厂,母亲也知道他在那边还有另外的女人。但她只是高贵而幽雅地皱皱眉头。
      而我,却要在中秋那日,去沈家小姐成婚了。

      我是谢家唯一的男孩,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小我四岁。我一直是个沉默的孩子,很迟才会喊“爹、娘”。看见父母亲也是冷冷淡淡的样子。我企图将自己藏得深些再深些,远远地躲开明媚的太阳。
      我不需要这些。
      我只是长时间地沉默,与自己的心对话。长到二十岁现在这个样子,脸色苍白,双眉紧皱。
      我还留着长发。随意地用青色的带缚着。我怕哪天自己流泻下的长发会令我有飞的梦想,而梦想是不被允许的。
      相反地,我的妹妹,却是热情而甜美的。母亲很宠她,而她对每个人,也是不吝展现笑容的。
      可我不喜欢她。从来就不喜欢。当她还是个婴孩的时候,我便渴望折断她白嫩还有残余奶香的细小的脖子。
      也许,我只是出于嫉妒。
      也许。
      我撩了撩长袍,朝门外走去。

      我在一座石碑前停下脚步。
      路已至尽头。两边一片野草杂生的荒败景象。
      风起,已近垂暮。
      再往下走,就是那个湖了。
      我仿佛闻到从那遥远的湖面上传来迷蒙的香。心里有莫名的冲动,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使我不可遏制地朝前走去。
      是危险,更有灭亡中的快感。

      太阳已经完全地沉下去了。只有天边还有些残余的霞光。
      湖面圣洁如初雪。惨淡的光晕依旧在湖面上隐隐地穿过。然后荡漾了一湖的心情。
      除了芦苇,还有一大片一大片从未见过的淡红色的花,以无比盛大的方式绽放在这片自在的天地。
      迎风摇曳,细小的花瓣散在风里。
      我闭上眼,聆听风中无声的歌唱:不要踏上这块土地,愚昧无知的人啊,不要涉足神明的幸福……
      “是谁在唱?”我问。
      在这片空旷而封闭的飘满落英的静默的土地上,我只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声音。
      是谁在唱是谁在唱是谁在唱?……

      回到家,母亲与妹妹早已用过晚膳。
      昏黄的蜡烛摇曳在有些陈旧的屋子里,我忽然发现母亲老了许多。但她的眼里依旧有矜持的傲气。看见进门的儿子,只是用眼角瞥了一下,继续喝她的茶。
      幽雅娴熟,毫无热度。
      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妹妹叫了出来:“哥,你身上怎么会有花的香味?”

      空气中已有夏天炎热的味道。蝉声在林子里叫嚣得厉害。我依旧身着长袍,
      这是一年四季不变的装束。
      门外有下人打扫的声音。开始为中秋的婚宴作准备。
      我的思绪在风中飘得很远,我试图回忆起什么快乐,但往事如烟般迷蒙,铺展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不甚完整的片段。
      最后,一切终结于那个湖。
      无数淡红色的繁花在风中摇落,幻化成我眼中挥之不去的绚烂。
      像淡红色的网,一寸一寸裹紧内心的挣扎。

      我总是能感受到那个湖边有声音在召唤我过去,而另一方面,它又极力阻止我前行。如此矛盾的绝望与炽烈,使那平静的湖水底下,仿佛也震动起来。
      我能预感,我是躲不过的了。
      那个湖,有一种令我血液激昻的东西。
      我第一次在夜间来到湖边,衣摆被夜露粘得有些湿。宁静的月光此刻在这片湖水之上显得有些蓝。我听见风声从未停止过。
      然后,出现一个女人头颅,从湖面上缓缓升起。淡红色的长发一直披到她洁白的胸前。一双眼睛明亮得像夜空的星辰。
      她微笑着从水中向我走来。蓝色的月光将她渲染成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却依旧有种摄人心魄的清媚。
      她在我面前停住。我闻到她身上冰凉的气息。
      “你终于来了。”她说道,洁白的手指抚摸我的眼睛,“我等了你二十年。”
      我轻易地落入她柔软的掌握中,淡红色的花仿佛在唱着一首离别的序曲。
      可我,已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告诉我她叫疏痕。我们整日整夜地为伴。我喜欢她用她湿润柔软的长发与我的发丝纠缠。
      我不止一次地问她那些无尽飘摇在风中的是什么花,可疏痕总是用她惯有的浅笑回答我,沉默地抚摸我的眼睛。
      无数翻飞的淡红色的花瓣飘浮在我们身边,我闻到浓郁的香味。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花香中显得迷离而悲伤。
      我紧紧地拥住她。我不敢看她如星辰般的眼。
      夏天,已快结束了。而我,要在中秋那天迎娶沈家小姐。

      “疏痕,我们离开这里。”
      “不。”她望着湖水摇头。“我离不开这里。”
      我终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可我就要成亲了。”
      我定定地看着我,明亮如星辰的眼睛。然后,她柔软鲜艳的唇畔绽放如花:“我知道。”
      云淡风清。可依旧有无数的繁花飘荡,只怕今年的秋天会提前到来吧。

      中秋。月圆。父亲难得笑容满面,看着我与沈家小姐在大堂行礼。
      我在酒席上喝得大醉。第一次在人前大笑,笑得流出泪水。朦胧中,有一双温热的手在解我的衣衫。
      疏痕……
      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她。她的身体一直都是冰凉的,像那亘古不变的湖水,清澈而细腻。
      我起床,跌跌撞撞地跑到那个湖边。
      没有淡红色的繁花。没有疏痕。甚至连风都没有。
      我悲怆地在月光下,大声痛哭。

      梦中,疏痕前来告别。淡红色的长发披至胸前,洁白的身体,却再无以往浓郁的香气。
      “朔。”她第一次开口叫我的名字。“你一直问我那些无尽飘落着的繁花叫什么,我总是笑而不答。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名字。几百年来,一直在那片无人的天地孤独又美丽地开了又败,周而复始。
      然后,来了一位伤心的女人。她用她的鲜血为这片繁花和谢家的男人诅咒,让繁花孕育成一位女子,在花期结束前,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伤痕。
      而繁花的花期,仓促得只有一个夏天。”
      我的心,忽然疼痛。想开口唤她的名字,却无力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接着说下去,“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风中。你望着湖水,任那些花瓣落至肩头。就将这片朝生夕死的繁花称作风之花吧,仅仅做一个纪念。希望你的儿子,将来不要再涉足这个实为沼泽的湖泊了。
      疏痕疏痕,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再与她相见了。

      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听见自己寂寞而空洞的心跳。
      再无繁花飘零。
      因为花已落尽。
      可为什么心中依旧有花落的声音。
      一片,一片,在迷蒙的水雾里,在蓝色的月光里,在彼此悲哀对视的眼眸里,轻轻地,深深地,化为一道淡红色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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