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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第十章

      初冬时节,万物枯败。儒门天下的后山也是一片荒芜,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干草枯树,光秃秃黄凄凄,冷风绕着枝头,飒飒作响。

      儒城附近有很多山,庞大的山群连绵起伏,极目远眺,仿佛没有尽头。群山中最高的便是儒城所依傍的孟诸山,万仞高峰直入云霄,如君子长身玉立,风姿峻拔。青石路直通山巅,两侧围着白石雕栏,每隔几百阶梯设一小亭供人休憩。山道是笔直地修上去的,亭台楼阁却建在道旁的林间水边,明瓦亭子在山间忽隐忽现,或小巧八角亭,或三重飞檐小楼,皆十分精致华美。每到春夏,山间溪流欢畅,青山绿水景致宜人,儒门中人皆喜结伴登山,曲水流觞,丝竹相和,赋诗作画,别有一番风流。

      然此时已入冬,没有山色宜人,没有结伴唱和的游人,孟诸山便徒留一山荒冷萧瑟,远望之,凌厉如刀。

      龙宿站在山下,仰望着云气缭绕的山巅,只觉得遥远得像天一样高,冷风吹来,浑身一哆嗦,不禁道:“一座荒山,有什么好看?吾们为何不等春天再来?汝的宝贝也不会跑掉!”

      剑子一听,就撅嘴道:“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才带你去看我的宝贝。你若那么不情愿,不去便罢了。”说完,一转身,就要往回走。

      龙宿赶紧拖了他的手,软语道:“吾又没说不去。”

      “我就知道龙宿是我的知心人!”剑子笑眯眯道,拉着龙宿往山上走,他却不走那修好的路,到了第一个亭子,就岔到小路上去了。

      龙宿疑道:“有修好的路,为什么不走?一样都是上山。”

      “当然不一样,从那里走,看到的跟别人看到的都一样,就是要走不一样的路,看到的才会不一样嘛。”

      龙宿听着他这似是而非的话,也觉得颇有道理,便乖乖跟着他走山路。

      刚开始,山坡平缓,树木稀疏,很容易找出上山的小路,龙宿也觉得新奇,说说笑笑倒不觉得累。越往上走山势越陡峭,植被也渐渐丰厚,地上蔓草纠结,覆着厚厚的落叶,非但寻不到路途,连草叶覆盖之下是实是虚都看不出,一不小心就被绊倒。龙宿年纪小,体力不够,才到半山腰,就觉得两腿沉如灌铅,一步也不想走了。

      剑子却还是精神抖擞,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树枝,顶端还挂着黄叶,他就扛在肩上当旗帜,一路高歌,也不知唱的什么,跑调跑得如十八弯的山路。他正唱得起劲,忽听身后‘卡擦——砰’一声,然后是龙宿的痛呼,回头一看,果然见龙宿扑倒在地上。在山上摔倒是常事,他早摔得皮实了,便不在乎,挥手叫道:“跟上来,跟上来!咱们要在中午前赶到那里,不然,天黑都回不去啦。”

      龙宿爬起来,坐在地上,撅着嘴巴,不动,也不说话。

      剑子看他耍脾气,只好跑回去,蹲在一旁,道:“摔到哪儿了?”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查看一番,身上无恙,只脸颊被荆棘划了一道,从眼角到鼻翼,细细的一道血痕,还在往外渗细小的血珠,衬着那张软嫩嫩的脸蛋儿叫人倍觉心疼。剑子翻出干净的里衣袖子给他擦擦伤口,道:“疼不疼?”

      龙宿摇摇头,却因剑子的动作疼得抽动了一下,眼睛里水汽氤氲起来,泪水摇摇欲坠。

      剑子叹了口气,将嘴唇凑近了,轻轻地给他吹,柔声哄道:“不疼,不疼,我给你呼呼,一会儿就好了。”

      原本龙宿还能极力忍着不哭,被他这么温柔地呵哄着,眼泪就一下子决堤了,扑簌扑簌往下掉。剑子急得胡乱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道:“别哭,别哭,眼泪进了伤口,就更疼了!”

      龙宿稍止了眼泪,仍抽抽噎噎地哭,剑子蹲在一边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累了?”

      龙宿摇摇头,抬头看了看剑子,又点点头,觉得委屈极了,眼泪掉得更凶了。

      剑子连连叹气,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道:“累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龙宿不说话,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小脸儿皱巴巴的,颊上还挂着泪痕,脸颊红红的,似乎有些难为情。

      剑子躺在干草地上,伸展开四肢,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惬意地眯了眼睛,道:“你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你心里想什么?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龙宿小脸儿微微一亮,道:“吾说,汝就会做吗?”

      “那是自然。”

      龙宿唇儿一弯,笑得梨涡浅浅,便不言语了,坐在剑子身旁往远处眺望。

      剑子看着龙宿的笑颜,只觉稚气可爱得紧,也跟着笑了,心里软软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也跟着眺望远方。

      从山上往下看,整个儒城都可纳入眼底。儒城原本只有一个儒门天下,后来前来求教就学的人越来越多,在周围聚居,以儒门为中心扩散,渐成城邦。儒门天下依山而建,以龙门道为最外层,重重关卡拱卫第三殿,互成轩轾,结构紧密。三殿之外,错落有致的民居呈放射状分布,街道井然,市肆繁华,隐约可见市井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城外有清流绕过,河水泛起冷白的波光,河道旁是阡陌整齐的农田,此时已过了秋收,一片荒凉,延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好高啊。”龙宿看了一会儿,喃喃道:“吾从前在云台宫的屋脊往下看,也能看到很远,但没有这么远。”

      剑子撇撇嘴,道:“你成天窝在你师尊身边,都快成小傻子了。”

      龙宿被他这么说,便觉不快,又没的反驳,想了会儿,忽指了西面,道:“等明年,吾就要到六庭馆读书了。”又指了指东边,道:“还可以到九棘岭学骑射。”他站起来,往远处眺望,喜道:“从这里能看到六庭馆呢!”

      护城河由西往东流,六庭馆便在河的上游水流稍急处,那里有一座奇秀的山,名叫姑射,山上有瀑布清泉,奇石怪树,集合众山之美。那里的水沿着笔直的悬崖冲下,击在岩石上,刹那弥散成雾,聚水成潭。瀑布旁的山坡遍植青竹,众儒生时常在竹林里习琴,与水声相和,清泠动听,甚是风雅。又因儒生喜用石潭的水磨墨,便取名墨潭,那条河则取名洗砚河。水流至儒门天下,水色常泛白光,因此又叫白水河。再沿山麓流至九棘岭,九棘岭为习武的道场,武生无论冬夏都在河里沐浴洗衣,因此又叫浣衣。

      从龙宿所站的地方远眺,能看到六庭馆的飞檐抱厦,楼宇俨然,然而往东看却因山势阻挡,看不到九棘岭。

      剑子嘴里叼着草叶,道:“左右不过这么近的路程,你能去的地方,一眼都能看完了。”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搭了眼帘,做远望貌,道:“你往远处看,能看到抱朴山吗?不能吧?”

      龙宿被他说得气结,狠狠瞪了他半天,小脸儿憋得通红,却想不出话来反驳,便一脚踹过去,怒道:“剑子汝最讨厌了!”

      他这一脚倒没太用力,剑子也就笑嘻嘻地受了,道:“吾只不过说说,你气的什么?再说了,你再再往远里瞅,也瞅不到凤昭去的地方,以后你总也能走得很远的,只不过比我差了那么一些而已嘛。”

      龙宿听他提起凤昭,便又戳到了死穴,登时如打了蔫儿的番茄,嘟囔道:“不准汝直呼吾师兄名讳。”

      “麦想了!一天到晚皱着脸,你都快成小老头了!”剑子跳到他身边,拉了他的手继续往山上走,“我保证等你看到我的宝贝,就算有十个八个凤昭站在你面前,你都不会多看一眼!”

      “吾说了,不准汝直呼吾师兄名讳!而且吾师兄只有一个!”

      “知道了!知道了!一天到晚惦记着他,都快成望夫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童养媳呢!”

      “剑子汝——!”龙宿憋得小脸儿通红,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麦气!麦气!我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嘛。”剑子眯着眼儿笑,老实又诚恳。

      “哼!”龙宿一撇脸儿,撅了嘴巴生气。

      过了会儿,剑子忽然问:“如果哪天我走了,龙宿你也会这样天天都惦记我吗?”

      “吾才不会!”

      “哦。”剑子很落寞地答应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走路,那样子凄凉得一塌糊涂。

      “剑子……”龙宿摇了摇他的手,犹豫道:“你要去哪里?”

      剑子回头看他正眼巴巴瞅着自己,琉璃般的眼睛漾着一丝惶恐,没来由地心疼起来,伸手拍拍龙宿的小脑袋,笑道:“你如果天天都惦记着我,我就哪里都不去。”

      龙宿被他那种对待小宠物的态度恼红了脸,撅嘴道:“吾才不会,汝爱去哪里只管去!”

      剑子笑嘻嘻瞅着他,道:“不会吗?真不会吗?说谎的是小猪!”

      “汝才是小猪!”

      “我又没说你!是你自己承认的,哈哈!”

      “吾没有!”

      “刚才那话是小猪说的?”

      “汝才是小猪!”

      “我又没说你!你老是胡乱承认,让我很苦恼啊。”

      ………………………………

      两人一路吵吵嚷嚷,往山林深处走去。

      很多年后,龙宿时常想起这一幕。那时,他已如剑子所愿,时时将他念在心上,剑子却从未有过一次履行诺言——哪里也不去,留下来陪他。

      每想起,他唯有闭目叹息而已。有些事,他不能说,也不想说。如果一定要他开口去要,他才给,那他情愿什么都不要。

      龙宿虽没说过,剑子其实也懂得他的寂寞,懂得他想要什么。

      剑子曾不止一次地想,自己之所以能那般潇洒地挥挥衣袖便离开,毫无顾忌地在外流连,也许正是出于对龙宿的笃定。因为知道身后总会有那人在等待,无论何时,只要回头,便可见到那人温浅的笑靥,一如既往地为他煮酒烹茶,洗去一身风霜。

      对龙宿,他也许是自私的吧?贪恋着从龙宿那里得到的安稳,却没有给予他同等的安心和依靠,直到他已经走得远了,才意识到两人一直在渐行渐远,早已不是当年的彼此。

      深山中,生长着繁茂的树林,树叶经冬不败,青葱茂密,遮天蔽日地覆在头顶,山路上到处是灌木丛,枝缠藤绕地阻住去路。空气也因植物的繁茂而变得异常湿润,草叶上湿漉漉地沾着露水,聚成一滴,沿着脉络流下。

      龙宿摸摸被打湿的眉毛,抬眼望望遮蔽天光的枝叶,道:“吾们走了好久了,还没到吗?”

      “到了,马上就到了!”

      “汝刚才就一直说到了,现在也没到!”

      “这回是真的啦。”

      “汝每次都说是真的!”

      “…………”

      “就知道汝骗吾的!”

      “你真爱生气!”剑子嘻嘻笑着,伸手戳龙宿鼓起的腮帮,‘噗’一声,漏出气来,龙宿小眉毛一竖,怒目瞪他。

      “这回没骗你,真的到了!”剑子碾着步诀丈量,停在一处,指了面前石壁,道:“就是这里了!”

      “咦?”龙宿仔细瞅了半天,又摸了摸,怎么看那都是极平常的一块石壁,看不出有什么机关,转头瞪着剑子,道:“你又骗人!”

      “真笨!”剑子屈指在他脑门敲了一下,努嘴道:“看着!”说完,手指捻诀,口里念念有词,只见那石壁上浮起一道八卦道印,忽地银光一闪,道印消去,竟露出个两三尺见方的洞口,龙宿看得目瞪口呆,叹道:“好厉害!”

      “ 那是当然!这里是我的地盘,当然要留个印子!”剑子扬了扬脸,一脸得意洋洋,道:“我先进去,你跟在我后面,里头很黑,下去的时候摸索着阶梯,楼梯是我挖的,不好走,你小心点儿,要是摔个狗啃泥,可就好看了,哈哈!”一边说,已经从洞口钻进去了,龙宿左右瞅瞅,只好也跟着进去。

      洞里很黑,摸着参差不齐的阶梯走到洞底,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漆黑里一片宁静,龙宿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又听不到剑子的动静,心里害怕起来,试探地唤了两声剑子,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龙宿~”寂静里,忽有一个阴惨惨的声音响起,绿蒙蒙的光从身后投过来,龙宿浑身一哆嗦,回头去瞧,只见阴惨的绿光里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正狞笑着瞪他,吓得差点昏过去,‘呜哇’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哎哟哟,你怎么又哭了?”绿光消去,白光大盛,照得洞穴里一片光亮,剑子一手拿着鹅卵大的夜明珠,一手摇着条绿丝巾,一脸恶作剧后的得意。

      “剑子汝……不要脸!”龙宿气得要命,想骂又找不到足够表达愤恨的词汇,只好对剑子一番拳打脚踢泄恨。

      剑子一边跑一边冲他扮鬼脸,道:“我跟你开玩笑嘛,谁知道你这么胆小?”

      龙宿追着他打了好一会儿,累了,才停了手,眼睛还红红的,道:“汝再这样,吾再也不理汝了!吾可以去找小佛,小佛对吾比汝好多了!”

      “不准!”剑子撅着嘴巴,过去拉龙宿的手,软语道:“我就是想跟你玩儿嘛,你别生气啦。以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不喜欢我就不做,好不好?”

      龙宿看了看他,忽伸手拉住他的脸颊,使劲往两边扯,哼道:“汝再敢那样,吾一定不理汝了!”

      剑子被他扯着脸,说不出囫囵话,只好一个劲儿点头,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龙宿满意地放了手,睨着他,道:“汝最好不要食言,不然,吾一定让汝悔之晚矣!”

      “不会,不会,我那么喜欢你,对你好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你?”剑子笑得弯眉弯眼儿,十分谄媚,道:“麦气了,笑一笑,我带你去看好玩儿的!你一定会喜欢!”一边说,拉着龙宿往山洞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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