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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挽卿(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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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拂去了身上湿意,闻言回她,“夫人,瞧这时辰已经辰时了。”
这么些年,因着贺云舟对于挽卿不曾变过的态度,锦瑟早已经心甘情愿的把姑娘改成了夫人。
她拿了衣服过来伺候着于挽卿起身,随口道,“爷卯时已经启辰了,他临走时吩咐了奴婢不要叫醒您,让夫人您多睡会儿,还说,他会平安回来,让你莫要忧心。”
贺云舟现如今是贺家的当家人,贺家的生意自然也都落在了他肩上。这些年来常有外地的生意往来,到底需要他这个当家人自己亲自走一趟。
于挽卿闻言愣了一下后抬手穿衣,唇角扬了扬,“他倒是想的周到。”
锦瑟笑了,“夫人与公子琴瑟和鸣,恩爱缠绵,公子自然会多顾虑些夫人。”
听着她讨巧的话,于挽卿失笑,“你啊,尽学着些油腔滑调的词来逗我开心。”
锦瑟与她多年主仆自然分得清她这话是喜是怒,当即眉头一横,故作生气,“奴婢分明句句属实,偏生夫人不信,总说我花言巧语。这良州城现如今谁还不知夫人与爷恩爱?”
她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却也是一个事实,于挽卿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距离她刚嫁入贺府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贺夫人十年前便就撒手人寰,而她也不再年轻,眼角都有了细纹。
这三十年过来,良州城从一开始等着看她被扫地出门,或是贺云舟另娶他人笑话的人等到了最后终于认清了事实。
贺云舟当真是爱惨了于挽卿!若非如此的话怎么会三十年守着她一人一如从前?
于挽卿多年无孕,想要入贺府的女子也如过江之鲫,可即便如此,贺云舟都未曾起过纳妾的念头。
早些年有名门家的闺秀眼红贺云舟的这一份“情深”特请了媒人上门说亲,甚至透露了能委身做妾的意思,可当时的贺云舟义正言辞的拒了。
“贺某此生唯有挽卿一妻,再无他念!”
此话一出,惊了良州城所有人!人人都说这于挽卿当真好福气能遇上了贺云舟,二人的故事便从青楼女子高嫁变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两人的故事成了恩爱佳话,酒楼里的先生翻来覆去的讲,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恩爱缠绵,彼此相守。
于挽卿听的多了,有时候也会忽然的恍惚,好像两人当真如旁人所说的那样恩爱。可思绪到此,她便自己失了笑。
都多大年纪了,她怎么还如个闺阁女子一般想些天马行空的事情呢?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锦瑟伺候着梳洗了一番后,于挽卿拿来了针线盘腿坐在榻上。
锦瑟支开了一扇窗,回身时见到她手中动作习以为常,“夫人又在给爷绣东西了,”她坐了过来,好奇的瞧着,“这次是绣的香囊还是做的衣物?”
于挽卿拿过剪刀剪了下线脚,“前些日子瞧着他的香囊已经有些年岁了,是该给他换上一个了。”
锦瑟笑,“还是夫人心细。”
主仆二人浅浅的聊着天,瓦楞上的雨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日子一如既往。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于挽卿近来总爱回忆起从前,忆起当初与贺云舟的交易时候总是分外怅然。
夏朝成亲那日,良州城里面处处是说那喜事的人,于挽卿本以为那日贺云舟不会来,谁知到了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他来了。
于挽卿以美貌出名,捧着银子想见她的人自然排了到了良州城角。花娘是个人精,知道怎么去获得最多的利益,因为她艳名在外,便干脆放出声去,于挽卿卖艺不卖身!
就此她安安稳稳的过着,后来风头过去,她年龄见长,花娘便又想用她的初夜炒上一波,赚个大的。
一直以来这样的事情都被贺云舟都挡了下来,但是那次花娘找到了她,情真意切的劝了几句。
“咱们都是这青楼里的女人,吃的便是这身皮肉的饭,听妈妈一句劝,赶紧趁着年轻貌美的时候多赚些银子才是正事,你可莫要昏了头,学那些矫情人要什么情意!”
于挽卿脸上笑意不变,嘴上说的话温温柔柔,态度却是强硬至极。
“妈妈的劝我自然得听着。”
花娘左右暗示,她却装傻充愣,花娘仅有的耐心被磨没了,干脆的戳着她脑袋道。
“于挽卿,你莫给我装聋作哑,我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懂,贺云舟能宠你一时,可是宠不了你一世,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玩意儿,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你逍遥到现在已经是我花娘的良心。青楼的姑娘总要接客,你也免不了!我能来问你一句,已经是给了你莫大的脸面,你可别不识好歹!”
“你如今也这般大的年纪,若是没个银子打点,我这万花楼可不养吃白饭的人!”
花娘转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威胁了一句。
于挽卿看到意料之外出现的贺云舟,心中惊讶,面上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花娘骂骂咧咧的走了,于挽卿也没有在意那番有些让人难堪的话他听去了多少,脸上挂着笑意冲他打了招呼。
“来很久了?”
“没,刚到!”贺云舟答了一句,非常自然的走进来屋子,“我去观了礼,成亲的过程实在繁琐,观礼的人也聒噪至极,实在觉得没趣儿,便来你这儿躲个清净。”
他一番话说的漫不经心,仿佛是真的觉得无聊一般,于挽卿知道其中缘由,却也没有故意去撕破他的假面,顺着他笑道,“原以为是看我笑话来的,没成想只是来躲个懒的。”
贺云舟眉头一皱心甘情愿的被转移了注意力,“花娘还是不死心?”
于挽卿肩膀一提,脑袋一偏,借用了方才花娘的话无奈道,“没办法,毕竟万花楼不养闲人。”
她取了新茶泡上,给贺云舟倒上,说起了自己的处境时候还带了打趣的口吻,“如今娇花已年老色衰,她寻思着榨干我最后的价值呢!”
贺云舟对此没有发表什么可参考的意见,只是冲她承诺了一句,“若是有需要,我定义不容辞。”
于挽卿笑了,“好!”
娶妻生子是男子的人生大事,女子年长不嫁会遭人非议,同样的,男子无妻无妾也免不了流言蜚语。
眼见着同龄的人娶妻生子,贺夫人心急的给他相看姑娘,贺云舟彻底的在于挽卿面前失了态。
他抓着她的手,眼泪糊了一眼,“我挡不住失世俗,我守不住心间上的一点他,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了!”
他问她,“挽卿,我违背不了本心,却也怕伤了别人,我该如何办?”
贺云舟并没有期望于挽卿能给他什么建议,他一直进退得宜温润如玉,如今被逼的紧了才露了情绪。
于挽卿听他说了许多,心钝钝的痛,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第二日贺云舟醒来的时候又恢复了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知是不是最终想通了什么,他眼里多了几分死寂苍凉。
“挽卿”他突然叫她。
于挽卿转头,柔声应道,“我在!”
贺云舟默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此生所求为何?”
于挽卿不明所以,却还是细想后回了他,“挽卿但求余生顺遂。”
贺云舟闻言愣了一下后失笑,叹了一句,“你还真是所求不多。”
于挽卿笑的温柔,“余生顺遂于挽卿而言已是奢求。”
“……”贺云舟看着她沉默许久后苦笑了一声,“我到底是个胆小鬼,决定屈从世俗,娶妻生子,以后……便不来了。”
于挽卿一恍神,“这样啊……”
贺云舟眼里的光没了,冲她温柔的笑道,“……那么我们……有缘再见!”
他转身离开,于挽卿忽的回过神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追了出去。
“贺云舟!”她看着那人,心意已决,“我们做个交易吧!”
“嘶~”香囊有一日没一日绣了半月终于成了形,可最后一针于挽卿走了神,瞬间指间凝了血珠。
锦瑟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喜悦之情不加掩饰,“夫人,爷回来了!”
于挽卿披好衣服刚要去前厅迎人,月门处面冠如玉的人迈步而来,一见她便扬了笑,“挽卿。”
于挽卿抬眼看去,脚步停在原地等他走近,笑容一如往昔般的温柔,“我在!”
那一瞬间,于挽卿释然了所有,爱与不爱,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于挽卿这一辈子,在别人眼里活的如轰轰烈烈,却也平平凡凡。唯一让人津津乐道便是她与贺云舟的感情。
两人一生无子,却也一生只守一人,不离不弃,一如往昔!甚至死亡也是一前一后追随而去,是所有人羡慕不到的感情。
然而没人知道,贺云舟临了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
“挽卿,对不起!”这句道歉,压了贺云舟一辈子,直到现在才说出口。
于挽卿握着他的手忽的就哭的不成样子,她淡然了一辈子,老了的时候却失了体面,她冲他哭着摇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愿意的,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没错,不用对我抱歉,我很好,真的很好!”
贺云舟当初承诺给她的体面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贺夫人该得到的脸面,宠爱她都得到了。一开始就说好的约定,没有感情只有交易。
贺云舟从不欠她什么!
已垂垂老矣的贺云舟见她落泪,艰难的抬手擦去了她的眼泪,“挽卿,谢谢你,谢谢你替我保守了一辈子的秘密。”
他艰难的喘了口气,眼神浑浊,“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没有遇到你,我没有……没有守住自己的秘密,千夫所指,最后……最后我在冰冷的雪地里彻底沉睡了过去。那个梦境好真实,那冷意冻的人灵魂发颤。”
“还好,那只是个梦。”他眼泪落了下来,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挽卿,还好,还好我遇到了你。”
“……”于挽卿眼泪糊了满脸,冲他又哭又笑,“梦里的东西当不得真的!”
贺云舟认真的听着她说完,张了张嘴,艰难的唤她,“挽卿!”
于挽卿哽咽出声,“我在!”
贺云舟这生自觉耽误了于挽卿一辈子,有太多的话要与她说,可是临死的时候所有的抱歉,所有的愧疚全化作了一句话,“挽卿,下辈子,莫要……再遇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