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逝去的夏天》北翎吃鱼

4、【四】

　　【四】
　　徐柘出院那天，夏霓叫着冯景然和郭浩珉一起来了。
　　据夏霓说，她打电话假装威胁他们，如果徐柘出院他们都不来，以后就别当朋友了，其实二人本来也有意探望，正巧她来了电话，就一路去帮忙。
　　看到徐柘的那一刻，夏霓只是恨自己当时没有早点报警，也恨自己没有办法每天都来帮忙，毕竟她的家人都在，自己也没有插足之地，更是在她们眼中未成年只会添乱的孩子。
　　虽然已经到了可以出院的时间，但是身上未好的疤痕仍是清晰可见，只是再也没有纱布遮盖，伤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得像一条条毒蛇。
　　触目惊心。
　　徐柘的状况也没有好太多，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据说因为肺部炎症，还疼了好几天，一直在咳嗦，甚至发了高烧，现在炎症基本缓解，就是外伤还需要再养，精神状态看似也不是太好。
　　夏霓看到憔悴的徐柘，心疼得上前抱紧她。
　　冯景然和郭浩珉其实也沉浸在丧友的悲伤中，这段时间一直心里堵得难受，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才能稍稍缓解压抑的愧疚，于是他们也只能在远处看着她，问她还需要什么，能帮则帮。
　　“你们能来我就很开心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一会儿哥哥开车来接我，我从旁边坐电梯下去就好了。”
　　“那我扶着你，你慢点。”
　　“我们帮你爸妈拿东西吧。”
　　夏霓说着搀扶着徐柘起来，徐柘小心翼翼下了床，腿部有些用不上力，只能颤颤巍巍走着，冯景然和郭浩珉拿起收拾好的东西，帮着打开病房门，几人就这样离开了病房。
　　临走时徐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她待了有半个月的地方，每天经受病痛折磨，令她在一夜间成长。
　　又或者说，她早该成长。
　　“真谢谢你们了，有你们这群同学，柘儿也是有福气。”
　　徐柘妈妈对同学们的探望并不抵触，虽然她心里清楚得很，徐柘发生意外时他们三人也在场，但是意外也怪不得别人。
　　难得他们还有心来探望。
　　“真的不好意思，我们应该早点来帮忙的，但是我们都是未成年人，只怕排不上用场。”
　　徐柘妈妈笑了笑夏霓，柔声道：“没关系，等徐柘康复，你们也可以继续一起玩的。”
　　“那我们先走了。”
　　徐柘临走前回抱了夏霓一下，然后上了车，车子驶入车流中，最后在三个人的注视下，消失在马路尽头。
　　“夏霓姐，接下来该怎么办？”
　　冯景然最近特别喜欢叫她“姐”，似乎是因为夏霓本身就有领导者气质，以至于冯景然莫名其妙成了她小弟一样的存在，下意识听她指挥号令，并且丝毫没有觉得不妥。然而郭浩珉也是随便的性格，只要事情是正确的，听谁发号施令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啊……参加宋子瑜的葬礼。”
　　“你也？收到了？”
　　“嗯。”
　　夏霓怔怔得看向远处，冯景然以为她在发呆，其实她在考虑事情。
　　三个人在几天前都收到了宋子瑜母亲发来的消息，希望他们都能参加这次葬礼。他们三人其实并不太重要，夏霓更担心的是徐柘。
　　毕竟现在众所周知，宋子瑜是为了救徐柘才丧命的，并且徐柘还活着。
　　这怎么说，都有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
　　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明确的关系，但是点破这层明确的关系，对双方家长以及学校名声都不好，倒不如就说成“为救女同学，英勇男生不幸落水身亡”，管它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对于已死之人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有活着的人，仍在执迷不悟得纠结于赎罪。
　　“所以我们，去不去呢？”
　　“人家都请你去了，你还不去，岂不是不给面子。”
　　夏霓无奈得摊摊手。
　　“我倒是觉得我们没有选择，”郭浩珉突然严肃起来，“如果不去，我们就变成旁人眼中薄情薄义的典范，你信不信到时候是条狗都会朝你狂吠。”
　　“我不想！”
　　冯景然害怕得抱紧自己，夏霓则是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很对。
　　“别怕，有我们在，不会出事的，徐柘更不会，”她拍拍二人的肩，算是加油打气，“稍微有点自信，这是我们必然要经历的，我相信你们每个人，也希望你们都能相信我。”
　　“没问题，我肯定信你啊夏霓姐！”
　　“好。”
　　三人达成共识，也心底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大事。
　　……
　　黑色轿车门被打开，一身黑衣的夏霓扶着徐柘下了车。
　　经过一周左右的调整，她基本可以无障碍行走，只是今天的她仍然是穿了黑色的长衣长裤，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询问。
　　她们稍微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冯景然和郭浩珉也紧接着来了。
　　只有他们四个人，同时收到了来自宋子瑜母亲的邀请。
　　单独邀请临终前最后见过的人来参加葬礼，怎么看都不太对劲，但是他们始终不明白原因，也不确定自己将面临什么。
　　但是他们还是都来了，没有理由可以拒绝，也没有必要。
　　在原地又等待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眼圈发青，藏不住的根根白发在阳光下更加醒目，他穿了一身普通的深绿色t恤和短裤，又瘦又高，如果不是因为儿子的葬礼，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他应该是个很有气质的男人，而不是无法掩饰惫态的老父亲。
　　“你们就是宋子瑜的同学吧。”
　　夏霓把徐柘推向身后，尽可能挡住她，然后正面回答男人他们是的。
　　“不必这么紧张，她只是想跟你们聊聊，走吧。”
　　四个人面面相觑，仍然是把徐柘挡在最后面，然后跟上男人。
　　在他们来之前，夏霓就跟他们约定好，尽可能少说话，少发问，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冷静，保证徐柘的安全，只有她的处境最危险。
　　走了大概十分钟，他们来到一个普通的小区，进了小区大门，右拐到2号楼，上电梯到5层，就是宋子瑜的家。
　　一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得有些压抑，只好四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除了几处花圈着实瘆人，放在平时，应该也算是个和谐温馨的小区了。
　　“你们随便坐吧，这里有水果。”
　　男人指了指茶几上的果盘，四个人便依次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夏霓坐在最左边，徐柘被夹在中间，冯景然和郭浩珉坐在右边。这之后男人离开了，去屋子里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夏霓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打心底发寒。
　　也许这就是丧子之后的女人，整个人像失去魂魄一般，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也没有化妆收拾，只是简单的穿了件黑色裙子，头发也梳得乱糟糟，眼里还有红血丝。
　　“是你们啊，你们来了。”
　　冯景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其他三个人仍保持着镇定，尤其是夏霓，此刻只有她能保护徐柘，她绝对不能垮掉。
　　“阿姨，我听叔叔说，你想跟我们聊聊。”
　　夏霓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询问着，生怕触到这女人的逆鳞。
　　“对，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在失足之前，都在跟你们做什么？”
　　女人特意看向徐柘，夏霓发觉有问题，又向右挪了挪，把她挡在身后。
　　这时郭浩珉解释道：“一开始我们去爬山，后来在外面野餐，不料下了雨，我们挡雨的布不够用，他就冲到雨里找别的地方避雨了。”
　　“你确定，是他自己冲到雨里的？”
　　“是我。”
　　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徐柘，突然开口，把夏霓从身前轻轻推开，抬头望向一双苍老且略带恨意的眼睛。
　　“我全程跟他一起，过河的时候，我摔倒了，失去意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收到他的噩耗。”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摔下去的？”
　　“我……不知道………”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似乎不愿再提起。
　　“警察那边是这样告诉我的，你还能活着是因为有人保证你没有掉进河里，但是他在救你的同时就失去了平衡，然后被冲到河水下游，水冲到呼吸道里，又撞在石头上，内脏出血……”
　　女人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后面的事情大家也不想再听。
　　“所以，都是我的错。”
　　“没错，都是你的错。”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女人会这样回答，震惊得瞪大眼睛看向她，只有徐柘垂着头，双手捂住脸，默不作声。
　　“你不用逃避，这就是事实，是你犯下的罪过，你害我失去了儿子，我都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继续生活……”
　　女人说着说着便哽咽了，声泪俱下，但是徐柘不想看，她自始至终都是把脸埋在手心里，只是耳朵能听到女人的哭诉声。
　　“对不起……”
　　无论多少道歉都显得苍白，徐柘只是喃喃了几句，什么也说不出口了，这期间夏霓在她身侧一直护着她，但是徐柘还能撑住。
　　她根本没有眼泪，只是不愿去看清眼前的人，想起以前的事，她的胸口又开始疼了，只要是疼痛就能带来清醒，她就会异常冷静，并且发誓不能再情绪激动。
　　“我会补偿的，无论是哪个方面，用什么方式，我都会的。”
　　“已经晚了……已经晚了……”女人语调颤抖，一双红肿的泪眼看向她，“我还要你补偿什么，你只是个小孩，能做什么？”
　　“我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话音未落，夏霓就狠狠拽了一下徐柘，提醒她不要再激怒对方。徐柘立马不再说话，重新陷入沉默。
　　“一件悲剧就足够难过了，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一时想不开。”
　　“我已经想好了，”本来决定什么都不回答的她，突然开了口，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她的眼神又是那么坚定，充满异样的信念，“我早就想好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回荡了上千次：“我要救他。”
　　即使全世界都不能理解，即使自己也有可能会搭进去。
　　但是如果不去试试，怎么能结果如何？
　　比起在这个世界继续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倒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一定是疯了……”
　　她说得很小声，但是被夏霓听到了，夏霓抓紧她的手，重新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对不起阿姨，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们也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们会留下来帮忙的，如果还需要的话……”
　　夏霓摸着徐柘头发，一边让她冷静一边缓缓说着，她的语调坚定而有说服力，令人在一瞬间以为她是个成年人。
　　“不需要了。”
　　“没关系阿姨，如果有需要，直接打我的电话就可以，我们肯定会来。”
　　夏霓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徐柘起身。
　　“我们就不打扰了。”
　　“等等。”
　　女人突然叫住准备离开的他们，四人回过头看向她，神态与刚才不太相同，似乎缓和许多。
　　“那个女孩，叫徐柘是吧。”
　　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徐柘疑惑得看向她。
　　“这里有给你的东西，是子瑜之前留下的。”
　　女人回到房间里，不一会儿便回来，手里多了一个铁盒子，然后她把铁盒交到徐柘时候。
　　“请……保护好它。”
　　女人没再多说什么，徐柘则是点点头，把不大的铁盒抱在怀里。
　　冰凉的触感浸入皮肤，如冷水刺骨。
　　回家后的她悄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开了铁盒，里面是很多折纸，折的是各种各样的鱼，有手掌这么大的，也有指盖这样小的，用的也是普普通通的彩色卡纸，甚至有写了一半的卷子。
　　她随便拿起一只，反在光下观察，透过光线，她突然发现纸里面有字。
　　纸被拆开。
　　“虽然你很笨，但是下学期，我还是勉为其难跟你做同桌吧。”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东西，勉为其难？”
　　紧接着她又拆开一张。
　　“今天的数学作业好难，完全没有头绪，看到某个笨蛋在进步，说实话还是蛮开心的，嗯，开心。”
　　“第一次知道图书馆上面有天台，恐高，但是不怕。”
　　笑容止不住攀上嘴角，她紧接着又拆开了好几张折纸。
　　“作文改低了几分，怕是被语文老师记住了，倒也不亏，离希望又进了一步。”
　　徐柘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她们相似的分数是这么来的。
　　“风真大，她睡得总是不安稳的样子，眉头一直皱紧，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但我不知道。”
　　“记得带咖啡。”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落日。”
　　“夏天来了，真令人期待。”
　　“……”
　　似乎都是记录的一些琐事，徐柘一张一张拆着折纸，最后拆了整整一床，膨胀开的数量确实比她想象的要多很多，一定是写了很久。
　　这些薄纸多得无处堆积，心情也五味杂陈，无处安放。
　　定睛反复摩挲着这些字迹，昔日忽略的小事被唤起，她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习惯了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又不知道在何时，稍微一用力，便如流沙从指缝间溜走。
　　最后她把纸全部整齐罗列，放回铁盒里，铁盒被压在枕头下。
　　她打开房间门，走到徐忱的房间前，悄悄打开屋门，徐忱正在绘图，意识到门被打开，便停下笔，抬头看了看她，微笑。
　　“进来吧。”
　　徐柘蹑手蹑脚进了屋，反手把门关上。
　　“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
　　徐忱知道今天是那个小男孩的葬礼，也知道徐柘被他的妈妈单独邀请前去，纵然有再多不放心，他也无法代替她赴约，这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有些该忘记的事，忘记就好了，你也无法代替别人分担那份沉重的痛苦。”
　　“不可能。”
　　徐忱有些意外，如果是以前的她，肯定会大哭大闹，黏着他绕着他幼稚的话说个不停，但是现在，她仿佛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从她醒来的那一刻起。
　　变得令他都感觉到陌生。
　　“我不会忘的，连着这份痛苦一起……”
　　徐忱叹了口气。
　　“也是时候了。”
　　他招呼着徐柘过来工作台前，给她看仍未完成的工程图纸。
　　“这是？”
　　“天文台的设计图纸，即将建立在城市边缘的丘陵上。”
　　徐柘歪歪头，没想到他还对这些感兴趣，她一直以为哥哥只是单纯得给房地产设计户型。
　　“这是你的工作么？”
　　“其实不是的，”他稍微笑了笑，“这是我以后要建的小型天文台，不要跟别人说。”
　　徐柘震惊得合不上嘴，她虽然知道徐忱稍微有点钱，却不知道他这么有钱，建一座小型天文台，可不只是靠一人之力可以完成的。
　　徐忱见她这样惊讶，连忙解释：“我只是投资方之一兼总设计师，是老师推荐我去的，也只是个不起眼的私人小项目，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
　　“所以这个东西，跟我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你相信平行宇宙吗？”
　　徐柘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在各种小说以及电影里被用烂了，她虽然不是特别了解这是什么，却也对名称熟悉的很。
　　“我不知道，可能存在吧。”
　　“数亿年以前，当宇宙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世界只有一个点，叫奇点。后来，奇点突然发生立方倍的膨胀，在一瞬之间形成了我们现在生活的宇宙。我们生活在太阳系中一颗小小的行星上，然而几亿光年以外的宇宙，我们还无从得知，宇宙的尽头在哪里，又或者说，是否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宇宙，像我们如今生活的世界一样，按照规律有条不紊得运转，只是变了一副模样。”
　　徐忱边说边用铅笔在绘图纸上画着，也不管上面未完成的观星台图纸，从一个小小的黑点，螺旋着拉出一圈又一圈宽大的曲线，最后超越了整张白纸。
　　“我以前并不确信，但是现在，我可以选择相信。”
　　“无论你是否相信，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以帮你前往另一个宇宙。”
　　“这就是，我能看到那些鱼的原因？”
　　徐忱摇摇头，“这我其实不太清楚，我认为是因果宿命，因为在另一个宇宙，你已经死了。”
　　“我……死了？”
　　徐柘突然浑身发冷，看着眼前的人冷静得陈述这一切，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些荒唐。
　　“我其实去过很多很多宇宙，每一个宇宙里，无论我怎么救你，你都会在不同的时间溺水身亡，”他定睛注视着眼前人，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温柔得令人心碎，“只有这个宇宙，我把你救回来了，但是相反的，有人代替了你的宿命。”
　　徐柘再也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突然泪水充盈，胀得发疼，她被徐忱抚摸着头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觉得有些介意，反而放任他轻轻摸着，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一次又一次救你回来，每次眼睁睁得看着你死亡，我都心灰意冷，以为不可能再有机会，”他放下了手，又看向设计图纸，手指抚上一处长方形，慢慢摩挲着，这是为天文望远镜准备的观星窗，“我尝试了无数方法，终于发现原来有一个宇宙，你我都可以活着，我宁愿此生只陪伴家人，看着你健康快乐长大，也挺好……”
　　徐柘突然环住徐忱，此刻的她只希望拥抱能稍微带给他一丝安慰，就像在医院刚刚苏醒的她，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仍有人决定立刻陪伴她。
　　“是我的错……”
　　“傻妹妹，”徐忱拍拍她的背，“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啊。”
　　“可是现在，连我也要走了。”
　　徐柘哽咽着，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你是大人了，我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还有，你受苦了。”
　　此刻任何语言的表达都太过苍白，徐柘回忆着过去徐忱照顾她的一点一滴，还有那些放纵她任性的事情，她才突然明白，原来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她的生命还有家人对他来说，是多么不可多得的存在。
　　16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习惯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哥哥在她身边，只是她对这个人的经历全然不知，只是看到了旁人眼中光鲜亮丽的那个形象，以及亲眼见到的，自以为的那个人。
　　正是因为太过光鲜，才彻底蒙蔽双眼，想不到他是如何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也根本不会去想，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能经历什么非人的折磨。
　　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全部了解，感同身受，她也想过如果可以，一定要与命运抗争，她也曾经有过不顾一切的执着，即使在旁人眼里，像个疯子，口出狂言。
　　“谢谢你，我已经决定了，请麻烦你带我去另一个宇宙。”
　　……
　　徐忱是如何发现自己是可以肆意在宇宙间穿梭的原因，源于他在第一个宇宙成立的“工作室”。
　　他大学期间学习的是建筑设计专业，因为学艺不精，没有选择进修，辗转了很多地方，换过不下十几份工作，刷过盘子送过外卖，最后还是回归老本行，成功接到一份工资多点的设计，挣了点小钱，再加上之前的积蓄，勉勉强强开了一个自己的办公室。
　　也只是一小间10平米左右的办公室而已，隐藏在破旧写字楼里，不仔细找的话，根本找不到。
　　因为经营确确实实惨淡，每月的房租都是个大问题，他也只能一边干兼职，一边在有单的时候回办公室工作。
　　说起家的话，他没有家可以回，只能睡在办公室。这源自7年前的夏天，全家人一起出去郊游，他的亲生妹妹溺水身亡，父母为此大闹一场，然后不可避免得婚姻破裂了。
　　回想起这一切的他只能说是麻木，毕竟过去了太久，就算忘不掉，也或多或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没有时间去多想。
　　只是当今的一切，也都是他所做的或大或小的事决定的，一步又一步，决定了如今的颓废与堕落。
　　到底是从哪里出了问题，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是一开始又是哪里？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最后索性不去想。
　　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地动山摇，整个办公室都在震，震得桌子上的笔筒倒了，笔哗啦洒落一地。
　　他本来在写字间的沙发上躺着，猛得坐起身，以为是地震，想要往外跑，待他跑到房间的门前，却怎么也拧不开门把手。
　　“这是……怎么了？”
　　他在一刹那惊得冷汗直冒，工作室也没有窗户，他连退路都没有。
　　“有人吗？！有人吗？！”
　　他疯狂敲着门，但是屋外无人回应他，全世界静得仿佛坠入深海。
　　在这期间他试图把门撞开，然而这些都是徒劳，精疲力竭之后，只能抱着头蹲下，等待死亡，或者幸存。
　　“如果是这样死去的话，虽然有点不甘心，倒也没什么留恋。”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生命在此结束。
　　是死亡也是重生。
　　震动停止了，他缓缓放下抱着头的手，环顾乱作一团的工作室。
　　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乱得不像样，而且到处都是灰尘，连他身上都染上了些许灰。
　　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打扫过。
　　他缓缓站起来，拧了一下门把手，莫名其妙觉得门把手高了些。
　　门开了。
　　木门发出嘎吱得嘶哑。
　　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有些震惊，也有些茫然。
　　“这是，我的房间？”
　　他回到了家里，一切都是他青年时期的模样，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小了点，最后索性找了面镜子确认。
　　“我回到了以前？”
　　当他看到了自己已故多年的妹妹不仅活了下去，还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时，他才意识到，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世界疯了。
　　他本来沉浸于与家人团聚的惊喜之中，但是好运没有过去多久，他的妹妹又溺水了。
　　这次是坠入护城河里，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泡了好几天。
　　后面的事情，发展很类似，父母大吵一架离了婚，他觉得即陌生又熟悉。
　　于是他等了7年，重新考上建筑专业，重新学习，把自己的技术又提高了一个等级，毕业之后找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最后重新租下那间办公室。
　　他又重新来了一遍，只是他回到的不是7年前，只是几天前。
　　在这个世界里，妹妹活着长大成人，他开心得以为一切可以就此结束。几乎没有丝毫预兆，她在三天后在过桥时被失控的轿车撞入河里……
　　无限轮回。
　　他像疯了一般，不停从办公室中穿梭各种宇宙，从年幼到中年到老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几十次几百次，以至于他最终发现无论在哪一个宇宙，他的妹妹总会在随便一个时间节点死去，他无法阻止事故的发生，也无法预料到时间。无论他积累了多少经验用了多少方法，有时候事发突然，根本无从准备，连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只是在水中拉住了妹妹的手，但是被一股奇怪的洪流冲走，醒来后的他已经躺在医院了。
　　无限轮回。
　　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机会，每一次机会的到来，总要等待他成年之后有能力时才能租下那间办公室，所以他只能不停学习，尽可能早一点攒够钱。
　　别人评价他的作品“仿佛把黑白无趣的几何图形画活”，设计功底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就连他最后的脾气，也不像年轻人该有的，因为他自己也不太知道，下一宇宙里他应该是个老年人，还是个小孩子。
　　“天才。”
　　这样的话，他也听到耳朵里长茧。然而并没有人知道，他只是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救活妹妹的机会。
　　无限轮回。
　　他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大部分与水有关。
　　所以他有点害怕徐柘自己跑到离水太近的地方，但是他也不可能把她关起来，一辈子只待在屋子里。他只是想让她好好活下去，这个家维持本来的样子，就足够了。
　　可是这些都是奢求。
　　他见过了妹妹太多的死状，一开始看到泡发的尸体，当场就忍不住呕吐，直到后来看得多了，无论是七窍流血还是少了块肢体，他也可以稍微忍住生理反应。
　　心脏有种撕裂般的痛楚。
　　这些痛楚是清晰的，一次又一次饱受折磨，体验无能为力的绝望。
　　绝望，轮回，绝望，轮回……
　　他有不甘，也有希望，他总是把希望放在下一次上，总是想要抓住仅存的一瞬光。
　　最后一次走入房间，是他大概觉得有300多个轮回的时候。
　　他也不太清楚，如果这一次仍然救不回妹妹，他还会不会回来。
　　他宁愿想要相信，他可以成功，可以在水中拉住她的手，把她从无尽深渊拉回光明的世界。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好，身边有她爱的还有爱她的人，不是只有无尽的沉睡。她可以享受冬天的美食、夏天的微风，可以尽情在操场上奔跑，听想听的音乐看想看的书，她还会交到很多有趣的朋友，跟一个特别的人相爱，在放学回家之后吃上自己做的饭，分享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一家人在一起欢笑。
　　木门被推开，刺眼的光令他睁不开眼。
　　……
　　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身上的伤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徐柘穿了一件白衬衣和牛仔长裤，背着自己常用的书包。装了些纸、笔、手机之类的必需品，还有宋子瑜的铁盒，就跟徐忱出了门。
　　她上了车，车子开了20分钟，就到了一处不是引人注目的写字楼边。
　　她有些紧张，紧张得腿都微微发抖，也因为穿得太多热得流汗，徐忱特意打开车里的空调，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打开车门之后，她也是被一股热气冲得头脑发昏，刚消下去没有多久的汗忍不住又流下来，来往的路人忍不住看向她，穿着不合时节的衣服，比起疤痕裸露在外，似乎还是好那么一些的。
　　起码不会吓着别人。
　　她悄悄跟在徐忱身后，走进写字楼，没有坐电梯，转而走了一旁的消防通道。
　　“我研究了一下，其实这栋楼的设计很奇怪，走正路是绕不到我的工作室的，只有走这里。”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有工作室，所以为什么要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因为，这是一切的源头呀。”
　　徐忱笑了笑，伸手推开消防通道的门，这是走了大概三四层之后，唯一见到的一扇门。
　　推开门之后，二人来到走廊上，走廊两侧遍布着各种各样的门牌，做什么的都有，美容美发美甲、保险公司、法律事务所、仓库、小型app服务公司总部……
　　弯弯绕绕走了很久，甚至徐柘都以为脚下的路在扭曲，他们才走到最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前。
　　只有一扇木门，什么都没写，像是没有人在用，实则已经在三年前被徐忱买了下来。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只有一台电脑、一个工作台、一个可以睡觉用的软沙发，墙被刷成了温馨的浅橘色，莫名其妙有种回家的感觉。
　　“地方有点小，不要介意，我也是好久没有来了，坐吧。”
　　徐忱指了指沙发，徐柘四周观望了一下，便坐在沙发上。
　　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但是屋内的空气并没有想象中的闷热，反而有种难得的清爽。可能越是这种阴冷见不得光的地方，越是凉快。
　　徐忱在电脑旁边的收纳盒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一套茶具和一包开了一半的龙井。
　　“我给你泡点茶，等我一会儿哦。”
　　徐柘乖乖得点头，目送他出了门，然后她便继续左瞧右看。
　　“这才是哥哥原本的世界吧。”
　　她随便拉开电脑桌边的一个抽屉，抽屉里的草稿纸和照片多得溢了出来，她好奇得拿起一张翻看着。
　　“这是……我？”
　　照片上是一个长发飘飘的成熟女性，同她有着一摸一样的脸，穿了件黑色连衣裙，身边是徐忱，身前是年迈的爸爸妈妈，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拍的一张全家福。
　　她翻了翻下一张，是年幼时候的她，但她不记得拍过这样的照片。是全家人一起在饭店庆祝徐忱14岁生日拍的，徐忱戴着纸质生日礼帽，微笑，矮小的她在一旁给徐忱比兔子耳朵，咧开嘴角，露出大白牙。
　　再往下是一堆杂乱的草稿纸，上面记录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和绘图草稿，笔迹也都各不相同，然而大体上还是能看出来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我已经不能再等了，如果可以，下一个宇宙我就要建观星台，比起自己盲目的时间跳跃，不如找到数据支撑来得快一些。”
　　“选址：龙屏山，位高：……”
　　草稿有些杂乱无章，大体的设计理念还是可以看出来的，并且都拉出线标注，徐柘猜测他想通过宇宙星体的运行再加上逻辑推算，计算出下一个具体的跳跃节点。
　　“不知现在他有没有算出来。”
　　门被打开了，徐柘猛得抬起头，下意识把手里的纸放下，徐忱微笑着把一杯泡好的热茶递给她，茶壶放到电脑桌上。
　　“看就好了，没关系，这里的东西都是在另一些宇宙留下的，我没想到这里还可以当‘仓库’用。”
　　“所以我该怎么做呢？”
　　“喝口茶，我们慢慢聊。”
　　徐柘吞了一口热茶，心里不知是对未知的紧张，还是什么，一直心神不宁，一口一口吞着茶，喝不出味道。
　　“你也不用太紧张，我只是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只要答应我遵守规则就好。”
　　“我答应你。”
　　“首先，其实我现在也没有研究出来如何跳跃到特定时间节点，所以直接变成小孩从头来过都有可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第二，你不可以肆意篡改世界的规则，谁也不知道另一个宇宙的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身边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人，你只有演好那个特定角色，才能维持正常的社会关系。当然不必紧张，无论你是什么样，应该都会有一个既定发展规律，这也没有标准答案。最后，”相信是说到最重要的地方，徐忱停顿了一下，“如果真的救不回来，也就不要救了吧，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回到这里，再来一遍，过程比较痛苦。请……做好心理准备。”
　　徐柘大口吞着茶，顺便掏出纸和笔开始记录，不知道这些东西，可不可以陪着她一起走。
　　“谢谢哥哥，我知道了。”
　　徐忱叹了口气，“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你的这个书包也不一定能带出去，再多的问题，也都是靠你自己去解决，我帮不上什么。”
　　“已经足够了，剩下的都交给我就好了。”
　　这次轮到徐柘安慰他，看着徐忱不舍的神情，她心里难受，揪得发疼。
　　“哥哥，再见。”
　　“再见。”
　　她压抑住内心的感情，哽咽得说着，这次她真的要走了，并且一去不复返。
　　“在屋里待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等待一段震动结束，从这里出去就可以了。”
　　“好。”
　　徐忱站起身，拧开门把手，他走了出去，只留下徐柘一个人在房间里。
　　徐柘整理好书包，背上，静静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她隐隐约约听到有细小的震动声，紧接着震动越来越大，桌子上的茶壶被甩到地上，茶水撒了一地，她保持不住平衡，只好抱住沙发的一角，避免自己被甩出去。
　　震动持续了没有多久便停下，她环顾四周，到处乱作一团，抽屉里的照片草稿纸都甩了出来，难怪一开始放进去的时候，这么杂乱无章，随随便便似的，就算整理得再好，也得被甩出来吧。
　　书包里的东西也乱作一团，她紧张得拉开看看手机有没有被撞坏，却突然发现一条折纸小鱼。
　　它并不在铁盒子里，而是突然冒出来，徐柘也不记得自己往书包里放进去过这个东西。因为每天都会用到书包，已经压得有些变形，似乎原本没有发现它，一直卡在缝隙里，直到刚才的剧烈震动，才把它震了出来。
　　她轻轻打开这张破旧不堪的纸，发现是一张演算用的草稿纸，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很幸运，遇到了你说过的那个人。”
　　字迹是宋子瑜的，徐柘完全不知道书包里还有种东西，即使每天上学放学都保持亲密接触。
　　“我说过的，什么人啊？”
　　她挠了挠头，没太明白，但是估计是写给自己的，索性揣到口袋里，等以后再琢磨。
　　徐柘背好书包，站起身，重振旗鼓，大步向前，拧开房间的门把手。
　　“嘎吱——”
　　她被一股力量推着倒像前，迎面是冰冷的水面，耳边一阵剧烈的“噗通”声，紧接着世界陷入沉寂。
　　喘不过气来，水钻入她的五官，她挣扎着，向上游着。
　　看到了光。
　　是一望无际的波光，她的眼前出现了那年夏天意外落水的景象，她记得夏天的太阳是那么亮，亮到即使在紧紧包裹着她的水中逐渐下沉，也能看清那一束光，在水中散开、折射，如万花筒，闪耀在四散的秀发前，她的眼睛只能透过一片漆黑看清一片光亮，宛若极寒中的炭火。
　　令人熟悉却又恐惧的窒息感令她的身体逐渐麻木，意识在一点点消散，这时有人拉起她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将她拽起，这股力量很大，狠狠抓住她的胳膊，拉出一道抓痕。
　　“她醒了！”
　　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朝身后的两名同事和一对中年妇女喊着，语气有些激动。
　　“医生呢？什么时候来？”
　　“救护车已经到了，这里距正道太远，走进来还需要十分钟。”
　　“小姑娘，能说话吗？”
　　他转过头重新问着徐柘，一旁的那对中年男女也焦急得凑上前来，因为大脑缺氧，她的意识有些许混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侧身吐了一大口水，挣扎着爬了起来。
　　“咳咳咳……徐……徐忱呢？”
　　警察一愣，严肃问道：“你还有同行的伙伴？”
　　“不是他救我上来的吗？”
　　徐柘晕乎乎得眯着眼看向中年男女，认出了这是爸爸妈妈。
　　“爸妈，我哥哥呢？”
　　警察疑惑得来回看三人，焦急得想要确认是否还有别人落水。
　　“孩子，你是不是傻了，你没有哥哥啊。”
　　最后还是妈妈打破了沉默。
　　“啊？”
　　“我只有你一个孩子，徐忱……也算是你死去的哥哥，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人的……”
　　警察看出了些端倪，也就不再追问，让徐柘立刻原地休息，等待救援。
　　“我哥哥没了……”
　　她痛苦得抱着头，本以为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还能再相遇。怀揣这样渺茫的希望，现实还是给了她沉痛一击。
　　不一会儿救援队到了，医生询问了徐柘的情况，把她带上救护车，一系列简单检查显示生命体征基本正常，只是血压有点低，也算是暂时脱离风险，其他检查还要等到达医院再做。
　　徐柘任由他们折腾，最后拉到医院的急诊病房，在病房的电子表上，她发现今天是两年前的夏天，7月23日，刚刚中考完，马上要去新的学校上学，开学就是高一。
　　在上一个宇宙刚刚恢复的她，再一次躺进病房，她的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想知道，身边的那群人都去哪里了。
　　夏霓、冯景然、郭浩珉，还有……宋子瑜。
　　还有徐忱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脑子乱作一团，猛然发现书包也没有了。
　　“你在找什么呢？”
　　看见徐柘在翻来翻去，妈妈担心得询问。
　　“妈妈你看到我的书包了吗？”
　　“你没有背书包出门啊。”
　　她又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什么也没有，就连衣服也不是之前的衬衣长裤，而是短裤短袖。
　　连刚才看过的纸条也没有了。
　　上个宇宙里，关于宋子瑜的所有痕迹，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到底在哪里……”
　　徐柘望着白得令人胆寒的天花板，试图思索着一切有可能出现的线索，就可以在医生确认她无恙之后，按照计划行事。
　　“如果这个宇宙再也没有哥哥的话，那么说明我是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也不会再有人代替我出现意外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第一个宇宙竟然没有死。”
　　徐柘默默思索着，任一会儿来的护士给自己量了血压脉搏，一切正常，还抽走了几管血。不一会儿主治医生来了，稍微检查了一下情况，看着还算是有些活气的徐柘，诊断她暂时没有危险，再拍几个片子确认没有器质性损伤就可以出院，爸爸妈妈答谢了医生，医生让徐柘注意休息，如果有情况随时叫护士，之后便离开。
　　急诊病房里稍微有些乱，来看病的人多且杂，吵得徐柘也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直到夜深了，才稍微能入睡，却也深更半夜被隔壁病房突发心脏病的老人吵醒。
　　纵使是这种情形，徐柘仍然保持着平静的心情，她很快就习惯了在这个新的宇宙中的一切，甚至决定在九月份开学之后，试着找到宋子瑜和夏霓他们。
　　只是心里还是稍微有点堵，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她也说不上来缘由，只好归咎于累了一天担惊又受怕，休息不好，于是伴随着隔壁病房的一阵阵哭声中，勉强入睡。
　　在梦里她见到了穿着黑衬衣的徐忱出现在一片丛林里，微微朝她笑着，拉她走出一片又一片灌木，走到一座山坡前，在山脚下看新建好的观星台，宏伟气派，纯白圆顶和巨大天台，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一台黑色的天文望远镜，朝着天空的方向。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观望着这建筑。
　　突然天气变了，瞬间乌云密布，甚至飘起了雨点，徐忱突然不再带着徐柘前行，只身一人没入雨中，冲向观星台。徐柘想去追他，但她始终挪不动腿，密集的雨打湿了长发，水顺着脸颊流下。
　　“怎么又是这样……”
　　徐柘怎么也挪动不了自己的双腿，直到雨越下越大，大得离谱，渐渐涨到她的膝盖，她在一阵寒冷中惊醒，发现不知何时病房里空调调低了几度，然而她的腿还露在外面。
　　她深吸一口气，无助得捂住双眼。
　　……
　　“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请问可以进来吗？”
　　看到推开班级前门的女孩，中年男人不再继续讲话，全班的目光在一瞬间集中在她身上，她穿了夏季的短袖校服，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长发一直长到后背。她冷静得扫视着整个班，与每一个人对视，没有丝毫尴尬与抗拒，就好像在寻找什么目标。
　　“可以，快进去吧。”
　　“谢谢老师。”
　　她大步迈向前，找到靠后的唯一一个座位，问了问在外侧的女生自己可以进去吗，女生礼貌地让开，她走进去坐下，把书包放在桌子上，挡住自己的脸，叹了口气。
　　“没有找到。”
　　“什么没有找到？”
　　女生以为她在说自己，连忙回问，她解释着只是自言自语，女生点了点头，尴尬地把头转了回去。
　　两个人从班主任开始讲话，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很高兴认识你，”在班主任宣布放学之后，徐柘突然起身，朝身边的女生伸出手，“王妙。”
　　名叫王妙的女生也回握她的手，礼貌地笑了一下，待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时，徐柘已经匆匆离开教室了。
　　“走得还真快啊。”
　　王妙无奈得摇摇头，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刚刚伸出的右手，觉得那个女孩的行为甚是奇怪。
　　徐柘走得匆忙也不为别的，只是要抓紧寻到夏霓的下落。
　　刚才的迟到，只是想确保班内所有人都在教室。在班级里环顾一圈时，她已经看到了冯景然和郭浩珉，前后挨着坐在窗户边上，谁也不搭理谁。
　　走进班级之后，她又趁机扫视一圈，唯独没有找到宋子瑜。
　　这本就令她有些恐慌，所以也没有心情像以前一样跟王妙闲聊，只是一个人沉默，盘算着如何进行下一步。
　　现在她需要去四班看看夏霓还是否存在。
　　放学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她反方向跑着，避开人群，在高一四班门口停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夏霓。
　　她也扎了高高的马尾，然而与她不同的是，夏霓正愉快地跟身边一群同伴聊天，所有人都围着身材高挑的她，令人有种众星捧月的错觉。夏霓耐心得回答着其他人抛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眉眼弯弯，笑得自然而灿烂。
　　“夏霓同学，我从初中就知道你了！那个时候我就很崇拜你！学习又好长得还漂亮，尤其是你初一时参加的那场演讲比赛，真的太精彩了！”
　　“我也是我也是！夏同学你还记得我吗？我当时在六班，你演讲的时候，我坐在第一排给你加油呢！”
　　两个女生像见到了偶像一样围着夏霓说个不停，夏霓笑了笑，缓缓回道：“我当然记得你们了，你们每一个人我都记得。“
　　又有一个男生在旁边捣乱，厚着脸皮开玩笑：“不知夏同学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没有，那可真是给我们广大男性机会了。”
　　两个女生回头骂他不要脸，男生不好意思得挠挠头发。
　　“我没有男朋友。”
　　三人同时惊呼，连在门口窥探的徐柘都被惊呼声吓到了。
　　班里的人陆续离开，本来有五六个人围着夏霓对她表达崇拜或者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直到最后只剩下最活跃的两个女生和刚才开玩笑的那个男生，还有一直躲在门口的徐柘。
　　“大家都走了，那个，我们也走吧，要不要一起？”
　　其中一个女生看了看几个人，他们都说可以，包括夏霓，徐柘也没有办法，虽然等待了这么久，仍是没等到和夏霓独处的机会。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她还存在着，并且比她想象中还要快乐，这也蛮不错不是吗？
　　徐柘转身迅速离开门口，像要立刻逃离犯罪现场，夏霓背起书包，正抬头想跟他们说话，眼前却闪过一个人影。
　　因为走得太快，她实在没有看清是谁，但是那身影，又熟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兴许是自己花了眼，她这样想着，随同伴一起出了校门。
　　……
　　徐柘的同桌不是报道那天见到的王妙，也不是宋子瑜。
　　这个人像完全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彻彻底底消失了。
　　代替宋子瑜成为她的信任同桌的是之前排名在宋子瑜前一名的林冰，是个长相蛮可爱，话不是很多的文静女孩。
　　徐柘同她做同桌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只是觉得她话实在太少，无论她说什么，林冰都只是“嗯”的一声答应，便没了后话。
　　“林冰，我出去一趟，一会儿作业发下来，你帮我收一下，谢谢咯！”
　　“嗯好。”
　　徐柘又去四班偷窥夏霓，她已经连续偷窥夏霓有一个多星期了，于是她的作业本和卷子都是林冰帮她收拾好的，林冰人也是太善良，对于这些琐碎的小事没有丝毫怨言，只是表示都是举手之劳。
　　于是徐柘有了更多时间继续偷窥夏霓，基本是一有时间就跑到隔壁班，认识了一大群无关紧要的朋友，就是不认识夏霓本人。
　　“徐柘，你好哇，又来我们班玩？”
　　“来找你玩还不乐意？”
　　个头不太高的短发女生笑着拍拍徐柘的肩膀，给了她一个拥抱，徐柘倒也不回避，迎了上去。
　　“哎你听老师说了没，咱们要开始学生会换届竞选了！”
　　“什么竞选？”
　　“你们没说吗？我们班四处都在讨论这个事，吵得我脑袋疼，出来清静清静。”
　　女生扶了扶太阳穴，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徐柘却在听完之后眉头紧皱。
　　“你们班的候选人是谁。”
　　徐柘明知故问，但是她也必须确保一切仍在掌控之内。
　　“我们今天下午自习课班里统一投票，只有一个名额哎，一定是只有夏霓这样的才能选上了。”
　　女生摸索下巴分析着局势，大体上就是夏霓拥有一帮初中就带来的粉丝群，因为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几乎占了班里人数的二分之一，所以她竞选上的可能性最大，当然其他人也并不是不比她差，像宋同学最近的表现就非常突出，被老师称作一匹黑马……
　　徐柘听得云里雾里，或许是自己理解能力有限，但是听到宋同学这三个字时，她又连忙追问：“宋同学是谁？“
　　“啊，宋可恩，你认识吗？一个女生，你别看她长得其貌不扬的，那进步速度……”
　　“停，可以不用再说了，谢谢科普。”
　　徐柘发现认错人后当即立断打断她的发言，世界上姓宋的人这么多，还撞上个女生，这也只能归咎于自己的过于敏感。
　　“总之还是多谢你啦，晚上放学再联系。”
　　“好，回去吧。”
　　徐柘思索着放学一定要找个时间问清楚，最终候选人到底是谁。
　　在上个宇宙的记忆里，那时的她还没有遇见独自在无人走廊崩溃的夏霓，夏霓的失落也多半因为学生会最终竞选以一票之差输给了隔壁班的王妙。徐柘在最后一轮竞选中弃了票，只是她自己对谁当什么长没有丝毫兴趣罢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如果自己投了这一票，又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最多不就是平票吗，如果平了票，那又该怎么办？”
　　徐柘又托腮陷入冗长的沉思，课上老师嘟嘟囔囔的一堆数学公式她很给面子的一条也没记住，这个时候甚至有点想念宋子瑜在的日子，他一定会拿笔敲着她的脑袋，让她回过神来，并且在草稿纸上写下公式的推导过程然后递给她。但是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她便一直焦虑得等待着下午晚自习。
　　“你今天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终于熬到了下午第四节自习课，林冰见徐柘一整天都不在状态，好心问了问她，徐柘则是一直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嘟囔着我好得很。
　　林冰无奈得摸了摸她的脑袋，“一直这样下去可不行，你得振作起来。”
　　“振作？”徐柘抬起头，缓缓看向林冰，仍是慵懒得趴着，四目无神，毫无精神，“怎么振作。”
　　“像这样。”
　　林冰把像一滩烂泥一样滩在课桌上的徐柘捞起来，强行立住，给她的右手里塞了一支黑色中性笔，又把整理好的一整天的作业堆到徐柘面前。
　　徐柘吓得一身冷汗，颤抖道：“你……你这是想让我死啊！”
　　林冰微笑着，“在苦难中重生，凤凰就是这样。”
　　二人的对话突然被打断，因为这时班长走上了讲台，开始宣布班级内学生会候选人的评定事项，徐柘和林冰也不再闹，安安静静听着规则。
　　“全班进行无记名投票，在纸上写出希望的候选人的名字，票数最高者可以代表班级参加年级的竞选……”
　　因为班内也没什么指定候选人，对这件事比较看重的也就是王妙，所以大部分人都写了王妙的名字，算是给她个面子。当然也有人随便写，比如徐柘，她写了林冰，林冰则是很默契得写了徐柘，她们两人一人一票，在黑板的角落里丢人现眼。
　　“我公布一下最后票数，王妙24票，郑志成10票，徐柘林冰各1票，其他未写名字的票算作废。”
　　徐柘和林冰看着黑板上孤零零的两票，又看看对方，大眼瞪小眼，憋着不笑出声。
　　“我宣布最终候选人是王妙同学，祝贺她。”
　　四周突然响起掌声，王妙站起来感谢大家的支持，徐柘望着她欣然接受这份荣耀的样子，突然想到夏霓，此时她应该也是这样才对。
　　但是上一个宇宙里，她记得很清楚，最后是王妙以一票之差险些赢了夏霓，于是当天她在楼道里遇到了独自抽烟的她。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夏霓，说是巧合却也不是巧合，她早就在宣传册上看到这么个人，被她的外表和成绩惊艳到，看到她落选，其实心里也不是特别好受。
　　关于下意识安慰夏霓什么的，也是出于好心，毕竟她也并不是太懂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没什么兴趣。
　　只是现在，关于夏霓好与坏的言论通过各种渠道传入耳中，就算她想完全屏蔽，也不太可能，只要自己还在与人交流，尤其是与四班的人交流。
　　“流言害人呐……”
　　徐柘又小声嘟囔着，还顺势趴下了，于是林冰又把她捞起来。
　　“人家好学生的事，跟咱们没关系啦！”
　　“怎么没关系！有很大关系，”徐柘挣扎着爬起来，“这关乎着我的未来！”
　　“噗，”林冰见她这般说胡话的傻样，笑出声，“你的未来也会有这样的好事？”
　　“本来是没有的，遇到之后就有了！你不懂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但是你必须先好好学习才有机会吧。”
　　林冰好言相劝，徐柘则是眼神飘忽不定得瞎点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第一次发现你话这么多。”
　　“还不是被你给气的。”
　　徐柘眼看着指针指到六点整，下课铃准时打响，她以光速收拾好书包，给林冰简单告了别便冲出教室。
　　“怎么又这么急啊……”
　　徐柘冲到四班门口，焦急得等待着上午见过的短发女孩，直到她出了班门，就被徐柘一把拽过来，审问似的确认候选人是谁。
　　“夏霓啊，除了她还能是谁，哎你怎么对她的事这么上心啊？”
　　徐柘不回她，这个问题也没法解释，于是又自顾自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进行了。
　　“不过你们班那个王妙可不是好惹的人，虽然我跟夏霓不熟，但是她为人太高调，早晚要吃亏。”
　　徐柘像突然受惊一般，回问着：“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她很好啊？”
　　短发女生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她太优秀了，所以才会被嫉妒，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你想想，无论老师问什么问题都是她抢答，考试也是回回第一，一次就算了，每次都这样，性格还是稍微给人距离感的那种，我到底是该说她女神，还是该说她不给别人机会？”
　　徐柘愣在原地。
　　“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啊？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怪就怪她自己咯，徐柘你去哪？！”
　　女生的话还没说完，徐柘就转身跑远了，直接把女生独自一人撂在原地。
　　“徐柘，你有病吧？！
　　她朝走廊尽头大吼，听到吼声的人纷纷回头看她，她气得直跺脚，眼里充满怒意。
　　此刻的徐柘也很生气，一口气跑出去很远，直到完全看不到四班，才弯腰停下大喘粗气。
　　她或许有些明白，到底是什么在作祟，夏霓又是如何从一个阳光的人，变得一直无法发自内心得开心。
　　徐柘所知道的夏霓，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是能感受到她的真情实感的实在的人。她会为了自己的大事小事担心，会毫无顾虑得开玩笑，在看到自己出丑后开怀大笑，会抽烟喝酒泡夜店，做常人不敢做的事，不是任何人眼中的优秀学生，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也会毫无顾虑发脾气的人。
　　她所知道的夏霓，没有所谓的距离感，没有所谓的虚伪和争强好胜，也许是她了解到得太过片面，又或是无论什么样都是夏霓，只是她从未见过，毕竟她们本就不在同一个层次。
　　那是一个陌生的，工作时候的夏霓，不是作为挚友的她。
　　徐柘双手捂住脸，思索着她的初衷，本来只是想重新找到夏霓而已，然后夏霓一定会帮自己去找宋子瑜，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却变成了帮助她完成愿望？
　　至今她连一次与夏霓正面交流都没有。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
　　“今天下午就是学生会换届竞选了，你听说了吗？三班的王妙和四班的夏霓，都要竞选学生会主席！”
　　“真的假的？夏霓竟然要跟我们王妙姐争，她也配？”
　　“你认识她？为什么为什么啊？跟我说说呗！”
　　“害，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反正我们王妙姐论颜值有颜值论实力有实力，她夏霓凭什么争？”
　　“你都不认识还乱说别人，不过我听说啊，那个夏霓在她们班口碑并不好……”
　　耳边有些噪杂，林冰正专心写作业，徐柘难得坐在班里看课外书，最近她非常不喜欢看文青小说，而是专注于些什么《博弈论》、《心理学》之类的。徐柘承认自己脑子笨，看了也是白看，但是有些事上她还是有原则的。
　　比如前几天找冯景然和郭浩珉聊天，重新认识了一下，没想到一见如故，都成了好朋友，好到如胶似漆，马上就要称兄道弟的那种程度，但是一问到宋子瑜这个名字时，两人都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
　　“这可是你的好兄弟啊！你怎么能把他的名字忘了？”
　　“哈？我不认识他啊！”
　　冯景然一脸诧异，然而郭浩珉看出什么似的，这样说着：“你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帮忙，但是找一个不认识的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徐柘一瞬间怀疑郭浩珉偷看了剧本，但是他一脸义正严辞得样子，竟容不得一丝怀疑。
　　“你怎么知道……不对，你为什么……”
　　郭浩珉看出徐柘的疑惑，回道：“漫画里经常出现的剧情，什么一觉醒来身边的人都把那个人忘记了，你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徐柘激动得盯着他，拼命点头。
　　“徐柘同学，人都有中二的时候，三年前我还在上初二，看了人生第一部漫画，也是相信异世界的美少女是真实存在的。”
　　徐柘扶额。
　　“是我想多了，抱歉……”
　　“话说，”郭浩珉突然话题一转，“学生会宣传册你们看到了吧，我觉得那个夏霓还不错，长得也好看，你们有没有心仪的选手？”
　　“你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咱们三班的不应该投自己人？”
　　冯景然不满得嘟囔，于是接受到徐柘如刀的目光。
　　“我就是觉得她合格好吗，这么优秀还好看，为什么不选！”
　　“行，你说得对，那个夏霓确实好，”冯景然不敢看徐柘，侧过脸舌头直打架，“好看。”
　　“就这？”
　　徐柘无语，连郭浩珉也忍不住骂他笨蛋。
　　“徐柘，你要投谁？”
　　“和你一样。”
　　郭浩珉和徐柘达成共识地握握手，把冯景然看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等徐柘走了，郭浩珉才解释道：“没看出来她什么态度吗，夏霓一定是她很好的朋友。”
　　“哦，原来如此！”
　　“说你笨你还不相信。”
　　冯景然不想理他，就这样过了几天，还是迎来了最后的选举。
　　关于夏霓的流言蜚语流传了好一阵，徐柘甚至可以确定是王妙本人和她的小姐妹们放出去的，因为选举是直接竞选职位，王妙只有夏霓一个竞争对手，只要赢了她，就可以当三年的学生会主席，管理学校活动的大小事务，直接与老师和教导主任对接，发布任务，管理整个学生会。
　　从前的徐柘不太明白这些无用的东西都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的她觉得，这些对优秀的学生来说，就是对她这三年里身份的一个证明，当然，还有所谓至高的权利。
　　对大部分像她一样的普通人来说，有没有名誉权利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对一直都很优秀的人来说，这些似乎都很重要，甚至重要到要不择手段。
　　徐柘虽然自己没有这心思，不代表有的人就把名誉看得很重，不能以偏概全，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整个年级陆续进入能容下一千人的会议大厅，一个年级有十个班，平均一个班40多个人，再加上老师和教导主任，刚好把大厅占了一半多，却也觉得空气热到有些窒息，徐柘找到自己班级划分的区域，拉着林冰坐在中间，大概第五、六排的绝佳位置。
　　“徐柘你来看电影呢。”
　　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是冯景然，郭浩珉跟在他身后，二人挨着徐柘坐下了。
　　“你真懂我，这个视角好啊！”
　　亏得徐柘还理直气壮，在上一个宇宙里，她随便找了个角落就自己缩在那里看课外书了，根本不知道在发生什么，后来宣布要投票写名字时，因为忘记带笔就交了张白纸。
　　又因为学生会六个职务每一个职务都要投票，于是她直接交了六张白纸。
　　检票是交给班长和团支书的，每个班上报数量，最后按照年级统一算出总数，虽然徐柘一直在交废票，但是班长仍是好心收了她的票。
　　然后放到一边的废票堆里，看都没看。
　　然而今天，徐柘像个战士，蓄势待发，疯狂按动着按动中性笔，弹簧发出快速“咔哒咔哒”的响声吵得冯景然头疼，于是一把夺过她的笔，自己下意识按了几下。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给你还不如给我呢！”
　　徐柘又把笔夺回来，这次她不再发出噪音，因为主持人已经上台，选举即将开始。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我是老师代表李峰，今天负责大会的主持……”
　　一样的开场，一样的老师代表，中年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打了领带，搞得还挺正式，当时被徐柘无情吐槽过于兴师动众，然而现在看来，确实有必要。
　　“我们的流程是，同一职位竞选人演讲，之后投票，票数高者作为主要负责人，低者可以选择后期调剂。一共六个职务：学生会主席、副主席、秘书部长、宣传部长、外联部长、文体部长。十名竞选人，分别来自十个班竞选出的学生代表，他们都是班内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请各位同学认真选择，投出合适的一票。接下来有请文体部长竞选人发言。”
　　看样子是从最没有竞争力的部长开始投票，有的职务甚至只有一个人选择，演讲之后直接可以上任了。前面的过程都没什么看头，徐柘就等着最后主席位置的竞选，她似乎比夏霓本人还紧张，笔杆上沾满手心的汗，手掌热得发红，她也没地方去擦，好心的林冰递给她一张卫生纸。
　　“谢谢。”
　　“我也会投夏霓的。”
　　“嗯？”
　　林冰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关注她，你想找的人就是她吧，虽然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她当面说，你做的这些她也看不到……”
　　“她可以，”徐柘望着演讲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连台上的人都看不太清，更不要说台上的人往下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不类似的面孔，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她能感受到的。”
　　林冰不再多语，她知道徐柘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恭喜五班穆浔天同学以301票的好成绩赢得学生会副主席一职，希望在未来的工作中你能协助学生会主席做得更好。下面有请学生会主席竞选者高一三班的王妙上台演讲。”
　　似乎是因为压轴戏着实有趣，大家都提起精神来，本来聊天的喧闹声也纷纷降了下来，安静得只能听到王妙上台的声音。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我是高一三班的王妙，很荣幸能代表三班竞选学生会主席一职……”
　　徐柘本以为到最后了会有点新意，但她的演讲与前面的并无不同，索然无味，从自己担任过的职务到最后她需要怎样做，口号喊得震天响，鬼知道能否说到做到。
　　徐柘判断，多半不能。
　　王妙结束演讲下了台，所有人鼓掌，与她交好的小姐妹欢呼呐喊“王妙必胜”，叫着她的名字。徐柘觉得吵，压低声音吼了一句“安静”，瞬间所有人鸦雀无声。
　　此时夏霓温柔的声音响起，徐柘从刚才的不悦中冲出，抬起身子想要看到那个光鲜亮丽的她。
　　她今天没有扎马尾，柔软的头发被梳得笔直，轻轻搭在校服上，她没有化妆，单纯是素颜，都已经令旁人难以挑出毛病，近乎完美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在聚光灯下显得更加柔美。
　　她太耀眼了，从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起，所有人就被她深深吸引住，忘记了呼吸。
　　“前一位的发言很好，感谢她。我也表达我来此的荣幸，感谢每一位写下我名字的同学，是你们的信任铸就了今天的我，我才有资格站在这里完成竞选，回应你们一直以来的期望：无论是对学校，还是对老师、对同学，都可以来找我们学生会。我们是一个服务的群体，从来没有高人一等之说，我们只是希望通过课余时间的努力，把学校建设的更加美好，这才是我此次选择学生会主席这个职务的初衷……”
　　徐柘被她的发言迷住了，逻辑清晰，礼貌而谦逊，言简意赅，甚至话里藏针。面对这样的演讲，就算原本没有给她投票意思的人，也应该心动了吧。
　　“最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留在学生会，谢谢那么多人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鼓励，我也一定不负众望，尽绵薄之力，建设一个更好的学生会。”
　　“那么多人，也有我吧。”徐柘想着，越想越欢喜，嘴角禁不住上扬。
　　“你看，林冰，我就说她会感受到的！”
　　林冰摸摸她的头，“傻孩子，换做谁都会这么说的。”
　　“我不管我不管！”
　　徐柘迅速在白纸上写下夏霓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折起来，最后递给来收票的班长。
　　“徐柘同学今天心情不错？”
　　“她脑子犯浑了。”
　　班长和林冰一唱一和，惹得冯景然和郭浩珉都笑了起来。
　　“徐柘啥时候不浑啊！”
　　“冯景然你活腻歪啦？”
　　二人大眼瞪小眼，冯景然只得装作投降状，“我真的投给夏霓了，放心吧徐柘，这次我们还是很靠谱的。”
　　“没……我本来没想拉票的，不过还是谢谢你们。”
　　“这有什么，都是好朋友！以后还要多多关照对吧，比如……今天的英语作业？”
　　“好好好，我写完了给你抄。”
　　得到答案的冯景然高兴得要飞上天，郭浩珉朝他后脑勺狠狠拍了一下，疼得冯景然乱叫。
　　“你干嘛这么凶。”
　　“安静点！”
　　郭浩珉指了指讲台，“主持人要宣布票数了。”
　　徐柘的心脏提到喉咙眼，紧紧盯着主持人手中的卡片。
　　“王妙同学得票201票，夏霓同学202票，弃票作废票26票，恭喜夏霓同学成为新一届学生会主席。”
　　掌声如雷轰鸣，徐柘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她本想叫好，但是到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使劲鼓掌，手都拍得通红。
　　“你做到了。”
　　夏霓领到鲜花的时候，下意识扭头望向台下，有一个身影从侧道闪过，她看不清是谁，只是觉得甚是熟悉。
　　她无数次遇到过这个身影，待她注意到时都是一闪而过，她着实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紧接着老师们都过来同她握手，她便也没有其他精力再去管这些琐碎的事了。
　　此刻的徐柘正溜出会议厅，只身一人奔向四班，趁人都还没回来的时候，把一直揣在口袋里的一张精致贺卡放在夏霓课桌上。
　　“恭喜你做到了，第一个祝贺你的人。”
　　没有署名。
　　她不知今天夏霓是否还会出现在教学楼走廊角落听雨抽烟，感叹人生。所以她选择还是等一下，说不定就遇到了。
　　放学后，徐柘掐着时间，在走廊附近等待。
　　来往放学的人很多，只是一直没有人往走廊尽头走，她突然听到有人说外面下了雨走不了了，才意识到自己也没带伞。
　　“就……等人营救我呗……”
　　徐柘一放学就把林冰打发走了，她平时也不跟冯景然和郭浩珉一起放学，别人她也懒得打扰，哥哥又没了，现如今真真只剩下她一个人。
　　徐柘等啊等，等到那群没有伞的同学都找到搭伙的一起回家，等到教学楼都熄了灯，静校铃声响起，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还是没有等到夏霓，雨也没有停。
　　“说不定，真的不会有相遇了。”
　　她们的相遇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导致的，所以如今bug更正过来，也应该没有机会相遇了才是。
　　一阵突兀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徐柘打了一个激灵，回头看到远处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
　　二人似乎正在谈论公务，直到走到出口，徐柘才脱口而出，“夏霓……”
　　夏霓转过身，看向一脸错愕的徐柘，皱了皱眉头。
　　“不好意思，我……”
　　“你是认识我的人吧，我不太记得你是谁了，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那个浔天，”她突然招呼了一下身边的男生，“你去走廊那边等我十分钟，我跟她说完话就来找你。”
　　男生身材高挑，架着厚镜片的黑色眼镜，表情严肃，不太容易亲近的样子，他看向徐柘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骗子，徐柘下意识回避这种凌厉的目光，缩在一旁一言不发。直到收到夏霓的指令后，才收回目光，点头离开。
　　“现在可以说了吧，有什么事？”
　　夏霓温柔得看着徐柘，像在看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动物，眉目间的温柔都化成了水，伴随雨声沙沙流了一地。
　　“你可以相信我吗。”
　　徐柘冷静地问她，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夏霓仍然点点头。
　　“其实很久以前我们见过，还是好朋友，现在的你已经不记得了，我……我把你们弄丢了……”
　　夏霓不记得她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却也只是点点头，不曾打断她。
　　“我来到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我能想到的最可靠的人就是你，我希望你能帮我找一个叫宋子瑜的男生，他消失了，是那种直接人间蒸发式得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帮我，你……能相信我吗？”
　　徐柘抬头与夏霓目光相对，夏霓没有笑，却回道：“虽然我并不认识你，又或许是你记错了人，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不是骗子，从你的眼中我还是看出了真诚。”
　　“为什么？”
　　“撒谎的人眼里没有光。”
　　夏霓伸出手，徐柘缓缓握住了这只手。
　　“我可以尽我所能帮助你，有问题尽管来找我，如果我帮不了你还有整个学生会，不要担心，问题总能解决的。”
　　徐柘苦笑了一下，“谢谢你。”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你是不是没有带伞？要不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个送我回家就不用了！我到车站就可以避雨了。咱们应该都是出了门右转的那个车站吧？”
　　“我不是，我要往左走。”
　　徐柘愣在原地。
　　“你是搬家了吗？”
　　“没有，我一直走那边。”
　　徐柘挠挠头，不知道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还是在这个宇宙一切设定都被打乱了。
　　“总之谢谢你的伞，走吧。”
　　徐柘跟着夏霓去找她口中的秦浔天，徐柘见这名字眼熟，见那张臭脸也眼熟，琢磨了老半天才想起他就是新任学生会副主席，今天下午刚上任热乎的。
　　秦浔天成为副主席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着夏霓主席帮教导主任整理资料，因为资料实在是太多，他们两个人从第四节自习课整理到静校，终于整理得还像样，教导主任才给二人放了学，没想到又遇到下雨，无奈只有一把伞，教导主任好心借了夏霓一把，这才遇到了一直等待的徐柘。
　　徐柘和夏霓找到秦浔天，三人便一起出了教学楼，夏霓和徐柘同打一把伞，秦浔天自己一把。
　　虽然徐柘觉得这个男生很凶而且脸臭，但是此刻他最有当电灯泡的潜质，心中窃喜，却没料到夏霓一路都在跟秦浔天谈公事，内容有关接下来学校活动的组织安排之类的大小事宜，听得徐柘完全插不进话。
　　徐柘觉得自己才是电灯泡。
　　夏霓和秦浔天护送徐柘安全上了公交车才同时离开的，并且二人都往反方向走，看得徐柘心里不舒服。
　　“好好的白菜怎么让猪给拱了呢，我好气啊！”
　　抓狂得徐柘不忘打开手机，找到夏霓的□□，然后点击好友申请，备注“我是徐柘”，发送。
　　虽然她早早得就有了夏霓的联系方式，毕竟还没有正式认识，随便加人家也不一定会同意，为了保险起见，她多留了一个星期。
　　“现在她就能加我了。”
　　徐柘暗自窃喜，窃喜之后反而是无尽的失落。
　　再也没有给她擦泪的自己，也没有又哭闹又踩烟头泄愤的那个疯女人。没有每天放学的陪伴，没有五个人在一起的嬉笑打闹，没有永远爬不到顶的山和野外烧烤，没有蓝天白云没有吃饱喝足后的惬意，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
　　也没有宋子瑜。
　　“你到底在哪啊，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徐柘靠着公交车窗便昏昏欲睡，今天的她做了太多事，实在是太累了，此刻只想回家，吃哥哥做的饭。
　　但是哥哥也没了，她只能自己凑合着吃点，等晚上父母下班回来才能加餐。
　　她甚至已经不敢期待太多了，比如徐忱的彻底消失，直接给了她致命性的打击。
　　“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这是唯一想要确定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