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渡》白夜遇鬼

71、第 71 章

　　“师父。”徐砚喃喃轻唤。

　　他能感觉到师父没有开玩笑。如果上天再不降雨，师父真的会去削平西南高原上的雪山。

　　从前云国可以不怕天问城，但是现在的云国不能不怕。

　　云国各地天灾不断，民心动荡，再惹上强者如云的天问城，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

　　凌月散人叹息一声，踏上龟裂的土地。

　　恍惚间，她想起那个夜晚。

　　“云临”踏风凌空，以万物主宰的姿态掠夺天地间的灵气，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

　　世人都说他们能被“云临”所伤，是因为他们顾念曾经的情意，手下留情。

　　实际上不是的。

　　如果不是沈令秋那一剑，她和师兄们或许……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会死在“云临”手上。

　　又或者说，他们会死在“天”的手上。

　　凌月散人抬头望天，太阳像无限燃烧的火炉，释放出足够烤焦人的热量。

　　本命剑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凌月散人侧眸看了眼陪伴她多年的命剑，怆然大笑。

　　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个大不敬的想法。

　　要是她站在此地操控命剑，命剑是否能飞上九天，将这不知疲惫的太阳斩落虞渊，将这碧空如洗的天捅开一个大窟窿。

　　心里这样想着，凌月散人的双手开始不自觉结印。

　　命剑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向高悬的天，她的头顶上方立刻聚起一大片黑色的云。

　　蓝到发黑的闪电伴随着轰鸣雷声出现，又伴随着轰隆声落下。

　　沃野四郡的民众不知实情，发出欣喜的欢呼与咆哮。

　　他们顶着盆，举着碗，等待甘霖的降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们有水喝了！

　　徐砚追上凌月散人，就见她操控命剑向天而去。

　　他来不及多想，御剑追赶凌月散人的命剑，以身横档命剑去路，张开双臂大喊：“师父，不可以！”

　　却在这时，闪电落下，眼看就要击中徐砚的天灵盖。

　　凌月散人回神，连忙操控命剑悬在徐砚头顶，挡下这足以令青年灰飞烟灭的雷电，相伴多年的长剑顷刻间化为齑粉。

　　本命剑是剑修的第二条命，第二条命已失，凌月散人单膝跪地，口吐鲜血。

　　她仰头看着未散的黑云，大笑不止：“我凌云峰建峰祖师便是与你相战，最后身死道消。我凌月何德何能，有朝一日能同祖师比肩，也算不虚此生！”

　　“贼老天！”

　　凌月散人踉跄起身，捂着胸口手指苍天，怒骂道：“我云国众生供奉你、敬畏你、信仰你，是想让你庇佑云国，不是让你降下灭顶之灾。你既不能庇护云国，我又何必敬……”

　　徐砚连滚带爬来到凌月散人身边，一把捂住师父的嘴，语无伦次道：“师父，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师父……”

　　凌月散人挣开徐砚的手，凤目微阖，负手而立，淡然等待下一道雷电落下。

　　雷电滚滚，响彻寰宇。

　　徐砚的识海被雷声震得云雾翻涌，顾不上许多，跪地叩首：“求师父认个错，求师父向上天认个错。”

　　凌月散人淡扫他一眼，说道：“今日本座若身死，凌云峰大弟子徐砚袭凌云峰山主之位。”

　　“师父不要……”徐砚紧紧攥住凌月散人的衣摆，骨节泛白，“师父就认个错，认个错就会没事的。师父，徐砚求您了……”

　　“砚儿，”凌月散人的声音很轻，“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无怨无惧。”

　　眼见雷电逼近，凌月散人一掌拍开徐砚，嘴角缓缓上扬。

　　和天比起来，她很矮。但坦然赴死的她，却又比天还高。

　　罡风刮过，吹得青色道袍猎猎作响。凌月散人闭上双眼，等待天罚降临。

　　过了很久，想象中足够将她撕裂的天罚没有落下，凌月散人慢慢睁开双眼，黑云不知何时散去，天空恢复晴朗。

　　徐砚又哭又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是……”凌月散人掐指推衍，半晌后喃喃低语，“临儿……”

　　—

　　一刻钟前，宋国枫桥郡后浦县竹叶镇。

　　百花丹磅礴的灵气随着药水入腹，进入每一个瘟疫患者体内，驱逐攀附于脊柱上的附骨之蛆。

　　拇指般粗长的附骨之蛆被灵气逼入人胃，又从胃沿着食道向上爬行，最终伴随一声巨大的干呕，被人生生吐出来。

　　没有宿主的附骨之蛆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寻找新的宿主，却被病患体内残存的百花丹灵气和云临的木灵气阻挡，只好不要命一样撞击青蓝色的灵气屏障。

　　黑色蛆虫遮天蔽日，爬行于透明结界之上，吓得在外围观的群众头皮发麻。

　　一些胆小的直接被吓晕过去，还有好些人犯恶心，吐空了胃后还接着呕，把胃里的黄水都吐出来。

　　施未言和江常曦对视一眼，各自以金灵气、火灵气相对。

　　金色的字符就像一只只灵动的蝴蝶，紧贴黑色蛆虫的背脊，蛆虫瞬间消散为无形。

　　烈烈炎火像星辰一般分散，火星触碰蛆虫之身，眨眼间，它们化作飞灰。

　　江常曦转变手诀，四散的火星聚拢，变作一只燃烧的火凤。火凤引吭高歌，展翅高飞，所过之处，再无附骨之蛆痕迹。

　　“怎么样？”江常曦得意地冲施未言挑眉。

　　“不怎么样。”施未言提笔轻画，“阿云，看好了。”

　　云临闻言聚精会神。

　　分散的金色字符变为绿色灵符，有意识齐聚，一条龙首蛇身，背覆双翼的青绿巨蛇赫然盘旋于结界之中。

　　江常曦瞥了眼口吐火舌的腾蛇，咂舌称奇。

　　她竖起大拇指，佩服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夫子指定你为书院继任山长，而不是你的几个师兄师姐。”

　　施未言身具金木水土四灵根，独缺火灵根。

　　她便另辟蹊径，根据阴阳五行相生之理，以木灵气炼制出火属的腾蛇虚像，弥补火灵根的缺失。

　　云临望着盘旋的青绿腾蛇，震惊不已。

　　她不止一次听施未言说过，就算没有火灵根，她以后照样可以捏诀唤火。

　　以前云临一直以为她说的捏诀唤火只是动用火符。

　　直到今天，她亲眼看到施未言利用五行相生之理，唤出腾蛇虚影，她才明白她所说的“捏诀唤火”的真正含义。

　　“阿云，”腾蛇与火凤联手，附骨之蛆尽数覆灭，施未言收起腾蛇虚影，回头看向云临，“你悟了吗？”

　　云临微微一笑：“似有所悟。”

　　江常曦不解地挠头：“怎么突然就悟了？悟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没悟？”

　　施未言轻敲她的额头，笑问：“你想悟什么？”

　　江常曦嘟囔道：“悟出骄骄所悟。”

　　“想知道？”云临轻快地跳到她身前，竖起一根手指，“就是这个。”

　　“食指？”江常曦更迷惑了，伸出右手看了半天，“一？一什么？”

　　施未言摇头失笑，打开困住八百多人许久的结界。

　　“什么一？说清楚。”施未言走了，江常曦抓住云临的手，“不说我就不让你走。”

　　云临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笑嘻嘻道：“阁下可曾听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江常曦还是不太理解：“这不是早就知道的道理吗？和悟不悟有什么关系？”

　　“你啊，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修到合境的。”云临轻叹一声，怕她想不明白，索性直说，“阿言以木生腾蛇虚影，以腾蛇唤火，是在提醒我。”

　　江常曦好像有点懂了，又好像不懂，连忙追问：“提醒你什么？”

　　她只看出她借用木灵招腾蛇，再用腾蛇唤火。

　　“一法通万法。”

　　当下仙道修士借助灵根修炼，通常都是身具什么灵根，就修什么术法。

　　再者，从前她五灵齐全，从未深思五行灵根相生之道。

　　所以她丢失四灵根后，想到的也是只是拿回沈令秋体内的四灵根，浑然没想到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利用阴阳五行相生之理，木灵生火，再由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五灵同修！

　　云临拨开迷雾得见青天，忍不住放声大笑，畅快淋漓。

　　她昂首阔步踏出民居，站在空旷的院落中，仰望无边无垠的天，拔出不定剑指苍穹，端的是一派轻狂，却又坚定无比。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哪怕只有木灵根，我云临依旧可以重修五灵，问道苍天！”

　　“太好了！”温可雅比云临本人还高兴，如果不是脖子以下被锁魂链绑住，她一定会热烈鼓掌。

　　“云临，如果是这样，你是不是可以不要令秋哥哥体内的四灵根了？”

　　云临收剑归鞘，眉梢微挑：“为何不要？”

　　温可雅的笑容僵在脸上，吭哧道：“以你的悟性肯定能重修五灵，一法通万法，你拿回四灵根也只是浪费。”

　　“可那本就是我之物，就算浪费，那也是我的东西！”云临不再理会温可雅，和江常曦一起走出民居大门。

　　院门前跪了乌泱泱一地人，看见云临出来，齐刷刷磕头道：“多谢云仙人赐药。”

　　此番染上瘟疫的多是青壮年，一个家庭中的顶梁柱。

　　他们要是死了，家中年迈的父母、寡居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将失去主心骨，家不成家。

　　小仙人告诉他们，是云仙人拿出很珍贵很珍贵的仙药才救了他们，没有仙药他们就不会痊愈。

　　所以，他们携家带口跪于门前，叩谢云临拿出百花丹的大恩。

　　云临有点不好意思，忙说道：“你们别拜我，快起来，都起来。”

　　她真的很不喜欢别人跪她，拜她。

　　她一边上前搀扶起前面的人，一边给江常曦使了个眼色。

　　江常曦嬉皮笑脸地摊手。

　　云临搀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她索性不再搀扶人，说道：“你们不要谢我了，药是青云宗凌月散人给我的，你们要谢就谢凌月散人。”

　　于是，地下跪着的人齐齐转了个方向，面朝云国，一边喊着“多谢云仙人”、“多谢凌月散人”，又一边喊着“多谢小仙人”、“多谢县令大老爷”。

　　—

　　“云道友？”

　　师父口中的临儿，唯有云临一人。

　　但令徐砚不解地是，他在师父的语气里听出了一如既往的亲昵，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那些事一样。

　　凌月散人面向东北方，仿佛看见了那个与她相隔千山万水的青衣小姑娘。

　　不愧是她的好师侄，她没白疼她。

　　凌月散人低笑，一声接着一声。

　　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得见大彼岸的欢愉，更有目空一切的轻蔑。

　　“师父？”徐砚有点害怕，他怎么觉得师父疯了。

　　凌月散人看他一眼，欢喜至极。

　　“砚儿，原来天地间没有绝对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