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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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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长宁到达无盐县时,天色已晚。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突然被委以重任,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三天,只觉全身酸痛,骨头似乎都散了架。
他爬下马背,双手扶腰,十分不雅地在县衙门前瘫作一团。正巧王建章从衙内迎出来,见到萧长宁这般模样,顿时对其身份产生几分怀疑。
当今乱世,天下尚武,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习得一招半式用于防身。甚至有那无心龙椅的三皇子拜入江湖门派,学成归来后呼朋唤友行侠仗义,活脱脱一位绿林好汉。
据王建章所知,此次前来调查之人正是三皇子的师兄。听闻过三皇子种种事迹,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细皮嫩肉的青年与想象中的少侠联系起来。
“敢问阁下乃何方高人?”王建章谨慎询问。
萧长宁闻声抬首,向王建章拱手行礼。此举牵动腰部肌肉,使他表情一阵扭曲,“不才萧长宁,师承——哎哟——昆仑。”
这看起来毫无侠者风范的玩意儿竟真是三皇子的师兄,王建章不禁幻灭。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自昭明三年文帝南渡以来,北陈始终对一江之隔的土地虎视眈眈。穆太宗以兵变上位,有次前车之鉴,历代君王坚守重文轻武的理念,生生把十万大军打造成没牙的老虎,蛮夷一攻即破,丢了半壁江山。幸而中原大地底蕴深厚,武学宗派能人辈出,于危机时取敌将首级,这才止住北陈铁骑,让穆文帝得以在江南立足,世称南穆。
年轻的帝王遭此劫难,将不得重武的祖训折中处理,选择把江湖势力奉为上宾,宣扬武学之道,至今已十数年。如今看到眼前这人人仰慕的名门弟子竟被驽马所累,王建章简直是痛心疾首。但毕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尽管心里不忿,面上却露出关切的神色来。他上前搀住萧长宁,凭借着三尺厚的脸皮,拿出溜须拍马的看家本事,勉强拼凑出一套虚伪的奉承之言,将萧长宁从头到尾夸了一遍,简直称得上是无一字不违心。
萧长宁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县官竟有如此高见,听着王建章睁眼说瞎话的言辞,只觉句句在理,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他顿时如遇知音,连道失敬。几番下来,两人嘴皮子上已成为至交好友,称兄道弟,只差一场结拜。
萧长宁表现得如此上道,王建章便当此时可以私下运作,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他将美人珍宝尽数送出,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亮。然而王建章万万没想到,萧长宁完全没领会到这其中深意,所谓“上道”只是因为萧公子是个傻的。
“王兄,这村子太过阴沉,着实诡异。”萧长宁没注意到王建章难看的脸色,很是认真地四下打量,“这股味道有古怪......与尸臭不同......恐怕并非单纯的瘟疫。”
王建章满头冷汗,“贤弟多虑了,这染病而死的人,气味自然会有些不同。”
“非也非也。”萧公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折扇,“哗啦”打开,摇头晃脑地扇着,没了下文。
王建章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顿时无语凝噎。
只见那扇面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正书“人情世故”,背书“一窍不通”。
一行人步入村庄,正对着一片空地,转过弯便是密集的房舍。长期封闭导致空气中流淌着腐朽的气息,街道潮湿且黯淡,阳光照不到墙角,青苔颜色发乌,爬满了石板砖。
“王兄难不成在这村里养了头洪荒异兽?”萧长宁笑道。
走在他身侧的王建章身子一僵,脸色微变,打个哈哈应付过去。
萧长宁在一户人家前停下脚步,透过大开的门户向屋里张望,能看到地板上被白布罩住的人形。萧长宁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本能地想要进屋察看。左脚刚刚越过门槛,一股阴风从屋内迎面吹来。木门吱呀一声,被风卷着,重重地在他面前关上。
萧长宁脊髓中由下至上窜起一股刺寒,他连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盯着木门。那阴风如同活物般,绕着他的脖颈转了一圈,使他不由得打个哆嗦。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腐臭,萧长宁脸色苍白,拼命忍耐着呕吐的欲望,心中不安愈演愈烈,让他几乎想甩手走人。
对于我们萧公子来说,这种程度的不适,已经接近伤筋动骨了。
他有些腿软,转身唤道:“王......王兄......”
话音出口,萧长宁突然灵光一闪,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他愣愣地听着王建章满嘴贤弟长贤弟短,终于明白自己心中的不安缘由何处。
这座村庄太安静了,安静到像是死人居住的地方,只有他们这几个外来者才是活物,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消散于屋檐下。
此时萧长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建章对自己有所隐瞒。一行人中,只有他因这死气沉沉而感到不安。其他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将警惕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防备着。这个看似染上瘟疫的村庄掩盖着不可告人的内幕,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唯有萧长宁蒙在鼓里。
“我可真是倒大霉了,”萧长宁心想,“无所事事了二十多年,头回出山就摊上个大|麻烦。”
他扶着侍卫的胳膊站稳身体,决定暂且偃旗息鼓,好好休整一番,再从长计议。
萧长宁意图回程的话还未出口,余光见身侧树丛一动。他未加思索,本能地暴喝一声长剑出鞘。虽说他学艺不精,但至少也称得上半个高手,眨眼间使出一式长虹贯日。他心里想着要留下活口,于是剑尖偏转一个小小的角度,将勇往直前的杀招化成威慑。
他动作太快,娇气的公子转眼暴起,剑式大开大阖,气势浩然,一时间众人都愣愣地反应不过来。然而草丛中那家伙却丝毫不怵,灰影一闪,窜上院墙。萧长宁见状剑尖一转,长剑堪堪调头,恰好刺入剑鞘,竟是生出几分流水之意来。他脚尖一点,提气跃起,几个起落间便追着目标远去。
被遗忘在原地的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侍卫忍不住开口道:“老爷,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什么……”
“不必管他,联系好那边的人。”王建章沉下脸,“若真露出马脚,只能让萧大人‘不慎’染病,客死他乡了。
发足狂奔的萧长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在背后惦记上,他现在正茫然自问,为什么要拖着疲惫的身躯,累死累活地来追一条狗?
萧长宁自小习武,耳聪目明,眼神好到能数出眼前飞过的苍蝇有几条腿,自是早就知道那灰影真身是只脏的快看不出毛色来的大黄狗。但他当时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擅自行动追上来,直到现在脚步依旧不停。他稀里糊涂追了半天,那黄狗却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萧长宁措手不及,险些撞到墙上去。
黄狗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坐下,脏兮兮的尾巴扫了扫,眼神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屑。
萧长宁见状不甘示弱,对着黄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随即那狗大概觉得这行为着实侮辱智商,干脆利落地转身,留给萧长宁一个高傲的背影。萧长宁自以为扳回一局,想起刚刚经历一场追逐,便想找个歇脚之处。他环顾四周,突然发觉自己身处之地与先前所见截然不同,虽然看起来同样阴沉破败,但却隐隐多出一丝活气来。不论是这不知谁家的大黄狗,还是门边的泥脚印,都流露出活人居住的迹象。
萧长宁正疑惑着,忽然听得一阵狗吠。他转头看去,见那黄狗呲牙咧嘴地对着墙角,一跃而上,拖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来。那孩子年龄不大,小脸吓得一片苍白。他僵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向萧长宁,用眼神向他求救。
萧长宁一步上前:“呔!那狗贼,还不快快松嘴!”
“呜汪!”黄狗恨不得一爪子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拍进地底。它当即扑向萧长宁,奈何萧公子眼疾手快,抓住它的后颈皮,将其提在空中,转头对小姑娘微微一笑,道:“丫头,你母亲呢?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小姑娘向后一指:“娘亲在后面,大哥哥快跟我去救人!”
萧长宁一愣,那妇人已转过墙角冲上来将孩子护在身后。“小女莽撞,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她说着向萧长宁道个万福,便立刻要拉着孩子离开。
“娘!大哥哥帮了我,他不是坏人!”小姑娘甩开母亲,跑到萧长宁身边,抱住他的腿。萧长宁一头雾水,局促地杵在地上,用眼神征求妇人的意见。
“大人恕罪。”妇人又行了一礼,低着头不看萧长宁,拉过女孩的手臂,将她从萧长宁身上拽下来。小丫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萧长宁看着不忍,却全然弄不清个中缘由,只得无奈目送母女两人远去。他耷拉下眉眼,将大黄狗提到眼前道:“本公子慈眉善目,怎么会是坏人呢?”
那厢小姑娘撒了泼地哭闹:“我不走,我要救苏若大哥!”
声音传到萧长宁耳中,他脸色骤变,失手将大黄狗摔到地上。那狗气的张牙舞爪,他却无暇顾及,几次腾跃追上两人,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臂,急道:“你方才说苏若?可是我认识的那个苏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