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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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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惜愁和叶平安结识多年,只较量过一次,就在这望湖楼后。那当然并不是江湖传说中的一场什么大战,只不过那天杜西洲带来的酒实在很好,连她也忍不住喝得有点过头,于是他们都生出了一点兴致。
她用“追洪”去破叶平安的“远”。那真的是很妙的一剑,她此前见过,不可能没在心中思考过应对之道。多年来她反复算过那一剑,然而剑在叶平安手里,和在她脑子里时,便有一点不同。只差毫厘,她喜欢那种全神竭力的感觉——她破不掉,她倾佩那位握着白云剑的人。
叶平安收剑后凝视她的刀半晌,扼腕:“我曾想过很久,我猜到你会用‘追洪’,我也猜到那之中会有一个变化,我推断你必定用‘断流’,因为那样最出乎意料,可你居然没有。可惜,差一点,我就胜了。我以为——”
杜西洲道:“我以为你们要拼生死,托我收尸,以后你们都还是少喝一点比较好。”
叶平安笑道:“哎,你别小气,好酒好刀,人间美事。”
那是她和白云剑的最后一会。
此时她登上望湖楼,一切如昨,只是没有故人。她并不想在这楼中动手。
“刀尊喝一杯么?”石原这样问道。
且惜愁道:“我来取铸师的剑。”
“我一直想问刀尊,当年你和白云剑,又是谁赢了?”
且惜愁道:“把剑给我,你可以走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显得耐心,石原不禁盯着她,半晌冷笑一声:“你放我走?铸师肯干休?”
“我不是铸师。”
石原的视线已投向她的刀。
“‘追’。”石原冷笑,“他把刀给你了?”
“在我手里,它不是‘追’。”
“杜西洲为什么不来?”
且惜愁并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她等了一会,重复一遍:“把剑给我。”
她的语气仍然很缓,好像只不过劝说一位相识的朋友,但人人都听得出,这是她最后一次说这句话。
石原道:“我不会给你。”
“你想好了?”
“我不会后悔。”
且惜愁淡淡一笑,“死人都不会后悔。”
石原手中酒杯“嗑”一声重重顿在桌上,然而这位刀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她说的不过是句实话。
“物归原主,”且惜愁道,“对你来说,并不难堪。”
石原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就不可能再放弃。”
且惜愁看向那支“君”,过了一会,问:“你的剑法已经不错,还相差的一点,你知道在哪里?”
石原皱眉道:“请刀尊指教。”
“这一点退让的气度。”
石原冷笑起来,拔出剑,一声剑吟脱鞘而出。
“你可知道,我曾有一个机会能杀杜西洲?”
且惜愁摇头:“你没有机会。”
石原盯着她,不知道她的意思是当时,还是现在。
可惜,且惜愁想。
如果这个人再差一点,也许她可以放他一次——可惜,她不能轻视摧城之剑,也不得不忌惮那支“君”。她不想在这楼里动手,然而不是不能。
不知“追”的主人假如在这里,会怎么做。
她当然有她的做法,她不是杜西洲——不过,她想,出于故人之谊,杜西洲大概会再多说一句。于是她让开第一剑,道:“现在你还能收手。”
石原拼上一剑,“君”嗡地一振。
他刺穿一道虚影,眼前刀芒一霎流泻,犹如晴朗满月的光。石原认得这种月色般的刀光——“追”再出尘世。
石原曾经想过,他的父亲是否谅解过这口刀?后来他明白,他不在乎父亲怎么想,他不是石松。
那年他不在洞庭湖,没有目睹天下剑首的白云剑,此刻他见识了天下刀尊的流水刀,那月色刀光连结了苍茫天地一片湖泊,好像八百里洞庭;一条白线般的波涛似乎还在很远,却已迅雷不及掩耳,奔涌而至。他知道他已不必再恨。
余苇觅上南屏山。
他找到了那所房屋与竹亭,屋外一个布衣男子正在劈柴。
“请问,”余苇很快顿住,因为他看到这男子左肩有一块血渍洇出,左边脸下也肿了一块,好像被人打过。他迟疑道:“……一位姓杜的前辈在这里么?”
“我恰好姓杜,怎样?”
“前辈……受了伤?”
这人劈的是一棵新砍倒的桂树,这时猛一刀砍下,利落得让余苇吓了一跳。
“受伤又怎样,你没被暗算过?”
余苇一愣,“谁暗算前辈?”
这人用齿缝里挤出声音道:“且惜愁。”说着“嚓”一刀劈下,又快又狠,好像劈中的正是那个名字。
余苇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幸亏这人抬起头,冷冷问:“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这位英雄。你找我做什么?”
余苇苦笑一声。
“我想向前辈请教……不知刀尊去了哪里?”
眼看这人脸又拉了下来,余苇忙道:“前辈有所不知,家父飞鸽捎来一封信,专门为了骂我,他说我猖披狂妄,轻愚无知,臭骂我一通,要我找刀尊赔罪,他正连夜快马从庐阳赶来,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
杜西洲道:“那铃好像不是且惜愁系上去的,你为什么不找铸师?”
“我想刀尊不至于怪我,虽然我弄断了流水刀,但那刀是铸师送的,我弄断了自己的刀而已。”
“哈!”杜西洲大笑一声,冷冷道,“你尽管嘴硬,有本事等她来,你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
余苇踌躇一会。
“刀尊会来?”
“她会。”杜西洲尖酸地说。
“不知刀尊去了哪儿?”
“她去取那支剑。”
余苇登时一惊,问:“她去找石原?”
“没错。”
“前辈没一起去?”
“我为什么要一起去,”杜西洲道,“她缺一个捧刀的刀童么?”
余苇脱口而出:“你不怕她的刀……?”说到这里觉得不对,硬生生地刹住。
杜西洲已经失笑,“她的刀怎样?——要不是你太蠢,她心急救刀,你以为她手里的刀会断?既然断过一次,你以为还有第二次?那个‘且’字我给你倒着写,你看如何?”
余苇尴尬道:“原来刀尊不是为了救我?”
“你和她认识?”
余苇摇头。
杜西洲哼了一声。
余苇问:“既然流水刀那么重要,刀尊当初为什么把它还给铸师?”
“这……”杜西洲一哽,想了想,点头,“问得好,我的心情忽然变好了。”
他扔掉柴刀,又想了想,忽然“唉”一声,自我开解:“那毕竟是且惜愁,被她暗算,不算太丢人。”
余苇忙附和:“前辈说的是。”
杜西洲客气地道:“请坐,阿愁一时半刻不会回来,我给你倒茶。”
余苇莫名其妙,然而被招待总是好事。他被“君”刺过一剑,伤口剑气还在盘桓,正痛得难受,忙道:“多谢前辈。”
两人坐在竹亭中,等一位不知何时归来的刀者。
余苇看得出,面前这人其实心情并没有变好,他明明在家中,连带血渍的衣裳都没换,他沏了一壶茶,茶渐渐冷了。他抱臂一语不发,望着前方,好像眼前不只是几棵树,树后还有一段追溯不完的故事。
余苇一点也不介意干坐,但和这位前辈一起,不发一语地干坐,他不由越坐越难受,比剑伤还要难受。
他只好找一点话说。
“我一直很好奇,前辈为什么去向铸师借‘君’?”
杜西洲道:“一时兴起。”
余苇摇头,道:“摧城之剑气势磅礴,恐怕给剑带去的负担很重,石原要战燕门主,半截刀以刚猛见长,前辈去借剑,是怕石原的剑会断?前辈一番好意,只是……”
“只是什么?”
“依我看来,石原不是正人君子。”
杜西洲冷冰冰的目光挪向他。余苇心里忽有些发毛,正在后悔口快,却见杜西洲一笑。
“你胜了石原。”
“我没有输。”
“我也有一件事很好奇。”
“什么?”
杜西洲道:“你拿了流水刀,尽管去找石原拼命,为什么偏要约在望湖楼?那样显得自己很威风么?”
余苇脸不禁一红,道:“我不敢狂妄,战帖是铸师下的。”
杜西洲一诧,问:“铸师?”
余苇点点头。
杜西洲皱起眉,沉思片刻,也不知为何,又冷笑一声。余苇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这位前辈已将脸转回去,重新不发一语,望着前方。他只好也闭上了嘴。
当时在望湖楼,叶平安醉后叹道:“可惜见识不到西洲的刀了。”
杜西洲道:“有流水刀还不够?”
叶平安摇头:“不一样,完全不同。”叶平安侧头对且惜愁说:“你的刀法,我可以在心里盘算,可是,对付西洲的刀,根本打算不了,他反应太快,刀路也太乱,在他的刀前,那就只好……”
“怎样?”
“随缘。”
且惜愁微微一笑,“那不是乱,他没有乱过。”
杜西洲道:“还是用刀的人懂我。”
叶平安问道:“你的刀路那么乱,难道你从没判断失误过?”
杜西洲伸出食指摇了一摇,道:“没有。”
铸师的门人来取剑时,也坐在这竹亭中。
铸师的门人对石原笑道:“听说你败了半截刀燕门主?你觉得这剑怎样?”
石原笑道:“不是凡品。”
铸师的门人道:“你的剑法和它很相衬,可惜铸师还不想把这剑给你,我想来日方长,或许会有一天,铸师回心转意,你能成为它的主人。”
石原点点头,道:“或许。”
石原伸手把剑交还,铸师的门人伸手去接。就在两双手都触到剑的刹那,石原的手毫无预兆地动了,他滑向剑柄,“君”离鞘,剑吟一声长鸣。
杜西洲可以有一个选择。
他可以出手杀人——他虽然站得不够近,做不到且惜愁制伏他那样击昏石原,但那个机会,他完全可以闪入空隙,把石原毙于掌下。对他来说,十拿九稳,他不需要刀。
他迟疑了一念。
这一念已经迟了,而一念之后,他选了另一个毫无把握的动作,去救铸师的门人。
他向叶平安夸口从未失误,他高看了自己。
君剑的剑气疾射,已刺中铸师的门人,又冲向他,他推开铸师门人,错身一躲,毕竟没有全然避开,石原一剑刺入他左肩,剑气在伤口中激荡,登时剧痛难当。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口,感到温热的血喷地涌了出来,他心里不禁有些吃惊,他估量过石原,这一剑的威力实在出乎意料。
石原一剑得手,没到力尽,第二剑迅疾又至,摧城之剑凶猛的剑气生生扫过一旁的一棵桂树。他要闪避第三剑的时候,已经显得左支右绌。他随手捞起一直放在屋脚的柴刀,那农具在他的手里轻轻一转,挡住了石原的剑,剑气被他导开,登时劈散了桂树的枝叶。
“阿原,”他淡淡地道,“莫要逼我动手。”
石原立定,持剑盯着他。
他也盯着这个青年,故人之子。
这一刻的时间长得令他们都感到诧异,好像这短短一刻,能使他们数清过往的一切情谊与仇怨。
“好剑。”石原最终说道。
他回剑入鞘,身影消失在南屏山中。
杜西洲反而有些微微的意外,望着小径,怔了一刹。
他的肩膀其实伤得颇重,鲜血染透了衣服,竟还在不断涌出。他叹了口气,苦笑自语:“唷,我居然还有一语退敌的余威。”
他去查看铸师的门人。那人已经断了气。就因为他的迟疑和失误,一位无辜之人丧命在他的眼前。
茶早已冷透,也无人再喝。几只寒鸦好似往山下净寺飞去。杜西洲看到一人出现在山径之上。她的衣衫还在拂动,她抱着两件兵器:一口剑和一口刀。
余苇猛然跳了起来。
杜西洲仍然坐在原处,只把目光投向她。
她也看向他。视线交汇的一刻,她道:“抱歉。”
杜西洲心中蓦然一酸,然而怪得很,那似乎并不是悲,也不是痛,更不是憾,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复杂之感。
杜西洲道:“他果然不肯给你?”
且惜愁道:“我试过了。”
杜西洲默然良久,道:“‘抱歉’两字,不该由你来说。”
且惜愁把剑交他,看着他肿起的脸,“我的意思是……”
“原来如此,”杜西洲道,“心领了。”
杜西洲缓缓把“君”抽出半截。剑沉沉的光映在他眼中。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去借这口剑?是因为怕半截刀刚猛,摧城之剑重蹈覆辙么?是的——但也可能不是。他自嘲想,也许他并不怕石原的剑会断,他只是怕他心里的剑再断一次。他不是为石原借剑,也不为了石松,他只是为他自己。
他锵地合起剑。
“是我错了。”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