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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第一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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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我们的白英小姐不仅遛出内墙,还画了幅浪漫的带子河夕照呢。”乌蔹挥舞画布,扭着腰从课桌与座椅之间钻过,撞到正为窗台上的绿萝擦拭叶片的连香。跟在乌蔹后面的白英涨红了脸,连连挥舞双手,让她停下。“你快还给我!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就贴着墙根,画了一下茶园而已,我爸妈也在的!”
“真的?他们真的无时不刻都跟着你吗?”乌蔹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白英扑过来,与自己抱在一起。白英明知有诈,也无法放弃送到眼前的机会,伸直手臂去够被乌蔹夺走的画布。乌蔹踮起脚,同样扬起手臂,左摇右晃不让白英如意。“悄悄地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那个——”乌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她凑到白英耳边,说起悄悄话,寒鸦冷漠地瞥了一眼,取出帆布包里的课本,清点好数量,一口气塞进课桌肚子里。
虽然乌蔹跟寒鸦一样,生了头低微的黑发,但她的长卷发又浓又黑,有一股好闻的,绝对不属于皂角的味道。不论在白塔还是巫园的宿舍,她都过得自在,瞧她跟白英抱在一起的样子,活像她们是亲姐妹。寒鸦可没有姐妹,最好永远不会有。
“玩什么这么开心?”姬扬从教室后门摸进来。她人高臂长,轻而易举夺走乌蔹手里的画布。这下轮到乌蔹发火,她探身去抓,姬扬立刻将画布藏到身后,让她扑了一个空。
“这是白英的东西!”
“你也知道不是你的东西?”
“快还给人家!”
“没问题,只要她肯求我——”
“求求你。”白英双手互握在胸前,轻声恳求。姬扬讨了老大的没趣,得意的脸庞立刻垮下来,寒鸦见了,也不禁微笑。“你乐什么?捞着什么好处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看她们,姬扬偏挑寒鸦的刺。当然了,内墙外面来的黑发女孩,谁不会找她麻烦呢。寒鸦立刻转向别处,姬扬不肯罢手,朝她走来。跟寒鸦不同,姬扬穿的是皮鞋,脚步声清脆利落,像老师,像缄默姐妹,像每一个俯视寒鸦的人。
快转过去,寒鸦,不然的话,她还当你好欺负呢。寒鸦握紧拳头,猛地转身。姬扬抬高眉毛,她教室后门被砰地推开,风如羲面色阴沉,身后站着嘴唇紧紧抿着的岳聆风岳老师。从入学开始,岳聆风就一直是三班的班主任,并兼任巫术导论授课老师。据她自己说,她那身与姓氏格格不入的黄褐皮肤是常年埋首药园,钻研草药所致;在最引人遐想的小道消息里,肤色黄褐,面颊凹陷的岳老师年轻时酷爱吸食火麻仁。神秘的——当然也是昂贵的——火麻仁除了带给她许多快乐,也带给她发黄的眼球和皮肤。因为她肥胖的髋部和一双小脚,大家私下都叫她“黄金小陀螺”。
“来了来了,‘黄金小陀螺’看过来了。她心爱的小皮鞭今天会抽到谁的身上呢?”姬扬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寒鸦瞪了她一眼,反教她更加开怀。“姬扬,白英,下课后到我办公室去。”白英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立刻顺从点头,安静地走回座位去了。寒鸦见姬扬满脸不在乎,依然逗留在自己桌边,深怕受她牵连,用口型对她说,你完了。姬扬耸耸肩,甩着胳膊离开之前,偷偷戳了寒鸦肩膀一下。寒鸦连忙去看小陀螺,发现她完全没注意到姬扬的小动作,正用她浮肿发黄的眼睛扫视教室。教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闭紧嘴巴,沉默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塔内的风也同时苏醒,将窗外柳树刚刚发芽的新枝摇得哗啦作响。上课的钟声从白塔中心枢纽传过来,听起来好像墙壁本身在呻吟。铜钟的声音让小陀螺的气势更加高涨。她大步走进教室,风如羲连忙侧过身,结果还是被小陀螺威武的屁股撞了一下。风如羲整个人没志气地倒向门框,小陀螺若无其事地挤进门来,踏着钟声,雄赳赳地登上她的讲台。
寒鸦松了一口气,将椅子拉近课桌,正要装出聚精会神的样子,一个小纸团却随着她的动作滚落。她环顾左右,确定没人注意到,弯下腰装作系鞋带,把纸团捞进手心里。上课钟响起之后,除了老师和被点名发言的人,任何人都不允许说话。无师自通地,每个班级的学生都会把悄悄话写在纸条上,上面写上收信人的名字,由关系好的同学帮忙传递。当然了,寒鸦既没有关系好的同学,也没有一个说悄悄话的对象。谁会让我传纸条?我坐在第一排,搞什么小动作都不方便。抬起头之前,她飞快地瞥了纸团一眼。淡黄的纸质和灰蓝的线条表明它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寒鸦的名字。铅笔也是有讲究的。她们专用最硬,颜色最浅的笔芯,如此一来,即便被抓包,也可以赶在证据被交出去之前,用拇指搓揉,弄花收件人的名字。
我应该现在看吗?还是等到下课后?不会是什么急事吧?你在想什么,真是重要的事,谁会想到你,搞不好只是出恶作剧罢了。
“你们让我在教导处长面前丢光了脸!”陀螺虽小,眼神却很凌厉。坐在第一排除了总吃粉笔灰,会被叫上去擦黑板,永远成不了传递纸条的候选人,还有别的坏处。小陀螺发脾气的时候,释放的压力如有实质,常常压得寒鸦抬不起头来。是她太厉害,还是我真的不行?寒鸦攥着纸条,偷瞥同排同学,然而她还没看清对方胸口上佩戴的白塔徽章,就听到小陀螺叫自己的名字。寒鸦腾地站起来,小陀螺听上去很生气,她向来都很生气。
“白塔是哪一年建成的!”
“纪元前27年,距今已有七百三十二年。”寒鸦坚信自己没答错,小陀螺眯起眼睛,没有赞许,只是冷笑。“那么,今年,崭新的纪元705年,有何不同?”
开学的第一天,柳霏霏就让你丢尽了颜面?寒鸦还没想好,她不过舔了下嘴唇,小陀螺立刻瘪起嘴,她的酒窝随之挤成一道竖线。认识她之后寒鸦第一次知道,原来酒窝也可以跟甜美毫无瓜葛。
“你出身低微,却不比其他人更努力,这样下去,如何升学?凭什么留在巫园?你以为白塔是收破烂的地方吗?还有谁,谁能回答!”小陀螺按住讲台,窗口传来隔壁班鼓掌的声音。灰喜鹊被隔壁班的动静惊动,飞离树枝,跃上窗台,翘起屁股拉了一泡稀屎。小陀螺扫视全班,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个的,学啥啥不行,违纪第一名!全都给我站起来!”
金属腿儿的座椅稀里哗啦,竖起来的人影挡住窗外的朝阳。小陀螺踱下讲台,除了窗台上的灰喜鹊,没人敢吱声。寒鸦反而自在了许多。她在龙尾沟的阁楼根本没有窗户,躲在人群里不被注意让她觉得安稳。
“不要以为自己生在法源乡,就可以高枕无忧,危机随时可能会出现。我们的敌人——齐光,我们的敌人在何方?”“每一个觊觎神龙之力的外乡巫师都在想法设法使用武力突破,或是利用伪装的伎俩,骗过结界,混入法源乡。七百多年来,结界虽然将他们阻拦在外,但他们对龙之力的觊觎从来没有停止过。最近的一次入侵发生在十八年前,为了将入侵者驱逐出境,许多巫师战死,梅园之中多了二十一座墓碑,有的烈士遗体状况实在凄惨,难以区分身份,只得以无字碑举行公葬。”
“哼,还好你们之中,有一个省心的。”小陀螺皮笑肉不笑,慢悠悠沿着课桌间的通道,走向齐光。朝阳照亮她的半边脸,她另一半的脸则显得更阴森,酒窝犹如伤寒,镌刻在脸上。“你们都是和平年代出生的孩子,没有亲历过战争。烈士们用鲜血给你们换来进入白塔学习的机会,你们就浪费在这种东西上吗!”
岳聆风快步走向窗边,寒鸦回头张望。她快得好像被连抽了三鞭子的陀螺,首当其冲的几个人全都绷紧了脸,就连齐光也偏过身子,关切地注视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着我,偷偷搞些什么勾当!”岳聆风冲向青岚,后者捏紧了袍子,极力不被小陀螺的气势压倒。齐光离开自己的座位,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岳聆风探出身体,越过青岚,指向靠窗座位的阎懿。
“给我拿出来!”
“我?我什么也没有啊?”
“少废话!青岚,给我搜她的抽屉!”
青岚的为难掩饰不住。她的动作实在太慢,岳聆风不催促她,也不肯罢手,肚子抵住青岚的课桌,指甲不断敲响桌面。她背后的齐光把脚收了回去,吁了一口气的同时,察觉到寒鸦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寒鸦连忙转向阎懿,青岚已经弯下腰,慢腾腾从她课桌肚子里摸出一本厚实的牛皮纸封皮的大书。
女学生们喜欢包书,这在白塔是被允许的。全班人都梗着脖子,紧盯那平平无奇的牛皮纸封皮。在岳聆风动手之前,阎懿先崩溃了。她夺过青岚手里的大书,扬手丢出窗户。岳聆风冷哼一声,掐起无名指,默念了一个简短的咒语。窗台上的灰喜鹊忽然尖叫,丢出去的书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壁,皮球一样反弹回来,同时被推过来的,还有在窗台上拉屎的灰喜鹊。灰喜鹊撞响玻璃窗的声音令好些人惊呼,阎懿胆量倒足——不然也不会被逮个正着。她踮起脚要截下自己违纪的证据,岳聆风从容摊开掌,牛皮书飞向天花板,翻了个跟斗,然后如小猫般乖顺地躺倒岳聆风掌上。她抓住书脊,将它抖得哗哗响。
“这就是你咒术课不及格原因?”岳聆风双手扯住书页。小陀螺天生一双小脚,手也不大,胖乎乎的手背自带四个婴儿般的肉窝,撕起书来却像条疯狗。她一定用了某种寒鸦尚未习得的咒语,令自己的双手强劲有力。两个指节厚的牛皮纸书很快在小陀螺手中化作碎片,她潇洒扬起双臂,碎纸片被抛向天花板,落得到处都是。那些黑白纸片上几乎没有字,全都是画,寒鸦很快明白过来,阎懿私藏的是一本对巫术学习没有半点益处的图画书。
“令人发指!”小陀螺拍拍手,对满室的纸屑十分满意。阎懿别过脸去,阳光照亮她脸颊的轮廓,反射出水光的痕迹。青岚望着她,神色黯然,活像被撕书的是她自个儿。
“你们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马上就要搬到三层塔上,我看你们当中的一些,明年是不打算跨进这个门了!要我提醒多少次你们才会长记性?今年,是至关重要的一年,不能在期末评定拿到优良以上的,全部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天天做着白袍梦,你们凭什么披上白袍,就凭偷看这些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吗!”
“写检讨给我,晚钟敲响之前放到我办公桌上!今年的两门大课,草药学和加分课守护灵,三班必须要做出成绩!守护灵的重要性用不着我多说了吧?不论前两年的课业好坏,学分多少,只要在守护灵课程上取得突破性进展的,都可以升上关键的三年级!还有不清楚这一点的,现在就可以从这个门走出去,白塔不适合你!至于草药学,今年教导主任会尤其重视这门学科,新任的草药老师是她的得意门生……”
小陀螺仍在继续旋转,寒鸦尝试了几次,仍然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冷静点儿,这点小风小浪,不至于昏过去的。我只是太无聊了,寒鸦想。她转向窗外,玻璃窗上她模糊的倒影不比一张床单更厚实。你担心的只是草药学的学费。窗户上寒鸦面目模糊,只有眉眼仍然皱在一起,就连她自己,也察觉出其中的忧虑来。要想在年底的结业评定中拿到高分,草药学的分数必不可少,偏偏草药学是实证流派,光靠写论述行不通。可是买草药的钱从哪里来呢?帮忙药园的老师能分到一小把吗?没有火麻仁,别的也行啊。还是去码头送货来钱快,虽然辛苦,但给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钞票,不像巫园的老学究们,事后一杯茶就把人打发了。
寒鸦握紧拳,掌中纸条的触感将她从日复一日的算计中惊醒。她瞥了一眼小陀螺的位置,低下头展开纸条。很好,跟她预料的一样,里面除了皱巴巴的叠痕,什么也没有。寒鸦不死心地翻过纸条,上面的“寒鸦”两个大字已被她的汗水濡湿,淡得快要分辨不出。哪个王八蛋消遣老娘!寒鸦倏地转过头,扫视教室寻找真凶。罚站让所有人都神色灰败,只有那个姬扬,满不在乎,四处张望。瞥见寒鸦在看自己,姬扬立刻转过脸,瞎挤她那双高贵的,浅栗色的眼睛,抛出一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