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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齐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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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阳光是极好的,明媚,温柔,与春假后巫园小姐精神奕奕的面庞相得益彰。梨花开了一些,同样感受到春的召唤的还有中心花园的木兰与海棠。木兰心急,学生们返回白塔的时候,满树的粉花全都咧开了嘴;海棠含蓄一些,白色的花苞闭得紧紧的,有如待字闺中的少女,仍未着上唇彩。与花园相比,天空几乎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漂浮的那几只纸鸢。返回巫园的当天晚上,寒鸦找了好久,直到脖颈发酸,也没能寻找到赤色彗星留下的深红伤痕。它明明就在那儿,天空的正中间,在姬扬提到过的,曾经是璀璨星河的地方。不管怎么看,都只有一抹苍白的浮云,跟龙尾沟被鞭子抽过的天空截然不同。一只做成猎鹰模样的瘦长纸鸢悠然滑向浮云,纸鸢上绑有响片,响片被风吹拂,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纸鸢的声音吸引了窗台边交流春假趣事的几个女学生的注意,她们转过身,遥指天空中的纸鸢,捂嘴低笑,神色暧昧。
白塔东西教区每一层都设有中央花园,据说花园的设计完全对称,唯一的不同是,放纸鸢这种需要奔跑和大声呼叫的活动,被缄默姐妹们明令禁止。男巫学徒的纸鸢成功引得女学生瞩目,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纸鸢上写上暗号,诸如今夜午时,桂花树下之类的。
切,无聊。寒鸦用舌头顶了顶脸颊内侧被她自己咬坏的肉。一切都是一场梦?还是即便是梦,墙内的也更加完美无缺?彗星,封堵村庄的草警,被摁在烂泥里胖揍的女巫学徒是专属于龙尾沟的噩梦。寒鸦在村口昏过去,却在自己的小阁楼里醒来,身上穿着干净妥帖的学徒长袍。这一切绝不可能是母亲的手笔,也不可能跟龙尾沟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有关。
寒鸦收回视线,姬扬大摇大摆走过教室前门,单肩包潇洒地挂在肩膀上。她也在瞅寒鸦,有意无意地。瞧她那得意的样子,该不会是她偷溜出巫园,帮忙赶跑草警的吧。寒鸦鼓起腮帮与姬扬对视。姬扬扬起她那惯有的欠揍微笑,若无其事地朝寒鸦晃悠过来。
她打算干嘛?又,又要邀请我去她家吗?春假已经结束了,我可不会跟她似的,半夜在巫园里瞎跑,万一被缄默姐妹们逮住,轻则扫厕所,撞到枪口上,可是要扣学分的!眨眼之间,姬扬已经贴到课桌上,这时候再要借口去厕所,也太过刻意了,搞得我好像怕她似的。我怕她?上周拖着青紫的身体在码头上讨生活时,寒鸦从来没想起过春假那一天的落荒而逃,如今偏跟面前竖了一面镜子似的,难以忽略。我……不成,绝不能跟上次一样丢脸。寒鸦挺起她可怜的小胸脯,转向姬扬,紧张之余不小心咬到嘴里的溃疡,疼得直皱眉。
“干嘛?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姬扬也把眉毛皱起来,但她皱得活泼,皱得随心所欲。“嘿,你听说了吗?”姬扬忽然俯下身,她身上那股说不清的香味让寒鸦倒吸一口气。她紧张地打量姬扬,希望她没看出来。“听说了吗?教务处那边要把小陀螺换走。”姬扬斜倚住寒鸦的课桌,抬起腿,将半个屁股搁到寒鸦的桌面上,坐在她的《巫术总论》上。
“快闪开,把我的书皮都坐皱了。”寒鸦驱赶姬扬。按照她的心意,本应一巴掌拍下去,把她扇走,但大家称不上亲近,随便拍人屁股,可能会被她用巫术打的。女巫学徒不能在内墙以外使用任何攻击性巫术,不能在未获得允许的情况下,对男巫学徒或任何师长使用九大类巫术中能致人受伤或死亡的任何一种巫术,对于同级女巫学徒,却没什么限制。要是跟她动起手来,我能有几成胜算?寒鸦打量姬扬修长白皙的手指。巫园小姐们的小白手看着又嫩又弱,搓起火球来却快得惊人,稍有疏忽,烧没了眉毛都是小事。
“喂,跟你说大事呢,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人扫兴!”姬扬蜷起她修长的手指,叩响桌面。寒鸦别开脸,用力抽出她屁股下的教科书。“换了小陀螺又怎样?不用考试了吗?不用记学分了吗?要我说,小陀螺也没那么讨厌。每天放着书不看,成天想着怎么打扮,怎么遇到男巫,有哪一个大巫师是靠这些披上白袍的?”
“白袍有什么好?你就那么想当白袍?我要是找出来有一个白袍是靠不可言说的关系爬到三层的,你怎么说?”
坏了,不该让她知道我的心思的。寒鸦咬住嘴唇,勉力辩解:“‘不可言说的关系’也是一种本事。技多不压身,总是好的。”姬扬不屑冷笑,正打算把寒鸦驳个体无完肤,不巧被骤然大响的上课钟声打断。寒鸦立刻摆出正色,竖起手头那一本《巫术总论》在课桌上顿了顿,用眼神示意姬扬“你该离开了”。姬扬偏不依从,把屁股挪了挪,坐得更加实在。寒鸦胜利的微笑垮下去,抄起《巫术总论》猛拍姬扬后背。姬扬大乐,笑声盖过钟声。
“上课钟响了,耳朵煮饺子吃了吗,你们两个。”风如羲背着手,踩着钟声,少见地从前门踱进来。姬扬转过身,寒鸦瞧不见她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姬扬向来看不上风如羲,风如羲呢,也不是什么善茬。她明明比姬扬矮,偏要摆出副睥睨的神情,深怕其他人看不出来她自以为了不起似的。
“我们就算耳朵煮了饺子也不敢私吞呐,还不上赶着孝敬风大人您?”姬扬抱起胳膊,阴阳怪气。这个白痴,自己跟风如羲不对付就算了,干嘛拉上我?回头风如羲打小报告,给你记个大过,你退学倒无所谓,我可怎么办?回龙尾沟浆衣服去吗?
寒鸦藏在姬扬背后的手偷扯她的袍子,姬扬不肯搭理她,寒鸦越扯越气,用上了力气,把桌子上的姬扬拉得东倒西歪。就算对寒鸦只知皮毛,风如羲也能明白这个出身墙外的泥腿子就算咬掉自己的舌头,也是不敢顶撞她风如羲大人的。可惜对这种一心扑在功课上,平时连个屁也不会放的乖乖牌,风如羲从不稍加留意。对于风纪委员来说,最重要的本事就是杀鸡儆猴。只要能震慑住那几个格外会捣蛋的,其他人自然温顺服帖。这个道理,寒鸦在被风如羲盯了好几秒之后才意识到。
完蛋了,我被盯上了。她一定觉得我帮着姬扬顶撞她,今后有事没事,都会找我麻烦了。寒鸦急得快哭出来,风如羲吸吸鼻子,像只闻到腥味的猫,半眯着眼睛,一步步逼近寒鸦的座位。
上课钟已经完全停下来。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在寒鸦课桌上的姬扬像只笨钟,不仅显眼,还不能随意招惹,一碰就会嗡嗡大叫。这可怎么办?寒鸦急得后背冒汗。她瞥向身后,每个人都盯着她,让她回想起进入巫园的第一天。她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帆布包,肩膀上挎着红底绿花的老棉被,宿舍门口穿着轻薄长裙或是牛仔短裤的女同学们全在看她,好几个人吃吃地笑,谈论她的声音完全没有收敛。“她就是那个墙外来的。”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邀请她坐我的桌子,顶撞风纪委员的。寒鸦怒目而视,没人因她的视线退缩。什么白塔的未来,巫园的精英,瞧她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和围观邻居打架的龙尾沟人没有两样。甚至连白英也在看,她抱歉地耸耸肩,虚伪的和善掩盖不了眼底的兴奋;与她走道相隔的青岚笑得莫名其妙,朝后排的齐光递眼色。天之骄子还是谁都看不上的高傲模样,她漠然转向窗外,遥望中天漂浮的那两只纸鸢铅色的影子。
“好呀,姬扬,寒鸦,我当了两年的风纪委员,万万没想到,你俩是这样的人。新班主任上任的第一天,第一堂课,就敢当面给我这个管纪律的好看,我看你们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就给我站起来,站到走廊里去,等老师来了,我亲自跟她解释。愣着干什么,还不起来?”
她算什么?学分没我高,排名没我靠前,以成绩论,我比她更有可能升级。到时候高级巫师的通道会向我敞开,而她不过是个低层管风纪的。寒鸦的膝盖跟她的头脑想法相左,忽然间弹起来。她自己的那点羞愧在姬扬回头打量她时达到了最高点。其他人那样看她也就算了,唯独被姬扬瞧着,让她难以忍受。不等风如羲吩咐,寒鸦推开座椅,低头走向教室门口。见她离开,姬扬溜下课桌,快走几步,非要跟她一起从正门挤出去。
肩膀相碰的刹那,寒鸦扭过身子,瞪了姬扬一眼。那家伙脸皮比龙尾沟的牛屎墙还厚,故作惊讶地扬起眉毛。“你就那么不喜欢跟我一起?”废话,要不是被你连累!寒鸦恨恨地别过脸,盯着走廊墙壁上大女巫莫兰的画像。
“谈不上喜不喜欢。”
“那,冻梨呢?”
“冻——”跟巫园长大的小姐们不同,寒鸦没有糟践食物的习惯。她本意是要反驳的,唇齿蓄势待发,心却没准备好。她鼓着眼睛,姬扬志得意满的笑容在她眼前渐渐扩散。中庭倾泻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打开一扇扇金黄的通道,无数灰白的灰尘在其间飞舞,而姬扬的双眼,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她浅栗色的眼睛在阳光下色若琥珀,她的睫毛也一样,浓密得不合理,如今又被阳光镀上金子般的颜色。寒鸦瞥了莫兰的画像一眼,发现她们浓密的亚金色睫毛十分相似。
这是姬扬天赋异禀的证据吗?寒鸦望着她出神,心中的艳羡快要将她吞没。姬扬当然不可能明白她的心情,心思全在取笑她上。
“不喜欢我,喜欢梨。过几天我学个变形咒,变成梨子,趁你睡着,去你宿舍找你。你一个人住,对吧,就住梨园大银杏树旁边那一栋。”
寒鸦闻言,立刻翻出白眼。“什么变形咒,闻所未闻,就算真有,也是教科书上的禁术吧?要比拼巫术就光明正大地来,鬼鬼祟祟,半夜三更,趁人家睡着动手,算什么好汉?”
“我不是好汉,我是女子。” 姬扬装出无辜的样子。
“你——若是女子,更要……”
“要怎样?”
要懂得礼仪和规矩,不说不该说的话,不做不该做的事?换作小陀螺或是风如羲,一定会这样讲。对风如羲那样的人来说,天下的女子或许都差不多,在巫园的某间医院里出生,喝着明河甘甜的清泉长大,学会走路后不久,就懂得在坐下时将裙子压在两腿之间。对风如羲们来说,硬泥地上翻滚的银妞从来不存在,趿着玫红拖鞋从龙尾沟走来的寒鸦最好也不存在。寒鸦咬住嘴唇,说不出口,要用一个微笑化解尴尬,也做不到。隔壁班传来齐刷刷的起立声,走廊的尽头,一班老师字正腔圆地念着课本,距离遥远,只能勉强听见什么“仪之道,万物之始也”。
“上课了。”寒鸦生硬地转移话题。姬扬 “哼”了一声,淡漠地答道,“全班数你最爱上课”,然后转回视线,直勾勾盯着走廊上半开的玻璃窗,不再说话。她不出声,不找寒鸦麻烦,寒鸦便无法挑起话题。开玩笑,我跟她哪有什么话题。不过是被罚站在走廊上,太过无聊罢了。寒鸦抖了抖膝盖,左右张望。
白塔是巨大巍峨的圆塔,中心枢纽设有升降装置,可在须臾之间,将几十人从塔底送入九层高塔的顶端。在保证白袍等高级巫师可以便捷地往返于白塔各层之间的同时,建造白塔的十二巫也充分考虑到了塔内的采光和绿化。从前,在寒鸦的想象中,白塔跟一座巨大高耸的谷仓一样,内部暗无天日,无论昼夜,均依靠火盆照明。入学的第一天,中庭明媚的阳光和繁盛的绿色植物可让墙外来的土丫头大开了眼界。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墙内。寒鸦盯着空气中飞舞的蚊虫似的灰尘,暗暗发誓。风如羲偏偏这时候探出头来,见到寒鸦的表情,拧起眉头。
“干什么?不服?让你们两个罚站,不是说相声,你一句我一句的有完没完,让新班主任看见,会怎么想?”
“想我们是不安分守己的坏学生呗。班上的学生不服管教,作为新老师,可不得依仗你这个风纪委员吗?这点小算盘,扫厕所的阿枫都知道了。”姬扬忽然跟寒鸦咬耳朵。她潮热的鼻息喷在耳后,惊起寒鸦半身鸡皮疙瘩。寒鸦忍不住叫起来,风如羲瞪圆了眼,神情与为一条熏鱼大打出手的银妞极为相似。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她撸着风纪委员鲜红的枫叶袖章,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像头抢食的猪。风如羲不仅仅是虚张声势而已,寒鸦舔了舔嘴唇。“当心了。风纪委员随身藏着专治巫师的风球,里面都是从白塔高层来的封印符,一旦被制住,丢脸还在其次,对巫术自信的打击,可是难以估量的。”被风纪委员制服可是会转入审查流程的,一旦上升到监察兄弟会的层面,被送入训诫塔关押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她在乎的只有巫术的自信?姬扬喷在头顶上的鼻息让寒鸦好想缩起脖子。她流露的怯懦让风如羲来了精神。寒鸦眼睁睁看着她的手伸进长袍的口袋,自己的手也不由得扣紧了。
我该怎么办?还手吗?在教室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违抗风纪委员可是重大违纪行为,可万一被她抓住……求情有用吗?她会给墙外的乡巴佬面子吗?寒鸦慌张地望向窗口外,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嘲笑她,白日里经常作为巫师们眼睛的红眼乌鸦似乎并不在附近。谁知道呢,每一个学期,都会有某些不能透露姓名的倒霉蛋做坏事时被兄弟会的红眼乌鸦抓住。不管风如羲怎么想,红眼乌鸦是一定听不懂求情的,只会大叫着飞回主人身边,将事情推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风如羲已经近在眼前了,寒鸦可以从她的镜片上看到自己的倒影,矮小,丑陋,头顶上姬扬露出的半张脸将它衬得格外黝黑。风如羲倏地抽出伸进口袋里的手,高举起来,寒鸦瞥见她的胖手指间风球的非金非木的特殊光泽,下意识闭紧眼睛。只要闭上眼睛,挨起打来就不会那么疼。这是寒鸦花费二十年获得的人生感悟。
“还敢当着我的面嘀咕,你们两个——”风如羲捏破她的风球。她的袍摆挥动的风声让寒鸦缩起肩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想象中由符咒释放的莫大力量并未触及寒鸦。她不敢掉以轻心,继续闭着眼,屏住呼吸。背后的姬扬愣了两秒,噗地笑出来。寒鸦皱起眉,姬扬笑得越来越张狂,惊飞树梢的麻雀。一墙之隔的教室里开始窃窃私语,就连寒鸦都听到了,风如羲却一反常态,默不作声。
发生了什么事?
寒鸦试探着睁开一只眼。被风如羲捏破的风球掉落在她脚边,碎成两半,其内的符纸毫无威胁地散落着。暂时可以放心了吧?寒鸦松了一口气,睁开另一只眼。风如羲仍旧站在她面前,面庞僵硬,像个木偶。她的头顶上耷拉着一张叠成纸扇模样的报纸,握着报纸的手修长白净,是典型的属于巫师的手。
“风如羲,身为风家长房的大女儿,巫术,咒术,巫学史,炼金炼丹每一科都低空飞行,教训起同学来,倒挺有风萧雨那股子干劲的哈。”
制服风如羲的女巫师穿着班主任专属的姜色巫师长袍。跟小陀螺不同,她是个白而瘦的人,鬓角显眼地灰白,直发利落地在脑后扎成一束,刘海修剪得倾斜锐利,其下是一双灵动的茶色杏仁眼。寒鸦注意到她修长的脖颈上生有一颗红痣,手腕上佩戴着女巫师间流行的水晶石手链。这位老师为自己选择的是紫水晶,水晶被切割成茶叶的形状,饰以同样打造成叶片样式的黄金,挂在细长的纯金细链条上,夺走了寒鸦的所有思维。
“紫水晶和您十分相配。”姬扬的马屁让新班主任“哈”地笑出来。她噘起嘴唇,吹飞自己的斜刘海,潇洒地扬了扬下巴,茶色的眼睛里有种寒鸦难以形容的陌生神采。
“你,报上名来。”班主任轻抖手腕,用报纸指向姬扬。“我叫姬扬。”姬扬利索地回答。“我说了,该你了。”
这个笨蛋,怎么跟老师说话的,还嫌我们今天惹的麻烦不够多吗!寒鸦瞪了姬扬一眼,除了新班主任,无人注意到。她没有戳破寒鸦,神情却让寒鸦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了。“有点意思。”班主任微笑。“我是齐歌。齐明衷正的齐,对酒当歌的歌。跟你们的齐光不是一家子。”她看透寒鸦心思似的,补上后半句,然后立刻转向教室门口,把报纸当做教鞭,挥得刷刷响。“所有人,起立,出列,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