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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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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侯之女魏长平,豆蔻之年从戎,双十年华犹未嫁,受封骠骑将军。帝时为东宫,先帝赐魏氏为太子正妃。越二年,先帝驾崩,帝初登大宝,立正妃魏氏为后。帝尝称其贤德,对其敬重有加。然其为后仅三旬,旧疾复发薨于椒房殿。帝大恸,辍朝三日。群臣皆谏,后宫事务繁杂,请速立新后。帝遂立皇贵妃洛氏为后。
三日前
残阳余晖洒落在宫墙上,冗长的宮道时不时有宫女太监经过。飞鸟绝迹,留下的只有阵阵悲鸣。椒房殿的上空笼罩着的点点光辉,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转眼间,丝丝阴云遮住了残阳,抹去了椒房殿的最后一点暖色。
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进入椒房殿宫苑大门,竟无人通禀。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公子,其后跟着一个端着一只玉壶和一只玉杯的小黄门。剩下的一群人围在了椒房殿四周,似是守卫,却又像是软禁。
一进主殿,映入眼帘的便是大殿中央坐塌上小憩的女子。那女子握着书卷的手垂下,骨节分明,身子微微有些偏斜,另一只手曲在扶手上,抵着额角,安然沉睡,似是不知道宫中来了些不寻常的人。
她的眼角向上勾起,长长的睫毛掩下疲惫,平添了一丝柔弱感。长眉入鬓,不似寻常女子的弯弯柳叶眉,倒让人觉得她有一种身为将帅的果决凌厉。红唇被胭脂点过,给她那清冷的面容平添了一抹艳色。只是她的唇角低垂,似乎一看就是不好相与之人。
大殿中的宫人纷纷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谁都不敢上前去唤醒坐塌上那雍容华贵的女子。锦衣公子见她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眉头微蹙。刚要出声将那女子唤醒,便见一个身着黛色宫装的宫女走出,似是没看见他们一般,气定神闲地走到女子身边蹲下,将她手上的书取走合上,柔声道:“娘娘,娘娘。酉时了,您醒醒,该用膳了。”
锦衣公子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认得那宫女是魏长平的贴身婢女月菱。魏长平缓缓睁开凤目,透着一丝慵懒。她直起身子,抬眼便看见了殿下站着的那个锦衣公子,微微愣神,随即冷嗤道:“什么时候,外男可以随意出入后宫了?”
若苏言知晓魏长平之后说的话,他定会觉得这句话的态度已是十分友好。苏言却也不跪,只是拱手道:“微臣奉陛下之命,给皇后娘娘赐酒。”
“大胆……”月菱正要斥他无礼,便见魏长平扬手制止。魏长平唇角微勾,似是饶有兴致道:“既是赐酒,为何只赐了一壶,怎不赐一坛来?”顿了顿,她垂下眼转着手上的扳指,淡淡道:“还是说,一壶就足够让本宫醉得再也醒不过来了?”
月菱闻言一震,又惊又怒地看着殿下的苏言。苏言挽起袖子亲手给她倒了一杯放在案上,使个眼色令那小黄门走上前。他拂袖伸手,淡淡道:“娘娘,请吧。”
“呵。”
那小太监听见魏长平冷笑,脚下便像被冰冻住了一般,不敢向前挪动半步。他回头偷瞟了一眼苏言,见苏言一直盯着魏长平未理睬他,便不知所措地双股战战愣在原地。
“想让本宫让出皇后之位,却又没有理由轻易废后。只是为了能给洛清婉的后位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便要毒害本宫……”魏长平抬眼,凤目狠厉嗜血,“他谢临安真当我魏长平是好欺负的?”
宫人们顿觉大殿中气氛紧张,气压低得令得他们站都站不稳。苏言倒是无畏,淡淡道:“娘娘此言差矣,如今您兵权已交,早已不是当年的骠骑将军。而南阳侯魏长恭自幼体弱上不得战场。南阳侯府已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了。”
“住口!你不过是谢临安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与本宫这么说话。”魏长平长眉蹙起,起身上前几步,掀翻了那小黄门端着的毒酒,吓得那小黄门顾不上捂着手上被划破的伤口,“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魏长平恶狠狠地盯着苏言,眸子里翻卷着肆意嚣张,道:“本宫一日不死,她洛清婉便只能是妾!”
此言一出,也不知身为皇贵妃的洛清婉会作何感想。说起来,她与洛清婉也曾交好过,只是后来……她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这个人,她们根本不可能成为朋友,或者说,洛清婉在任何男人眼中都是柔情似水,而她魏长平却恰恰受不了她的柔情似水。
“娘娘,开口便直呼陛下名讳,实为大不敬。陛下已容忍娘娘多时,娘娘如此嚣张跋扈、恣意妄为,陛下早已对您动了杀心。今日,您必须死。”苏言无所畏惧地迎上魏长平狠厉的眼神,手握上了腰间的佩剑。
魏长平岂会不知他手上的动作,她眸中充斥着讥笑,眼神环顾大殿四周,众宫人早已恐惧得不成样子,除了月菱,似乎无人敢帮她。殿中也没有什么能用来抵挡的兵器,形势有些不妙,她边思索对策,边道:“想我魏家三代为国效力驰骋疆场,先帝怜我哥哥身体孱弱,又受边境外族侵扰所迫,才破例允我从军。战乱既平,又忌惮我手中的兵权才将我嫁给谢临安。呵,他们父子果然是好样的,寒尽忠臣之心!”
“如今国泰民安,边境各国臣服,自是不需要手握重兵的将军,没想到娘娘连功高震主都不懂么?”苏言按剑不动,眸中尽是防备。
魏长平从小便在军营中历练,为人阴险狡诈武艺非凡,像她这种一向孤傲的人,绝不会与他这个臣子多说半句,如今看来她一定是在拖延时间。
“呵……呵……哈哈哈哈,功高震主?”魏长平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扶着腰狂笑起来,“我一女子,出嫁从夫,从未插手政事。就连他背着我在宫宴上与洛清婉珠胎暗结我都没管过他。我自认从未做过违反他心意之事,可他呢?”
魏长平恨声道:“他竟为了立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后,连陷害本宫的局都懒得设,迫不及待地要毒杀本宫!你倒是给本宫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苏言闻言一愣,这魏长平……好像有些凉薄得过了头,起初陛下还是太子时,曾当着她的面与赴宴入宫的洛清婉有说有笑,目的也只是为了刺激刺激魏长平,刻意让她吃醋。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陛下还是很喜欢魏长平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写密信令他办差时顺路去一趟绍县采买魏长平最爱喝的花雕。
心中有些复杂,苏言缓和了语气,道:“您若是像皇贵妃娘娘一般善解人意,兴许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夫君背着我偷情我都不管,我还不够善解人意?你说的什么屁话?”谁知苏言的一句善意的提点,却激怒了魏长平。她怒极,再也不想维持什么母仪天下的端庄姿态,一把扯下头上的凤钗珠冠砸了个粉碎,唾沫星子喷了苏言一脸:“你他娘的给老子闪开,老子亲自去问个明白,他大爷的派只狗在老子面前吠,怎么不敢亲自过来与老子说清楚?!”
一席话说得殿中人皆惊,月菱小声咳了咳,却被魏长平一记眼刀瞪了回去。宫人们只知道皇后娘娘为人端庄尊贵,走到那里都是一副威严显赫的样子,竟不知她竟然能说出如此不堪的话。
“魏长平!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目中无人的样子!”苏言被她激怒,联想起当年她在军营中说牺牲便牺牲一队士卒、不择手段毫无仁心的样子,心中怒意更甚,拔剑指着她道,“你当年若是对麾下士卒有半分关心,我也不会来做这个毒杀你的恶人!”
“放你娘的屁!你一个只会动动嘴皮子的书生,听风是雨,你怎知我不是爱兵如子?老子警告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老子身上扣,小心老子撕了你的鸟嘴!”魏长平肆意地骂着,像是市井中骂街的泼妇,言语粗鄙不堪入耳,就差把苏言的祖宗十八代也给问候一遍。
宫人们何曾见过这样的魏长平,个个恨不得赶紧将耳朵堵上。月菱倒是清楚,小姐这是急了,准备孤注一掷,与苏言殊死一搏,否则也不会毁了自己多年树立起的优雅尊贵的形象,拿出在军营中骂人的态度来激怒苏言。
苏言被气得头发蒙,他憋红了脸,强行冷静地与魏长平讲道理:“还记得卢城之战么?你为了攻城竟不顾在苍云山中伏的宋将军,攻下卢城之后,你竟摆起庆功宴,将宋将军抛在脑后,只顾自己享乐,宋将军便是因你而死!”说到此处,苏言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怎么又开始回忆起过去了?这酸书呆子就是麻烦,磨磨唧唧说些没用的。魏长平懒得与他解释,既然他不动手,那自己便直接逃出去算了,管他怎么跟谢临安交差。
“胡言乱语,老子与你没什么好说的,”魏长平不耐烦地挡开他的剑,“滚,老娘要见谢临安。”
天逐渐暗了下去,守在门外的侍卫脸上的阴影更浓。大殿里对峙的仍是那两人,女子墨发散乱,张扬的眉目却令她气势不减;男子容颜如玉,月白色的衣裳显示着他柔和的秉性。月菱瞧着两人,莫名觉得他们好似两个极端,一个是脚踩万千枯骨的红颜绝色,另一个是怀揽世间清辉的温润公子。就算是二人如今这剑拔弩张的画面,看着也极其养眼。
“……你!”苏言苍凉一笑,“也罢,你这等凉薄之人又怎会懂得何为生死之交……魏长平,今日,我必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椒房殿。”
呵,终于动手了。魏长平微微侧身避过苏言刺来的一剑。苏言诧异地发现魏长平的唇角勾了勾。……不知悔改。苏言怒意更甚,挽了个剑花回剑,再出剑的速度更快,有几剑都险些刺中了魏长平。
哟,这书生有点意思,功夫竟然不错。魏长平身着正红色的金丝凤袍,抬腿朝苏言踢去,衣袂翻飞,看呆了众宫人。第一次见皇后娘娘打架,穿着那么繁复的衣裙竟也能打得这般好看……
苏言双手按剑挡下她一脚,魏长平借力转身袭来一掌,苏言连忙抽了剑,躲开她一记掌风,两人缠斗多时,难分胜负。
月菱见苏言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只是会些拳脚功夫,不由地心下着急,默默将一根簪子藏在手中,悄悄靠近二人想要助魏长平一臂之力,却不料苏言刺空的一剑朝她的方向刺来。
完了,躲不开……月菱闭上双眼,正准备听天由命,却突然被一个人拉住。那人一掌将她推开,自己用血肉之躯帮她挡下那一剑。
涌出的血被魏长平身上的正红色凤袍吞没了,凤袍的颜色越发的艳丽。苏言皱眉,自己手中的剑从她的背后刺穿了她的心脏,可此时他的心中,却没有为宋将军报仇雪恨后的快意。
痛……好痛……是在军营里时的感觉……魏长平的眼前开始模糊,身子发冷。她的脸有些抽搐,嗫嚅着好像想对月菱说些什么,可嘴唇一动,只会有猩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月菱瞳孔缩紧,泪水夺眶而出,失声喊道:“小姐!”声音凄厉,令服侍魏长平已久的椒房殿的宫人们也不禁落泪。
夜幕降了下来,守在外面的侍卫知道事情已成,纷纷涌入殿中。月菱想要扑过去按住魏长平的伤口,却被进来的侍卫死死按住。魏长平的身体滑落在地,犹如正红的枫叶,摧残之下孤零零地落地。清冷的面容被乱发混杂这血迹遮掩,看不出这曾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
苏言默默将手中的剑拔出,扔在地上,对那些侍卫使了个眼色,也不处理喷溅在自己身上的血迹,抬脚便要离开,却听见身后的月菱凄厉地哭喊道:“我家小姐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她!”
“她贪图名利、罔顾人命、逼死忠良,难道不该死么?”苏言未转身,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攥拳,恨声道。
“我家小姐素来心善,岂会罔顾人命?你们就是嫉恨她身为女子带兵打仗却不输男儿,从来不知道她会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宁愿为他挡刀,自己背着刀伤还要背着奄奄一息的那人去找大夫……”月菱泣不成声,泪水肆意地流淌着,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得凌乱。
闻言,苏言脚下一顿,联想到自己年少时的经历,下意识地转身问道:“他为人挡刀,背人就医?这是……何时的事情?”
“我、我家小姐已经死了,告诉你、你又有什么用!你们总归是不屑了解她的好的!”月菱哭得哽咽,双目紧盯着地板上魏长平冰冷的尸体,每看一眼,泪水便涌得更汹涌。
苏言的手松开,又握紧。不可能这般巧合的,当初那人是个男……
“老子救了你,不是让你报答老子的。老子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才不枉老子舍命救你一场。”
当初那人的话突然在苏言的耳边回荡。苏言的双脚不听使唤地朝月菱挪去,他蹲下身子,眸中添了一丝与他的温润极不相称的血色,盯着月菱问道:“是何时。”
他语气冷硬,眸中的血色更是震得月菱心下一慌。其实告诉他也无妨,只是他为何会这么执着于这件事……“天、天启三年。”月菱压下心中翻滚着的恨意,皱眉道。
“天启三年……”苏言在月菱面前站起身,随后跌跌撞撞地走到死去的魏长平身边,一下子跪倒在她身侧。苏言好似麻木了一般,没感受到膝盖冷不防砸在地面上的痛楚,伸手理好魏长平额前的碎发,又用雪白的衣袖轻柔地擦净了她脸上的血污,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愣了愣后扶起她的上半身,扒下她的外衣。
殿中的侍卫没想到苏言会有这般举动,不由地面面相觑,迟疑着是否出言提醒。宫人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去看。月菱见苏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魏长平不轨,怒喊道:“禽兽!你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她都死了你连她的清白也要毁了吗!”
苏言置若罔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知道真相。等他除下魏长平的外衣后,脑子瞬间蒙了。魏长平雪白的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而最明显的,便是一条从右肩劈下,贯穿了整个背部的刀疤。
“竟然……是你?”苏言不知该如何是好,魏长平的上身向后仰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广袖一掩,将她露出的肌肤尽数包裹起来。
“……老子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
呵……呵……魏长平,我听了你的话,忠于宋将军,将间接害死他的你恨之入骨,宋将军死后我又忠于谢临安,最后听他之命杀了你……魏长平……当初你为何救我!
苏言第一次明白了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他岂能想到那些粗话竟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的……
苏言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椒房殿的了。他婉拒了谢临安赏赐的东西,径自出了宫,顶着漫天繁星失魂落魄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些黑衣人趁着夜幕逼近他,却被他夺了兵器反杀,出手迅速、手段狠厉,全然不似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
谢临安岂会放过他,魏长平被毒杀之事不能泄露出去。魏长平虽早已上交兵权,可她的旧部对她仍是忠心耿耿,若是知晓了她的真正死因,定会起兵谋反,后果不堪设想。他自然是明白自己前去赐死魏长平,自是会被过河拆桥,他虽早已安排好退路,可如今,他却不知所措……
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人。月光般纯净的公子胜了枯骨红颜,却心甘情愿地追随她堕入地狱。他苏言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迈着步子,突然停下,抬眼,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与老衲做个交易吧。”
一阵清风吹来,卷走了苏言一身的血腥气,一旁的银杏树沙沙作响,掩下了月下公子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