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与翠柳》弄泥

1、起床

　　今年冬天格外冷，初二便开始下雪，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京城。屋瓦树梢、庭院台阶都积下厚厚的一层雪，丫环小厮们卯时起就开始扫雪，却闷闷地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及至辰时，旭日东升，暖煦的阳光照满窗棂。

　　岑嬷嬷一路小步快走，穿过长廊，后面跟了好几个端着木盘的侍者。明明是个寒天，老嬷嬷颈上却隐隐有细汗。

　　“快，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都没叫殿下起床？”岑嬷嬷到了太子房门前，扫了门外守候的侍者一眼。
　　岑嬷嬷是伺候太子生母多年的婢女，而今前皇后去了，旧仆忠心，侍奉太子。严肃起来也有几分威望。
　　昨日太子与几个年轻的臣子饮酒，直至夜半才回邸。侍者报时提醒过，但马上屋内一声重物掷地的闷响，将侍者吓得惊颤。

　　可若非今日突然陛下召见，岑嬷嬷也不必如此着急。

　　岑嬷嬷扣了扣房门，得太子应声后推门而入，房间地上一个凹了一小块的暖脚铜缶。她让下人们都放好了东西便都退了出去，因为太子不喜他人伺候。
　　一刻钟后，张珣便已着深衣窄袖，身披大袄，束发围玉带。他丰姿秀丽，身高腿长，颇有少年英气和皇子的从容。
　　他翻身上马，离去前忽地转头，侧脸逆光而显出精致的轮廓。嘱咐道： “别忘了叫姑娘起床！”嬷嬷应是。

　　此时街道已经扫得亮堂堂的，府门前行人不多，阳光铺满街道。看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岑嬷嬷迎着朝阳眯着眼睛道：“叫姑娘起了。”
　　张珣是大梁王朝的太子，而这姑娘唤宋陵，陪太子殿下一同长大，小太子两岁，实为奴，被人称一句姑娘也是看在太子的份儿上。

　　太子的府邸庭院典雅又不失贵重，只是冬天百花凋零显得寂寞。一个侍者从沁园那边来，向岑嬷嬷道：“姑娘起了，说是要出门购置一些入冬的东西。”

　　“这丫头，今儿难得勤快”，岑嬷嬷拢了拢袖子说笑道。
　　“那便快些备马车吧。”

　　沁园是姑娘住的地方，一片小院子里全是宋陵栽下的花草树木，多是些果树和不甚名贵的花，还做了个秋千在一块地方摆着。
　　因是品种多，一年四季都不显冷清，现下白梅和黄梅已开出骨朵来。

　　岑嬷嬷推门而入，屋内有一张黄花梨木桌配四脚方凳，紫檀画框钉在红木圆花架上的墙上，边有一道帘子隔开两间，小窗微开，窗外白雪潇潇。

　　宋陵已梳洗好在镜前整妆，及腰长发垂在脑后，背影纤细却不瘦弱。她刚满十五，正是最娇俏的年纪，一双的眉毛不画也生动，面容稚嫩柔和，轮廓精致，双唇嫣红，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天生带着三分笑。

　　“嬷嬷，昨儿个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我可得乘着这时间早些去看看。”宋陵眼梢嘴角带笑，铜镜里映出一张美人脸，正小心地往头上插头饰。

　　“陛下刚刚召了殿下去。”岑嬷嬷走到在桌边坐下。

　　“年关将至，事情总是很多的，太子殿下忙，咱们也有的忙呢。”宋陵垂下眼眸，芊芊玉手整理装饰品的木匣子。
　　看着长大了的闺女，岑嬷嬷突然思及前几天府中的年长做事久的奴仆给她塞银子想要托她给家中的侄女找个好侄女婿的事儿。那丫头还比宋陵小上几个月呢……

　　她开口道：“陵儿啊，你也不小了，该是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了，可有什么意中人？”
　　突然这么一句话把宋陵问懵了，说：“哪有？嬷嬷，您就别瞎操心。”
　　“时间还长着呢。”
　　宋陵发现刚才戴的饰物不好看，再小心翼翼地摘下，避免弄坏了她精心护养的头发。

　　嬷嬷嘴角一抿，“你啊，过了这年就及笄了。我也愁啊，该怎么给你找个好人家……只怕是好的都被人家捡走了。”
　　宋陵扑哧一声笑出来，语气又蛮又娇。“我才多大啊，还是个孩子呢，况且太子都还没成婚。我乐意在这做一辈子的姑娘。”

　　岑嬷嬷蓦地沉下脸色，“你是什么身份？当真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奴婢？老了就是个嬷嬷？伺候人的命你偏要，做奶奶的命你偏不要。”

　　这话一出，宋陵一怔，岑嬷嬷向来尊卑分明，一直教导她主仆有别，但没想到嬷嬷说话如此不留情面，便立马落下两滴泪来。“嬷嬷，陵儿是想陪着您。”
　　宋陵一双大眼望向岑嬷嬷，情真意切，“嬷嬷，您的好我都记得，是我离不开您。我还要给您养老呢。”看得嬷嬷心又难受了。

　　回想起那年，南方发洪水闹□□，流民由河海两岸涌入繁华重地。在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中，岑嬷嬷一眼看中了那个大眼睛的孩子，乌溜溜的很有机灵劲儿。于是就把她带进宫里，手把手地教着，一同伺候前皇后和小太子。

　　那个孩子就是宋陵，当时岑嬷嬷本是要给她重新起个名儿，没想宋陵突然开口说话，吐字清晰，说出自己的名字叫宋陵，把还年轻的岑嬷嬷惊了一瞬。
　　想必家境还算富裕，孩子洗完后的模样也长得不错，岑嬷嬷打量了一番就收下了她，心想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面黄肌瘦的孩子长成了如今这样袅袅娉婷的小姑娘。

　　岑嬷嬷望着宋陵，转头又叹了口气，“以你的年纪，现在是要好好相看了，你别怕，嬷嬷会给你找个好人家。”

　　宋陵的泪止住了，仍不住拿帕拭泪，一边悄悄露出漂亮的眼睛看向岑嬷嬷。

　　“太子麾下有众多能人志士，武将出生入死的我不放心，文官有的又太……”嬷嬷抬头畅想，说来说去又禁不住皱了眉。
　　岑嬷嬷起身，走到宋陵身后，抬手顺着宋陵垂下的发尾。“总之，以太子这点的情分，你且放宽心，嬷嬷知道的。”
　　“快些准备吧，待会儿就出发了。”

　　皇宫殿内，气氛威严。
　　当今皇上正值不惑之年，励精图治，关心百姓，是个仁德贤明之君。理应大梁王朝在其手中 能蒸蒸日上，但因十年前与外契的一战被一只毒箭伤及根本，精力终归不比以往。
　　就此一役，皇帝也明白了大梁要大力发展军事实力，于是给太子授权实验为朝廷训练一批能与外契作战精通马术与兵器的士兵。
　　今年天气也冷的格外早，时值初冬，外契休养生息后就跃跃欲试，来大梁边境试探不止。皇上仁慈，而今世家也过于活跃，王朝太平的表面之下说不清有多少利益纠结。

　　皇帝端坐在御书房御案后，面容浮肿，稍显疲惫。
　　“珣儿，你来了。”
　　张珣给父皇行礼。
　　……
　　马车备好了,宋陵微红着眼眶，吩咐丫环让管家将今年府内和所有经营店铺的账本拿来，等回来后她要好好看看。
　　马车轱辘缓慢地在街上前行，周遭店铺林立，但行人寥寥。
　　马车内气氛还有点僵硬，宋陵掀开一角车帘，冷风即刻灌入，小脸冻得微微发白。她眯了眯眼睛，将这街面的铺子一水儿的都打量过来。

　　岑嬷嬷身穿藏青长棉服，跪坐在马车上执手沏茶。

　　“陵儿，把窗放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宋陵收回手，抱紧了暖手铜炉。想了想开口道：“嬷嬷，太子寻常穿的衣裳和袍子也都要准备一些了。”
　　说完伸手又端茶小心嘬了一口，瞄了一眼开口道：“殿下不喜那些皇子显贵重的衣裳，总是要穿深色的。”
　　“太子每日都要去练兵场看看，衣服耐脏些总归没错。”嬷嬷回答道。

　　到了地方，宋陵踏着四角小圆凳下了马车，厚厚的锦袍披风挡住凛冽沁脾的风雪，看不出身形，背影圆钝可爱。

　　掌柜的都知道这是太子府邸的姑娘，不是一般的丫环，见宋陵一来便态度恭敬，好生招待着。宋陵又是那个嘴角微翘、眼眸带笑的样子，顾盼生辉，且做事端正，不失太子府的派头。

　　一晃便到了大中午，事情都办完了，宋陵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撑了撑腰，揉揉发酸的脖颈，突然间就被嬷嬷投来警告的眼神。

　　“嬷嬷，殿下该是不会回来了，府内也有下人们，咱们要不……”宋陵话还没说完，岑嬷嬷就已转身。
　　“别想那些没用的，外面东西的有府里弄得干净吗？跟我回去吃午膳吧。”说完岑嬷嬷就出了店门。
　　宋陵微瞪大了眼睛，配合着少女圆润的脸颊，显得十分可爱。她砸吧了下小嘴，想是今天借机会出来一饱口福，怕是不能够了。

　　宋陵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老嬷嬷既是带她的师傅又是恩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偶尔撒娇还成，但嬷嬷是宫里培养出来的，不许她留恋市井之地，有时比一般的贵女还要讲究。

　　饭后宋陵便又是一阵困，想是早上起的早了，便偷偷回了自己屋打算再睡一觉。屋内烧着两盆炉子，几只黄梅兼白梅插在素白玉瓷瓶内，摆在窗边，床边幔帐垂下，宋陵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是被一阵痒意给弄醒的。

　　稍显昏暗的床帐下，睡眼惺忪的宋陵只能看出个高大的身形，但来人气质清冽，她对这淡淡的、几乎闻不出的梅花香也很熟悉。

　　“殿下？”宋陵直起身，滑顺的青丝垂落肩头，一张莹莹的小脸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