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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牵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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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的泛舟游园会之后,穆家小姐不慎落水的消息就走遍了京城大家大户、小门小户,不少人拿着当笑话一样取笑穆家女如何如何没有家教、如何如何丢尽了穆家的脸。越传越邪乎,越传越难听。甚至有传到国子监穆以轩耳朵里面的。
穆二哥当即一卷书本拍在了桌子上面,把夫子吓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穆二哥抽出国子监墙壁上用来警醒学生以及辟邪祈福专用的铁剑,气势汹汹就要冲出院门,被高羽琛拦腰抱着硬生生给拖了回来。
这流言传得飞快,下得也飞快。
游园会第二日,又是一道新八卦传遍了大街小巷。
昭平公主暂住穆国公府一月。
紧跟着的是皇后的手谕作为凭证。
昭平公主代表着皇家,这幅作态是什么个意思,有点心眼的人都能琢磨个明白。
穆家小姐的流言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穆以安长大之后想起这些,总觉得自己格外的幸运,幸运到能遇得上戚含章那么好的一个人,好到对她掏心挖肺。
她虽然带着公主的名号,可上哪儿都是个说不上话的。父亲和嫡母都不待见她,京中权贵也没多少是真心待她、愿意帮她的。与她相比,穆以安还算幸福自在的。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用自己年幼的肩膀,愿意默默帮穆以安撑住半边天。
穆以安有很多话连自己的哥哥们都不愿意讲,独独面对戚含章,却总是说都说不完。
穆以安记忆中的那个月过得很快,快到自家屋檐下的春燕尚来不及筑完巢,快到自己拉着戚含章去定做的衣裙还没来排得上开工,快到她们还没吃完酒楼的全部菜肴,宫里面就来了人接戚含章回去。
来接她的是延和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
戚含章表现得很从容,没有不舍,没有留恋,甚至不曾有悲伤或者高兴。礼数周全地点头谢过穆家众人这一月的照拂,又开口说了几句赏赐的东西,在李德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绣着繁复精致花纹的纱幔缓缓落下,遮住了戚含章的脸。
穆以安几次张口想喊她,但都被三哥牢牢地握着手,不让她出声。
而戚含章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目视前方,从容不迫。
宫里的车架缓缓行走,连带着跟着戚含章一同来的苏嬷嬷、大宫女玉璇等人也一同离开了。
马车在街道前拐了个弯,进入了已经清好无人的朱雀大街,方才开始加速,往大殷皇宫的方向驶去。
直到感觉到车速加快后,戚含章才终于忍不住,佝偻着背,留下了泪水。
她一直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到外面让人听见。这是一件很丢皇家脸面的事情。
眼泪掉在了衣裙上,嘴唇被咬破流出了血丝。
坐在马车前的李德微微侧头,手掀起了车帘的一角,看见小公主这幅模样,不由得也叹息了一声,道:“公主。”
蓦地听到有人的声音,戚含章努力地把弯曲的脊背挺直,克制住眼泪不往下掉,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声音哽咽:“本宫、本宫没事。”
李德摇摇头,道:“奴才的意思是,公主忍不住就哭出来吧……这马蹄声大,老奴耳朵背,听不清。”
戚含章微微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李德,一时忘了忍,又是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李德却是对着她微微闭眼颔首,就将车帘放了下来。
李德看着面前高耸的朱红色宫门,不由叹了口气。
这马车里面坐着的是陛下眼下唯一的女儿,大殷唯一的昭平公主。可终究也是个才九岁的小孩,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让她总是习惯去忍耐。
忍耐笑、忍耐哭、忍耐不公、忍耐喜爱……
若是贵妃娘娘还在世,定是不忍心看到小公主受这般大的委屈!
也不知道,一个才九岁就那么能忍的小女孩,将来会有个怎么样的似锦前程。
想到这儿,李德打了个寒颤。
再怎么有本事,她终究只是个公主,还是个不得宠的公主。
戚含章走了之后,穆以安就更加闷闷不乐了。穆家三个哥哥凑在一起,修书一封递到了边关穆国公那里。家书夹杂在一堆大小军报之中,送到边关后又等了半个月穆国公才展信看到了内容。
信里面提到了穆以安连日来在京城的遭遇,也交代了戚含章小住一月的消息,穆家三个哥哥吵了一个晚上得出的结论是:想让小妹去边关跟着父亲,习武也好,打杂也好,学医也罢,总之就是不愿穆以安再待在京城被那些莫须有的是非云云给折腾了。
虽说想避开莺莺燕燕们在京畿守备军内也能做,但到底离京城也就二三十里,远不到哪里去;要是更有什么风言风语传起来,谁都耐不住。边关虽然苦寒,但离着京城还是遥远上许多,消息也远没有那么“通达”,更何况穆家儿女从小也不是不能吃苦的,倒是能比在京城更加自在一些。
穆国公收到这封信之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心下升起了对儿女们的愧疚,尤其是对小女儿的心疼。自穆国公夫人过世之后,他自己常年驻守边关也不无远离丧妻悲痛的逃避,可却忘了自己身为人父的责任。
穆国公应了那封信,并亲自修了一封长信给小女儿穆以安。
出乎哥哥们的意料,对于去边关跟着爹这一事,穆以安答应得很爽快。
只是收到父亲的来信之后,穆以安又抱着信哭了一晚。三个哥哥一声没吭,就这么排排坐在她房门口的阶梯上面。三个毫无风骨的大老爷们望了一个晚上的月亮,听着房门内小妹的哭声,直到哭声渐渐停了,穆家老大才携着三个弟弟抹了一把眼泪。
哭完了那一晚,第二天,三哥亲自给穆以安收拾了行囊,领了个家中名叫陆骁的侍卫,陪她一起去边关。穆以安本想给戚含章留一封信,但三哥没让。三哥说,昭平公主尚未及笈,出宫一月已经是重重有违礼法,她现在给公主留信,只会平添麻烦。但穆以宁也答应了,说送她去边关的事情会找一个合适的时候递消息进宫,那个时候戚含章就能晓得了。
穆以安被说服了,但始终不明白,朋友多在家中住了一月有什么不行的地方,可想到戚含章虽从不在她面前摆架子,但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帝姬,便也不敢再想了。
哥哥们执意相送,从家门口送到了城门口,从城门送到了京畿门口,穆以安最后差点儿给几个哥哥跪下了才请他们送到直隶边上就赶紧回去了。警告大哥要以军中事务为重,告诫二哥要好好读书不要爽了高羽琛的约,威胁三哥再不回去就让老刘把母鸡窝搬到他的床榻上面。威逼利诱之下,穆以安才拾起一片天边云彩,同个哥哥们告了别。
穆以安年纪小,这一路去边关,陆骁小心地护着她,也担心路上受了颠簸,刻意走慢了些。可穆家从小便是不怕颠簸吃苦的,就只是怕吃亏罢了。一路上穆以安吃着过去,到了边关已然胖了三斤。
穆国公抱着肉乎乎的小女儿爱不释手,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年前大殷刚与北燕开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这场战成就了她大哥的军功,也成就了边关未来五六年的安稳光景。
这也是穆国公放心让小女儿过来的缘由。
穆以安就这么在边关过了六年,六年中跟着陆骁一起习武、跟着军医学习草药医术、跟着爹学习领兵战术,总之就是将女孩该学的女工刺绣、琴棋书画全部都掉了个干净不剩,关键她自己还乐在其中。十五岁的姑娘长开了不少,个子窜得厉害,皮肤竟也要比军中人白皙不少,不过每天灰头土脸的,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没穿过锦袍华缎,一身灰色的打马装能裹小半月;没带过珠钗翠环,一头长发就高高竖起,十分干脆利落——据说她还想过直接把头发剃了,把她爹活活吓得蹲她营帐门口两天,生怕她真的找人去剃了。
穆以安离家六年,也时常会往家里面递书信,偶尔夹杂了给戚含章的信件,至于送不送、合不适合送,就全权交给三哥决断。
第六年,穆国公受圣旨回京述职,穆以安也就跟着一起回去了。
回去了才晓得,皇上这是要给她大哥穆以晨赐婚了。
翠微楼是祁京最受欢迎的一家酒楼,虽说规模不是最大的,但味道却也能排上前三。楼中庭挑了空,二三楼雅间的客人也能听见堂内说书、欣赏到舞蹈音乐,后堂更有一个小池子,里面养着白白胖胖的金鱼满池,讨一个吉利。
穆以安挑了二楼一间最角落的雅间坐着,几乎把翠微楼所有的肉类食物都点了一遍,蓦地才想起来这顿饭不只是她一个吃,想了想,撤了大半的肉,换成了大半的素菜,还特特挑了那人最爱吃的竹笋。小二应声,前去让后厨备菜,还给穆以安端来了一盘瓜子,供她无聊。
穆以安歪着脑袋翘着二郎腿坐在楼上一抖一抖地看着下面的小姐姐跳舞,唇角微微勾起,十分眼馋,自己也抬起手来跟着瞎比划一通,自觉甚美,可不知道在她身后那人看来,始终不三不四的。
“啪!”
“诶哟!哪个不长眼的?!”穆以安脑袋上挨了一下,顿时炸了毛,怒气冲冲地回头望去。
穆以宁右手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打在了自己的左手手心上,好整以暇地笑着看老幺:“穆老幺。”
穆以安被亲哥吓到,险些直接翻下挑空的中庭。
昨儿个回京,难得兄妹时隔多年再一次相见,他大哥摸了摸她的头顶,二哥拍了拍她的肩膀,三哥比划了一下她的个子。
眼珠子咕噜一转,穆以安赶忙陪笑道:“三、三哥啊……你怎么过来了……”
她三哥摇着扇子,道:“羽琛哥昨天回京,我做个东给他接风洗尘。”
“羽琛哥回京了?!他不是之前调去益州了吗?”
“你回来之前陛下给升的官,回京后去吏部做右侍郎。”
穆以安“哦”了一声,她从来都分不清京中的这些官。
穆以宁坐到了她对面,问道:“你呢?一大早不让你出门你就给我翻墙出来,能耐了现在?!”
穆以安一听他这话就蔫了,道:“我说要去见未来嫂嫂也只是跟大哥开玩笑,谁知道他当真的?!门儿都不让我出!”
穆以宁轻咳一声:“忘了二哥从小教你的?玩笑不能乱开。”
“啊……”穆以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兄妹俩聊天这会儿,三四个小二就已经端着穆以安点的菜送了上来。
穆以宁眼睁睁地看着桌子被摆满了还往上摞了三层,不由得对小二说:“有劳!厉害!”
小二笑着挠挠头,道了声“客官慢用”就下去了。
穆以宁火冒三丈,刚想拍桌子却发现没地方可拍,只能狠跺一脚:“穆以安!”
“在!”
“我原晓不得你那么有钱?!”
“……”穆以安脸都被她哥说黑了:“没钱!”
“那你点那么多菜?!”
“攒了我三个月的零花钱!全用在这顿饭上面了!我未来三个月要吃土了!”穆以安吼回去。
穆以宁凝眉:“你究竟请了谁?”
穆以安往门外张望了一下:“快来了吧?”
她这厢话音刚落,那边店内果然来了人。
是一个姑娘,身上穿着精致的宫装,乌黑的头发盘成发髻,佩戴了一套白玉头面,眉眼已经长开了,眼角微微向上挑,平白多了几分妩媚,樱唇水润,明眸耀如星辰,脸上挂着端庄的笑意。她更加好看了。
穆以安呆愣愣地看着她走进了酒楼,身后跟着宫女和侍卫,向二楼方向过来。
穆以宁道:“我猜到了。”
穆以安没理他,目光追着小姐姐到处跑。
穆以宁叹了口气,拿出手帕递给妹妹:“擦擦口水。”
穆以安:“啊?!”
姑娘上了二楼,看见穆以安毫无优雅的大脸盘子,露出了笑容,柔声道:“以安,你回京了?”
穆以宁反应速度比穆以安快多了,先一步起身行礼道:“参见昭平公主!”
来人,正是戚含章。
戚含章笑道:“三哥就是喜欢同我客气。”
穆以宁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礼数得尽了。”
戚含章又笑了起来。
穆以安离京去边关的这么些年,她在宫中也过得算不上如意。作为女儿,戚含章一年能见到父亲两次,一次是春节的宫宴,一次是中秋的宫宴,延和帝不会来看望这个女儿,由她自生自灭一般在宫中生存。更不用提长乐宫的那位皇后娘娘了,太子的薨逝始终是个隔阂,她本就不愿意见到戚含章,而终日郁郁寡欢也拖垮了她的身体,见太医的次数都比见戚含章的次数多。
从九岁到十五岁,戚含章的性格在漫长的六年当中逐渐定形,而她所有的天赋也在暗中积累,这其中,穆家出力不少。
无论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还是想到小妹,穆家三个哥哥都明里暗里尽力在帮助着戚含章。
戚含章不能时常出宫,但与穆家兄妹的书信往来也有不少,就连远在边关的穆以安也不时会收到她的来信。
独斟酒,了赠明月,寄我所念。
这是穆以安记得最深刻的信中话。
这一壶酒,煮了整整六年;月光照亮了岁月,皎洁了大殷广袤大地,链接了祁京与边关的千万里黄沙路,送去了她们两人不得相见的慰藉。
可饮得,一壶相思,几番辛辣。
穆以安只是呆呆地看着戚含章。
她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了三哥递过来的帕子,囫囵抹了自己的脸,感觉自己还是踩在云朵里面,道:“这位漂亮姐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戚含章挑眉看着她。
“你是不是月老给我定的媳妇?我们是不是在月老面前见过?!”
“……”穆以宁扶额。
戚含章温柔地笑道:“我是含章。”
“那就没错了!”
穆以安傻笑起来,伸出手拉住戚含章的衣袖,咯咯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