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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站起来,去远方 ...


  •   这是1957年初春,跨了年来,张真源刚在成都通过了第三次审查回到学校。上面通知说,组织上说什么时候走,再什么时候走。所以他也老实回学校准备结业考试。

      如果说,张真源同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好似什么都能扛着住,那也不是准确的:他这个人容易得意,容易逞强,也容易激愤。而他活到十七的年纪,最为得意的时刻,莫过于得知全四川省几百上千人中选出那么三十个飞行学员里有他张真源一个。

      军分区领导都说了,他们是国家的宝贝,属于党,属于国家,属于人民。这一份得意,他揣着,就像灌满了水的大坝,需要一个口子泄洪,得分享出去。但是,就像后来年满八十岁的张真源告诉自己孙孙张鸣谦的那样:“做人不要太张扬,大多数人都没有盼着你好,他们只是羡慕你,心里揣着嫉妒,嫉妒着就恨上了,恨着恨着就巴不得你摔下来,摔个稀巴烂。所以,成功的喜悦,你只能跟为你高兴的人分享。”

      而刚一得知自己选上飞行学员这件事的张真源,恨不得放两只鸽子出去,一只带信给父母兄弟,一只带信给宋亚轩。可惜在成都复查完毕的张真源手里并没有鸽子,他只能和敖子逸揣着满心的得意的洪水,老实坐着大巴回家。即使是四川惯见的阴天之下,一路风景,在他们的眼中都显得明快了。

      回到学校的张真源和敖子逸,俨然变成了同学们眼中的神奇的存在,被好奇的同学们围住,问东问西。

      张真源好不容易逃开人群寻到宋亚轩的班级,虽然更大可能宋亚轩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但他还是想亲口告诉树立。他都能想像到树立高兴得跳起来的模样。只是张真源怎么都没有想到,宋亚轩的同桌,那个叫贺峻霖的同学告诉他:“宋亚轩得了肺病,一直治不好,学校划了间旧教室给他,校长昨天还说要让他退学。”

      于是,张五哥那满心得意的洪水还没有宣泄的口子,就被人扔了一颗手榴弹,稀里哗啦炸开了。

      所以就有了前面那一幕:

      宋亚轩在旧教室里咳得昏天黑地,不甘心地想着自己或许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像他那个出走的爹一样被人裹在铺盖里,稀里糊涂就埋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突然门被人踢开了,咣当一声撞到墙上,抖得快散架了。

      春天下午的阳光逆着张真源的背脊,勾勒出金灿灿的边框,那个本该得意满志的少年,说话的语气带着怒气,他说:“别害怕!我有办法!”

      他有什么办法?张五哥其实并没有想好,他只是觉得,他总会有办法,他必须有办法。否则树立要怎么办呢?他们树立那么聪明,那么年轻。那些普通至极的人都能好好活着,为什么树立不可以?一定可以的。

      宋亚轩见是张真源来了,平生第一次,没有感到开心。

      “真源哥!你别进来!咳……咳……你就站在那里,你别进来!”宋亚轩焦急地试图制止张真源靠近的脚步,“我求求你别过来了!会传染的!”

      宋亚轩面色苍白,本来就瘦削的脸如此全无生气。嘴唇干裂,还挂着血丝。

      饶是张真源并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角色,他看着宋亚轩这样也觉得透不过气来,像一块有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非击碎了才舒服。宋亚轩何曾拦得住张真源,人要进来就进来了,他不仅进来了,还打开了窗户,坐在了他床边上。

      “给你透个气!”张真源说,“你传染不了我,我身体好着呢!”

      “你给我出去!”宋亚轩皱着眉头,推了张真源一把,那力道出奇地大,把猝不及防的张真源推了个趔趄摔下了床头,脑袋磕到桌子上,“咚”的一声。

      这一声把张真源给撞愣了,把宋亚轩也给吓着了。

      “不错!”张真源从地上爬了地来,拍了拍屁股又固执地坐了回去,“还有力气推翻我!你就用这力气,把病魔推翻了去!死不了!”

      听他这么说,宋亚轩知道固执不过他,害怕再伤着张真源,也就作罢了。

      “你今天回来的?选上了吗?”宋亚轩用右手捂着着嘴说话,瓮声瓮气的。

      “嗯。”张真源这才想起来要将这好消息告诉宋亚轩,忍不住在他面前骄傲地吹嘘了起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吗!?刚开始送到成都去的,全重庆市一百来人啊,全川上下有千来人!各个县各个中学的。每天检查都有人被刷下去,每天吃饭后都有几十个人被叫走淘汰掉,因为他们身体不合格。”

      宋亚轩瞪着眼睛听真源讲他在成都的见闻,讲说军分区的伙食多好,每天都有白面馒头,有肉,最后走的时候,他们每人还发了一张十斤的粮票。听着听着宋亚轩就眯起眼睛,笑容不知觉地就挂在了脸上。半个月来,宋亚轩第一次觉得,发自内心地开心了起来:如果真源哥能成为空军,那真的太好了。

      “树立。你的病……”张真源面对着脸色苍白的宋亚轩,其实并没有太轻松的心思讲去当军人的事情,咬了咬牙说,“你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

      “嗯。”宋亚轩点点头,笑着看他。

      其实没关系的,你有没有办法,没关系的。

      从小到大,张真源许诺过的事情都能办到,但是宋亚轩更知道,真源是个极其好强的,他办事不计后果,不知道趋利避害,宁可伤害到自己,也要实现许诺。

      就像刚解放那会普通同学都知道要远离他这个出身不好的”地主“,而张真源却毫不计较的依然他把当朋友;就像班级里的同学朋友们会来探望他的病情,却也怕被传染,东西放在门口,隔着门板说两句就走,而张真源却会把门踢开,毫不嫌弃地坐在他的病床上,告诉他不要怕,他有办法。

      宋亚轩终究还是害怕张真源被他传染了肺病,好不容易选上的飞行学员给病掉了,就一刻也不愿意他多呆。

      “你快走吧!”他捂着嘴开口送客,“要上课了,门还给踢坏了,校长要罚你了。”

      张真源拿拳头捶了捶腿,没有说话,他站了起来,出门的时候查看了一下门锁的情况,然后说:“你安心养病。我去找校长说说。”

      “没事,我都想好了,” 宋亚轩说,“要是这里呆不下去,我就去继父家,他们总不会不管我。”

      张真源不置一词,转头就走,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这一句一样。

      这句话,说出来宋亚轩自己都不信。张真源怎么可能相信。宋亚轩望着门发呆,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真源一样,有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而不是在这,连想要活命,都没有出口。

      一连三天张真源都来探望宋亚轩,接替了贺峻霖的工作,每天把他们班级的作业带给宋亚轩。有的时候敖子逸也跟来,拿只苹果和梨啥的,说是润肺的。宋亚轩打心底里很感激,嘴上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

      第四天,张真源提了一只麻袋进来,开始收拾宋亚轩的行李。

      “走,我找到地方了。“

      “什么?”

      “我一个远方表舅,在县城里开诊所,你就住他家诊所去治病!”

      “可是……”

      “表舅信佛,专门救死扶伤,我说了你的情况,他乐意帮忙。”张真源打断了宋亚,把人从病床上扯了起来,给他套衣服。

      “我自己来。” 宋亚轩倔不过他,怕他跟自己靠太近过了病气。

      就这样,1957年2月,宋亚轩因为久病不愈,休了学,住进了张真源“表舅”的诊所。表舅是个热情的人,穿一套蓝布衣服,抽叶子烟,养了两只大花猫,肚子圆圆的,快要生了。大概是老婆孩子都在战争中没了的缘故,“表舅”格外的孤单,待宋亚轩也极其细心和善。表舅诊所上的病人也不多,他时不时就和咳得不行的宋亚轩聊天,跟他讲他过去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的故事。

      宋亚轩也不知道这个“表舅”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因为张真源的说辞和“表舅”的说辞完全不一样。宋亚轩唯一确定表舅是张真源亲戚的证据是这两个人有着极其相似的说话方式:他们讲故事,都喜欢先讲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搞得听众心急火燎地想听中间的细节,期盼地把他望着,然后他才娓娓道来。如此一来,再普通的故事,都充满了神秘色彩。

      宋亚轩在诊所里住了有两个月,在表舅的照料下,他的病情稳定了很多,渐渐有了生的希望。张真源每天都要来打个转,跟点卯似的,给他带些书本题目,捎些吃的,有的时候是个馒头,有的时候是只鸡蛋。

      宋亚轩每每对上真源哥期盼而充满希望的眼神,就没来由地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他每天都期盼着看到真源哥笑着跑进来嚷嚷“树立!树立!”,同时他又害怕见到张真源,怕自己的心脏跳出了嗓子眼,摔个粉碎。

      四月初,表舅家的两只大花猫都下了猫崽子,小猫娃瘦瘦小小的,眼睛圆溜溜地,惹人怜爱的紧。

      这一天放学后不久,张真源又摸去诊所,进门就大喊:“树立!来把这个人参汤喝了!”

      宋亚轩坐在桌前,闻着那碗张真源端来的酸腥的汤,舍不得动,低声问对方:“你哪儿去弄的人参啊?拿去卖给药厂多好!我这病都快好了,给我浪费了。”

      “哎!你别管!快喝,喝了病就好了!”张真源把碗推到宋亚轩面前,巴巴地把他望着。

      宋亚轩也想赶快好起来,赶快离开诊所——虽然表舅不说,但是宋亚轩总觉得一直麻烦别人是不好的。他端起碗,咕咚咕咚就把那汤喝了下去,汤里有煮得稀烂的奇怪的肉片,也被他囫囵吞下去。

      这汤的味道有多奇怪呢?宋亚轩觉得自己简直形容不上来,除了它是暖和的,另外的一切都称不上美味,甚至有些恶心。

      “人参就是这个味道的吗?”宋亚轩问。

      张真源的神情闪烁,把脸转到一边,含混着说:“对啊!这些金贵的药材就是这样,良药苦口。你身体底子太弱了,得吃这些东西。”

      宋亚轩想着,这倒是不苦口,只是恶心。不过为了治病活命,他是什么“良药”都敢吃。

      第二天张真源故技重施,又给他端了一碗“人参汤”来,说再喝一碗,病就能好全了。宋亚轩怀疑了,就问他:“你哪儿去搞的人参?我怎么不知道慈安山里长人参?”

      他其实是怕张真源又做了什么自我牺牲的事情,花大价钱搞这些补品。

      “昨天那根人参剩下的。”张真源含糊地解释道。

      “为什么我一根须须都看不到?”

      “渣渣都过滤掉了!”

      “真源哥,这究竟是什么?”

      “哎呀!就是给你补身子的,快喝,别问!我害谁也不会害你!”

      宋亚轩听他这么说,不好再问,怕他误会,于是就忍着恶心把第二碗又喝了个干净。张真源这一天拿了碗就走,样子急匆匆的,并没有和宋亚轩多说什么话。

      晚上宋亚轩问“表舅”:“您可以告诉真源哥说我快好了吗?叫他别在我身上浪费人参那么金贵的东西,我还不起。”

      表舅坐在门槛上,抽着叶子烟,唉声叹气,“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两个都是有心的好娃娃,一个救死扶伤,一个知恩图报……他哪儿搞得到人参啊,他那就是……”

      表舅顿住了,好像不太想说的样子。

      “就是什么!?”宋亚轩追问。

      “他就是怕你不吃,告诉你是人参。那东西确实上不得台面,但是大补。”

      “什么东西?”

      “我那两只大花猫前两天不是生了吗?你哥把那胎盘捡了去,洗了又洗,炖得烂成泥了给你。我还想卖钱的,他不让。”

      “……” 宋亚轩想吐,奈何胃里早已空荡荡的了,要吐也只是干呕,把胃都要呕出来了,满眼泪花。

      宋亚轩平时不爱琢磨人情,他脑海里大多数时候都装着物理书里那些原子啊分子啊,重力啊引力啊那些东西。别人看见秋天叶子飘下来伤春悲秋感叹两句,宋亚轩他看见树叶飘下来就想,这可要比简单的自由落体复杂多了,每一片树叶飘落的轨迹都是不同的,但这千千万万的不同,还总有一样的规律。他就想要抓住那些规律,那些还没有被发现的规律。

      如是,春天养病的时候,他在诊所窗户口看柳絮飘,都能津津有味看一下午。每天记录这些柳絮飞行的轨迹,分析它们就是他的乐趣。当然宋亚轩的脑子里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些让他忘记生活苦楚的美妙事物,有些时候,他就会想他的娘,他的妹妹,还有真源哥哥。

      只是,最近他看真源哥,不太一样了。

      他觉得自己有一种冲动——想要抱住真源哥的冲动。就像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很想要抱住火炉一样。他也总是回忆起一年半前公审大会上看到那个□□犯的情形,以及那时人们唾弃的口吻和鄙夷的目光。

      他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像那个人一样,“肮脏而可耻”地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想明白,但这种怀疑一旦萌芽了,就像顽强的爬山虎一样,迅速地贯穿了他的五脏六肺,令他不得不想要逃离。洗涮自己的罪恶。

      四月十日那一天,宋亚轩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咳血出来了,整个人完全恢复了精神。他把身上所有的粮票和钱拿出来,只给自己留了一个月的量,剩下的都给了“表舅”。他知道,他这两个月吃药吃饭根本不止这些,他就想着,可以慢慢还,但不能不还。

      身上的钱用来买了命了,自然就上不了学了,十六岁高中肄业的宋亚轩要养活自己,他需要一份工作。

      诊所不远处是慈安县政府的大门,门外公告栏上贴的招聘信息:招高小,初中,高中毕业生到建设兵团参加大开垦的工作。招聘启示是新疆军区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联合发放的。宋亚轩看见就走不动道了。

      县里广播在播,鼓励年轻人支援边疆,投身到建设祖国的事业里去,把青春奉献给戈壁,给子孙后代留下绿洲。宋亚轩心里便渐渐有了到新疆去的念头,这念头一起,就迅速扎了根,疯长了起来。

      如果说,宋亚轩从小颠沛流离惯了,那这种颠沛流离带给他的,恐怕就是说走就能走的干脆和勇气。

      四月十六日张真源再到“表舅”家诊所的时候,“表舅”蹲在门口吸叶子烟,见到来人开口就说:“走啦!你弟人已经走啦!去新疆了!”

      张真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去新疆干嘛?!他不读书吗?!”

      “说是要去支边,叫我转告你一声,说落脚之后给我寄信,你来拿就是了。”

      “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就坐车去重庆了。”

      “不是!”张真源被宋亚轩这突如其来的不告而别给打懵了,“他为什么突然就走啊?走得这么急?我都没办法送送他。”

      “我也不知道,前几天上县里逛了逛,回来就热情高涨说要去支边,实现自我价值,”表舅摊手,另一只手抖了抖烟灰,“年轻人,肯干是好事。”

      张真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挨着“表舅”,嘴上埋怨着宋亚轩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过一会又担心了起来:“新疆多冷啊,那雪堆得多高啊?树立那身子骨能受得了吗?”

      “那小子顽强着呢,你看他病病怏怏这么多年,能活着就说明他命够硬,阎王爷也轻易收不了他,将来定有造化。”

      “可我听说,那边还有土匪。杀人不眨眼的。”

      “呵,现在军团都开了那么多进去了,没得那么可怕。”

      “他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到。” 张真源低着脑袋,平日里咋咋唬唬的他,难得伤感了起来。

      “喂!你不也快去当兵了吗?你们各奔前程,都在为国做贡献没有蹉跎青春就是好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嗬!我可不知道,您还会吟诗了。”张真源像是想通了,打趣起了“表舅”。

      “谁还不会个两句诗,我也是念过书的人。还有什么来着,千里共婵娟,说的就是你们还能看到同一个月亮对吧”

      表舅烟抽完了,倒想起来一事,一拍脑袋说:

      “差点忘了,那小子给你留了件东西,在那边桌子上,一个蓝布包着的。”

      “什么?”

      “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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