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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折 ...

  •   夜深露重。载坖自从宫宴散了便去老地方固执地等。
      与其说是为了等到她而等,不如说是为了赎罪而苦等。去年十月以来,他一直沉溺在这种自我折磨里,尽管这种自我折磨实际并不能纾缓任何负罪感。
      直等到临近子时,她终究还是来了。
      贴身宫女莲心在前引着,滇南料丝灯照着,来人宦官装束,头戴真青罗平巾,身穿青纱贴里(“贴里”是服饰名),灯影下隐约看得出胸前缀的是一方红纱地洒线绣牛郎织女的补子。
      去年七夕偷偷相会时穿戴的那块鹊桥补子,寿媖后来改做成一块经皮,给他包《楞严经》。
      “抄经时也不许‘四大皆空’,你得想着我。”那时她说。
      七月时她还扮作小宦官娇俏地偎在他怀里,依恋着他,十月里便发生了那场结局惨烈的宫变。
      过往种种,一夜倾覆。

      “还以为,你不来了。”咸福宫一别,这是他第一次私下场合和她说话。
      那晚曹端妃被皇后以知情不报的罪名处以当众凌迟,并株连亲族。禄媜年幼,被寄养到沈宸妃膝下。寿媖则为了禄媜的前程,讨好父皇,自请带发修行作道姑,助父皇炼丹,以求长生之道。
      皇帝病愈之后,得知端妃冤枉,可已无济于事。皇后当时在千钧一发之际立下救驾之功,又是皇帝亲口授权皇后主理此案,因此皇帝也不好为一个已死的妃嫔向皇后兴师问罪。
      生母冤死,尸骨无收。幼妹寄人篱下,寿媖自己则孤苦无依。
      载坖日复一日眼看着她受这等磋磨,犹如当年凌迟端妃的刀一寸寸割在了他身上。
      去年的事,咸福宫全程作壁上观,并未受永宁宫牵连,他和母妃安然无恙。但这半年多来,他神思恍惚,行尸走肉一般,被父皇骂也不觉得什么了。
      他本就不曾得到父皇的欢心。储君之位,从前想要争一争,半是为了这些年忍辱负重的母妃,半是为了曾经许下寿媖的诺,可宫变之后,他哪里还有颜面去践当年的约?
      至于七夕仍旧来这里等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再不像这样见到她,再不和她说说话,他就要疯了。

      “早知你还来,我就不来了。”她不看他,望着太液池轻声说道。
      侍从们按旧例早已退到外围把风,灯也尽数带走。满天星子映在太液池上,像洒了一层碎银,湖水一望无际,缓慢深沉地流淌。垂柳之下,假山之后,星光不及之处,这幽黑的世界只剩他们两个。
      他觉得很对不起寿媖,但他也知道区区“对不起”三个字,轻飘飘的,根本担不起两人间阻隔之物的重量。寿媖心头之痛、心头之恨,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消弭。

      见不着时,想见;见着了,载坖不知该说什么。
      两百多个日夜,没能说体己话,积攒了太多情感,夜深难寐时就像朱砂、雄黄、白矾搅在一起,在烧得火红滚烫的丹炉里炼,此刻郁结成一团,烈酒都浇不透,何谈化作言语。
      寿媖定定地望着他,见他迟迟无言,嗤笑了一声,转身欲走。载坖连忙一把握住她腕子。
      一握,她竟瘦了这么多。

      “今晚陪我,到天明都不许走,你敢不敢?算来,离破晓也没有几个时辰了。”她直望着他眼睛说。
      西苑不比紫禁城,宫禁松弛,又水域浩瀚,草木丰茂,藏两个人是容易的。他们两个自从十一岁便约定七夕在西苑此处幽会,七年来从未被人察觉。只不过,以往并不过夜,不到子时他便送她回去的。
      载坖有几分忐忑踌躇,可若这就放寿媖走,又很舍不得。只好说道:“好。”
      寿媖便笑了,反手牵起他的袖角,拉着他走。
      他被她牵着,胳膊在广袖里一晃一晃,心也跟着一荡一荡。
      她一双凤眼生得极媚,笑时便弯弯的,半是狡黠,半是娇憨。载坖许久不见她这样笑了,一时间像喝醉了酒似地,恍了心神,任她带着出了假山,往昭和殿去。

      昭和殿在太液池南部一座穿水堤坝上,两侧都是汪汪的湖水,夜里稍显阴森,灯台里蜡烛烧尽了宦官们也没人肯来换新的。
      秋露打湿了石阶,载坖滑了一跤,险些跌倒,才回过神来:“怎么到了这里?”
      “不行么?”她问,话音里作势要恼。
      “倒也不是不行……”虽然宫女宦官们懒惰,未必顾得上这座偏远冷清的宫殿,七夕之夜,多半都成双结对去廊下家饮酒玩乐了,可总归……万一有人在此值夜,撞见他们俩,可怎么说得清?
      他心里想的并未说出来,可寿媖如何不明白?当即撇了他的手,哀怨道:“只是区区昭和殿,你就不敢了?为什么每回一定要躲在那阴湿地方鬼鬼祟祟生怕人撞见,像鬼一般?”
      往年她也曾偶尔抱怨过,他只哄她,说等他登基之后,便一切都好了。今年,这般哄她的话,他说不出口。便都依她。

      进了殿,寿媖在他身后掩上门,从袖里取出个剔红匣子,打开匣盖,淡淡光华四溢——里面是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爹从前赏我的那些,去年搜宫时都抄检尽了,这颗是前儿炼丹,他吃了丹药觉得舒坦,新赏的。”寿媖笑道。
      父皇是人尽皆知的喜怒无常,十多年来,伺候他炼丹的宫女宦官,稍有不合他心意,打死的少说也有几十人。一想到要寿媖终日如履薄冰地侍奉他,处处看他脸色,载坖心情越发黯了黯。

      寿媖将夜明珠放在灯台上,又扣上灯罩。殿内有些明亮,外头的人看过来又不易发觉殿内有光。
      她安好了灯,回身望了载坖一眼,见他也正望着她,面色凝重温柔,眼角闪着微光,似乎是有泪意。
      寿媖微勾起唇角,浅浅笑了,一面低头去解贴里的扣子,一面道:“我第一回穿这个衣裳时的事,你可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块儿玩,我舍不得和你分开,扮作小宦官,跟着你去文华殿听讲,路上你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什么话,可还记得?”
      他说的是,“大的要让着小的,我不舍得你让着我,你叫我声‘哥哥’,我让着你罢”。
      载坖实际比寿媖晚一刻钟出生,但随从将这话说给皇帝听,皇帝以为是美谈,就准了寿媖从此真喊他作“哥哥”。
      寿媖解了平巾,脱了贴里,露出大红金绣花凤珍珠团领衫,下身缠枝牡丹织金妆花纱裙子,金线点染着夜明珠的荧光,衣衫灿若云霞。
      “十三岁那年,父皇令咱们和载圳一同摆宴庆生辰,我穿着这个花样的衫裙,你穿着大红常服,宫人们都说载圳的模样被咱们比得逊色,说咱们才是一对儿金童玉女,你听了之后私下里对我说的什么,可还记得?”
      他说的是,他和她同日而生,是天上被分开的牛郎织女下凡,注定来现世重结姻缘。至于载圳么,就是牛郎牵的那头牛罢。
      寿媖又去解领口的扣子,已经露出中衣和一小片锁骨,载坖连忙按住她的手:“天凉。”
      “去年五月,我发热卧床,你亲口喂我喝了药,许我的是什么,可还记得。”
      他说的是大逆不道的话。他许诺她,不管她嫁给谁,等他有朝一日做了皇帝,就接她回宫里,长相厮守——当时皇帝下旨要给寿媖议婚,她便病倒,他来探病。
      他也明知道,他是她的医,他是她的药。

      载坖一句句都记得,不曾忘怀,可寿媖逼问之下,除了一句“天凉”,竟从头沉默到底。
      “若来了就是为了不说话,还不如不来。”寿媖转身又去取那贴里来穿,载坖箭步上前拥住她,臂膀缓缓收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我记得,媖媖,我片刻都不敢忘。”他说。

      他的怀抱温暖,他的声音温润。他是这深宫里独一无二温柔的人,她不用怕他,也不用防他,任性欺负他他也绝不会恼。
      他就像一块丝绵,甚可温存留恋,却不可倚靠。
      又或者说,像水——倚靠不得,却也离不得。
      明明在他怀里,紧紧箍着,寿媖却觉得自己快要被两股力量拉扯撕裂成两半了。

      “哥哥,我的仇,我自己来报,不用你。”最终,她的嗓音褪去柔媚,又像去年在咸福宫那晚一般,冷冷清清的:“但皇位,你若还想要我,你就去拿。若还是终日浑浑噩噩,媖儿永无出头之日了。”
      当初将禄媜带走,保全裕王,是为了韬光养晦,不是为了混吃等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嘉靖年间,按制,青帖里不缀补子。但反正本文是架空,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另,第一章之前写的“承乾宫”改为“永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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