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曲·桃花词》百纳川

1、明帝本纪第一章01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一章01

　　明帝者，讳字景煜，昭帝长子也，母徐氏。昭帝五年，立为太子。昭帝八年崩，太子即位，次年改元隆和。
　　帝初登大宝，年仅八岁，母垂帘听政。
　　徐太后驭帝颇严，每日卯时，必至御寝，呼叱起床。不起，则举杖鞭打。草草盥面，既亲督帝早功课，辰时伴帝凳舆御殿。及帝大婚亲政，太后无一日敢怠慢。帝或懒书怠政，耽于嬉游，太后必招至长跪，令辅政大臣及帝师轮流责打帝掌心。帝师每代帝求恕，不许。
　　隆和六年，徐太后薨，赐仁德。

　　草木初黄落，燕始南归。御苑中，丹橘正甘。
　　不觉已是景朝隆和九年。
　　御书房里，景煜头也不抬地批着折子，有心无心地对那跪在殿前的顾忠说话：“独苏王一向恭敬持谨，想他死后丧葬也不会有逾越之处，此番到劳烦你了，平身吧。”
　　殿前风尘仆仆的臣子惶恐得叩首：“谢陛下厚爱！”拢手起身，恭敬地退去一侧，偷偷瞥了一眼书案后端坐的少年天子。
　　景煜闲闲又翻了两个折子，写下几行朱字，慢慢问道：“独苏王家眷还好么？你可替朕传达慰抚之意？”
　　顾忠忙回：“王爷家眷深感隆恩，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请陛下放心。”
　　景煜只笑了一笑，浓眉长目间自有一种倨傲的英气：“朕听说，世子炎两年前狩猎时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断了腿，他还好么？三年后的朝拜，倒要叫他路上慢行些才是。”
　　“陛下……”顾忠颇犹豫地瞄着尊贵的天子，沙哑了嗓子，“袭封者并非世子，而是独苏王二公子……”
　　“怎么回事？”景煜不紧不慢地问，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到顾忠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华容威严，使殿下臣子瑟瑟起来。
　　顾忠慌忙跪倒：“王、王爷临终前突然改了遗命，细节臣也不知……”
　　“胡闹！”景煜将手中奏章拍到书案上，与顾忠怒斥，“炎乃仁德太后及朕亲准的世子，如今弄出个不认得的人袭封，置独苏之地如何？你这如朕亲临的监礼大臣，未免太尽职了！”
　　顾忠忙不迭叩头：“臣万死！求陛下容禀！”
　　“讲！”
　　“王爷弥留之际，只招了二公子与侍姬，我等确不知是密改遗命。待到大典之上，才知袭王者换作了二公子……”
　　“怕不是王妃早逝，无人于世子做主？”
　　“回禀陛下，臣闻王爷生前近臣赵庄言说，世子自腿上有疾，身体日渐消瘦，王爷恐其不足以担当重任，故而改了遗命。至于这位二公子……”顾忠又偷偷看一眼天子，见其怒容稍减，方蘸去额上冷汗，“这位二公子名作佑贤，比世子小了五岁，今年才过舞象，虽为侍姬所出，然品貌才学无有不善，自幼聪颖过人，对今上更是忠心耿耿，倒比世子还略显可靠些……”
　　景煜冷然一笑：“那景佑贤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如此与他说话。”
　　听到这一句，顾忠冒死爬了起来，上前半步道：“臣恐陛下误解臣，故反京时特命精工画师将新王容貌记下，以呈御览！”说罢，从袖管中退出一卷小轴，交给侍立一旁的叶公公。叶良无言地呈上。
　　景煜将小轴拿在手中，未展一半，只看到画中人的脸，便笑了：“顾忠？”
　　顾忠惶恐地抬起头来，与天子对视一眼。天子目光炯炯，其中隐有深意。顾忠心头一凛，却不知是何意，只得埋首退去半步，听天子冷笑道：“原来你还有收集美人卷的嗜好？呈错了。”
　　画卷复由叶良交回到顾忠手里。
　　顾忠不解，把画卷展开来细细瞧了一眼，长出口气，回道：“陛下，臣没有呈错，这确是新独苏王小像。”
　　熏笼中，龙涎燃尽，一抹香韵犹存，弥漫在空气里，若轻絮、若袅烟，丝丝地牵动了帝王心。
　　景煜缓缓抬起眼皮，深不可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之色。
　　“这确是今任独苏王佑贤小像。”顾忠又说。
　　天下男子哪有这般妖艳的？景煜想着刚刚那画中的人，走下了书案，看着画中身着素袍的芳华少年，良久，微微蹙起英眉，叹道，“仙乎？神乎？想不到我皇族中竟有如此人物！”
　　顾忠偷偷一笑：“皇族中皆神仙人物，陛下更是众仙之首！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了，怒意全消：“你拍马的功夫到愈发精进了。”
　　顾忠亦是埋首一笑。景煜又闲问他几句不要紧的话，叫他出去了。
　　坐回到书案跟前，景煜恢复了帝王之威，竟对一旁的美人卷再不瞥上一眼，取了折子专心批阅。约一炷香的工夫，他方开了口：“叶良，将此画挂到朕的寝宫。”
　　叶良会意地瞄了天子一眼，毕恭毕敬地上前收起画，默默退了出去。
　　素月分清辉，鲸脂暗消。紫薇宫常宁殿里，宫娥内侍纷纷鱼贯而出，徒留烛下孤影摇曳。重重香罗软帐，遮不住画上美人容，直引得帝王遐想霏霏，彻夜难眠。
　　“美人，美人啊，美人，”景煜在画前徘徊，低低唤着，“朕真真似杜鹃杜啼血，你知么？”顿了一顿，画中人不语。
　　景煜幽幽叹道：“难道只少得一口仙气，你便永驻丝帛之上？朕偏不信。”他向着面前的小轴轻轻吹去一口气。
　　丝帛浮动，那上面一对美目，眼波徐徐流转起来，似沉淀了窗外的星辉、淹没了月影，无端地使红尘失色。画中少年却只是浅浅笑着，不语，不动。
　　待一阵清风拂过，万籁寂寂。景煜观察着画中人，蹙紧了眉头：“你笑什么？莫非笑朕是个痴人？”
　　画怎能言语？不过是君王自解胸怀。烛火下，他的影子叠到了画上，不偏不正，恰叠在画中人的身旁，仿佛是他拥抱住了画中的人。
　　他依旧自言自语着：“是了，天下人看朕何等逍遥，便以为朕与他们不同。其实又有谁知道，朕不过是个凡夫，是个痴得很的凡夫！”他兀自笑了，有些腼腆得局促，抬手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庞，“美人啊美人，倘因朕私心而将你招至，丧守中的你是否会怨朕、误将朕认作孟浪之辈？若朕苦苦等待，需三年方可一睹华容。那时节，只怕朕早为你郁郁终了了。或者你年既长成，早不似画中形容，岂非白白辜负了今夜之景？”他怅惘地转去窗外，月亦无语。
　　“……阿贤，阿贤……”帝王对月浅浅一笑，一贯的威仪全化作万种柔情，“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否与卷上一般，贤德美艳，温婉如水？还是……”他忽然沉下了脸，昔日的帝王秉性又占据上心头，“还是顾忠为脱罪责，做了伪画来愚弄朕？”
　　帝王动摇了，沉思良久，待月影西挂，亲手收了画卷，努力不去想它。
　　第二天，顾忠因监独苏王身后之事不利，获罪问斩。
　　过不几日，景煜终是忘不掉那画卷上的美人，又将画亲自取出，挂在睡觉的绣帐里，日日欣赏。每见到那疑为天人的容貌，他便枉自嗟叹：世上若果有此等美人，即便是男子，又有何妨？
　　不觉三年荏苒，君王的心早给布帛美人磨得没了性子，再也不信画中人会真真实实走到他面前。无聊时，他便在那卷画上提诗，借以慰籍心事：谁道相思苦滋味，谁言恨事本天成。心坚何惧无情雨，魂断岂堪憔悴风。梦里月圆香雾绕，云端花好紫烟轻。无缘今世成相许，或待重逢任死生。
　　车辇隆隆，旌旗蔽日。京畿百姓早识得这架势，晓得是三年一次的王公朝拜，纷纷簇拥道边，伸长了脖子凑热闹。
　　不需几日，诸王便齐集。就在入朝前夕，有人秘密地呈了一份匿名奏章。
　　景煜看罢，不由得将那布帛美人细细想起。他合了折子，抚着精致的黄绢表皮，默然半晌，将这份奏章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