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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下不完的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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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发生的事对吴邪来说就像一个意识流的荒诞梦境,只不过他隔着裤子把大腿都掐青了也没能证实这一点。
他只记得闷油瓶刚被推进医院就没了气息,自己像只疯狗一样扑上去又捶又打,词不达意地喊了些什么,认命地握紧了拳,就等着医生给他下死亡通知。后来护士居然指着心电图惊叫“有反应了!快……继续,别停!”
……吴邪只好又一拳捶在闷油瓶心脏上方,原本就是粗略包扎的纱布绷开来溅了那白衣天使满身的血,“妈的,别告诉我你们医院连心脏起搏仪都没有!”
“不是不是……”小护士忙不迭用酒精擦着手,再抓起一团消毒棉捂住闷油瓶的伤口,“我是叫你继续和他说话!”说着她扒开闷油瓶一只眼皮,“你看你看,他瞳孔也有反应!”
“我刚才说了什么?……”吴邪眨了眨眼睛,他想起来了,——挨千刀的闷油瓶子都到这了你敢死一个我看看?你要死怎么不早点死你撑那么久你不累啊?我一路背你出来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浪费劳动力你等着被天打雷劈吧你!!!……
事实上,闷油瓶会有反应真的只是觉得他太吵了……在场所有人同意。
一旁的医生也扔了手里的笔,两步跨过来指挥着那几个护士,急道,“赶紧推急救室去,一定要救活他!”
吴邪心下顿时充满对伟大医德的歌颂,谁说现在医界黑暗来着?我们的白衣天使是多么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神圣高尚!……当然他没听见医生接下来对护士小声嘀咕的话,“这人死成这样都能救过来绝对是医学奇迹,咱医院能不能一夜成名工资能不能上调就指望他了……”看在经济危机的份上,原谅他吧。
接下来吴邪也简单处理了身上的外伤,回到小旅馆拿了点生活必需品,给手机充电开机——他认为三老狐狸如果已经出来了,就肯定会给他留言或者发短讯,可惜,手机里什么纪录都没有。他回到医院,闷油瓶已经进了手术室,他在手术室外冷清的长凳上枯坐了五个多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潘子顾念着他家三爷的安危,执意挂着一身的石膏绷带赶回杭州。胖子怕那包明器带在身上烫手,一力承担起将他们全部折现的任务,当天就动身,挥一挥衣袖,带走了所有明器……
吴邪在第六个小时等到了闷油瓶的病床慢慢从手术室推出来,身上脸上没有盖白布,也没有医生满脸沉痛地过来对他说节哀顺便。他趴在病床边上,看着药水通过细细的管子注入到闷油瓶还很苍白的手臂里,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美好得不像话。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刺鼻却让人安心的消毒水味里慢慢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手机响了两次都吵不醒,后来两通电话都识趣地没有再响,默契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两条短讯,“小哥没事吧?”发件人分别是胖子和潘子,胖子接下来的话是“东西我都出手了,明天把票子给你汇过去。”……潘子的是“三爷没回杭州。”
当晚,灰了一整日的天果然不负众望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虽然天还是黑的,但闷油瓶一睁开眼睛,就确定自己再一次躺在了医院里,为什么是“再一次”,而“上一次”又是哪一次,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从骨子里万分地讨厌消毒水的气味,可以选的话,他大概宁愿去闻尸臭。当他脑袋空空地躺在病床上,试图回想一些什么的时候,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这个人,很眼熟,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但却他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认识。那人走到床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好看,“我回来了。”
闷油瓶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竟然无法动弹,他戒备地看向那人,“你是谁?”
“原来你已经忘了啊……那,我走了。”那人又轻轻笑了笑,这次闷油瓶看清了,那个人笑得那么好看,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悲伤,把他震得说不出话来。
别走,你让我想想,我一定记得你是谁的,我答应过的是不是……不然,你怎么会那么难过?
他失语地在仿佛被清空的记忆里翻找那张熟悉的脸,没有发觉,病房里早就已经空荡荡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冷汗大颗大颗地冒出来,他忽然抓紧了身侧的被角,依然无法将自己撑起来,力竭地倒回枕头上,闭上眼,“你是吴邪……吴邪……”
“怎么了小哥?”耳边却清晰地传来上一刻还在说着要离开的声音,他猛地睁开双眼,天已经微微亮了,窗外还有滴答不停的雨声,吴邪一手撑着头趴在床边,显然也是刚醒。
他摇摇头,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所有的东西他都还记得,一件都没有忘。
吴邪的声音听起来很放心,“你手脚都打了石膏,昨天刚动了手术也还没拆线呢,你千万别乱动,有事就按床头那铃,我出去买点吃的。”
吴邪拎起靠在窗边的长柄伞,推开门噔噔噔地跑下楼去。这间乡镇级的医院并不大,病房和病人自然也都不多,安静到冷清的那种。闷油瓶睁着眼睛发了很久的呆,连雨是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直到一丝香甜的味窜进鼻子,有点老化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吴邪提着两瓶热豆浆走进来,裤管上湿湿的,不知道沾了晨露还是雨水。他冲闷油瓶笑得有点傻兮兮的,“我回来了……”
闷油瓶听着这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叫了他的名字,“吴邪。”
“怎么了?”吴邪关好门。
闷油瓶于是再一次失语,他怎么说得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忘记你”这句话,然后他看到了吴邪乱糟糟的头发和湿了大半的裤腿,“……跑那么急干什么?”
“哦。”吴邪把袋子往他面前一凑,“豆浆冷了就没那么好喝,来,小心点我给你多垫个枕头,你别使劲,刚开过刀的……”
闷油瓶什么也没说,倒真的放心地把背往吴邪手臂上一压,心安理得享受送到嘴边的热豆浆。
窗外那棵高大的榕树静静地掉着叶子。
在这之上,是天空那副万年不曾变过的表情。
事实证明,胖子果然是一讲诚信讲义气的首都好市民,第二天午时刚到就一通电话硬生生打断了吴邪跟周公的亲切友好会谈,比杀头还准时。
他跟吴邪说了两件事,一是赃款给他汇到帐了,三份,他自己的,王盟的,小哥的,至于为什么会把闷油瓶的票子汇给他,人胖子说了,反正那小哥躺医院里死活都是花你的,钱放你那你不吃亏。看看,这胖子是多好的胖子啊……第二是他胖爷回去没两天又手欠地去接了趟镖,说是前秦的哪个王还是大官什么的,不日将再战江湖去了,吴邪也没留心听,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跟什么坟啊墓的沾边。那家伙哪天不摸着棺材心里就不能舒坦,吴邪琢磨着胖子不拿劳模奖有点可惜,干这行的殉职了也没人给你发抚恤金,跟妓女一样。
吴邪撂了电话就趴在窗边一动不动,想着自己户头上多出来的那几个零,咧开嘴本来想笑来着,笑着笑着就好像看到了满地的血,“小哥啊……”他知道闷油瓶睡着了,也没有回头,就这么自言自语,“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我们这样,就换回这叠票子,有什么意思?
响应他的话似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吴邪转过头去就看见病床上那人睁着眼皱着眉,把床单抓得死紧。“小哥,镇痛片吃多了不好……”
闷油瓶不说话,反正最后都是吴邪叹气,一杯温水两粒药丸送到嘴边,倒像是他最委屈。
一夜暴富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要给人端水喂药……吴邪知道闷油瓶最受得了的就是疼,偏偏那张家小哥成天不露声色的,稍微皱个眉就能皱得他心绪不宁食不下咽。一物克一物这话果然是对的。
一连几天的阴雨,打消人所有外出闲逛的欲望。闷油瓶大半时间都在睡,要把那几天没睡的都补回来似的,醒了也是一动不动像能把天花板盯穿——人医生说了,再多动几下把骨头内脏都彻底移位了他就直接找殡仪馆的人替他接上打包装进小木盒。那嘴上没毛的医生恐吓起人来一套一套,现如今吴大少爷连给张家小哥翻个身都心惊胆战。倒是闷油瓶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就算医生不交代,他也绝对是能躺着发呆就不多动一根手指,这么合作的病人哪里找?
于是乎,没有办法一个人锄大D的吴邪再怎么闲得发霉,也只能像个地缚灵在病房里闹腾。不用怀疑,搁吴邪身上整理衣物也绝对算得上闹腾……
闹腾够了,第二天搬回一台笔记本,往床边一放,也不知道一整天对着屏幕在干吗,闷油瓶也只是能从他眨也不眨的眼睛看出,他看得很用心。“吴邪,下雨了。”
那人大梦初醒一样,嘭地一声跳起来,手忙脚乱跑出去,“我去收衣服!……”而在这之前,惊天动地的雷雨声已经在窗外响了很久。
昏暗的病房里,只有显示屏散发着一小方幽幽的光亮,闷油瓶侧过头去,打开的窗口显示着黑色的加粗字体,急寻战国玉环残品。旁边附着图,正是吴邪从公子无琊棺椁里捡出来的那半段。
下面还叠着另一个窗口,只能从边缘看出是一张地图,指向某个不知名的山村野地。
他定定地注视几秒,又把目光转向半开的房门,直到吴邪抱着湿答答的衣服跑回来,才又闭上眼睛。吴邪过来调低了屏幕的亮度,“你再睡会,到点了我叫护士来换药。”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雨天果然最能萌发睡意。
半个小时后,推着药品车进来的护士轻手轻脚给床上的病人换好了药,又出去拿了张毛毯,啼笑皆非地盖在那不知道多少次直接扒在床沿上倒头就睡的“专人护工”身上。自己都没照顾得好呢,倒是对他那冷冰冰的小哥上心得没话说。
厚厚的云层遮住太阳,倾盆的雨铺天盖地,覆盖了这个小小的乡镇,整整三天三夜。
(上部完)